第四章 老徐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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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伶牙俐齿,心计多端,能够在尘世中如鱼得水的男人,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范五笔下的铁鹰虽然不算什么正派人物,但也从没想过让他再瞎一只眼。断了一条腿已经是范五对他的那些所作所为最重的惩罚,而如今的一番模样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范五?”范五问。
“我有天眼。”铁鹰淡淡的答。
天眼?是那种范五梦寐以求的神通?
有关天眼的事范五最近获知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也就是说激活松果体。
松果体是人体器官,每个人都在闲置没什么用,近几年有个风潮,好多人通过冥想打坐激活了松果体,从而开了天眼,能够看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物。
至于到底看到了什么,众说纷纭,有说看到天堂的,有说看到前世的,有说看到佛祖的,有说看到未来的……
范五也在练习这项技能,一个多月下来没什么长进。现在铁鹰说他有天眼,正好可以问问他是怎么练的。
“我好像没写过你有天眼,你是怎么练成的?”。范五已经默认自己就是《石奉山的民国岁月》一书的作者,这个无法更改的事实无需争辩,对于铁鹰的惨状他无能为力,这不是他的初衷,也不用为此自责。
铁鹰把卦幡拿起来,又向地上戳去。看不出来他是为了更牢固一些,还是想发泄一点心中的愤恨。
“这还用练?几天前老夫闭上眼睛,就跟没闭一样,看见你在豆瓣阅读上的两大篇文作。虽然我不明白那些东西写在什么样的纸上,也不明白豆瓣阅读是什么衙门,可你那两篇大作就像两桶油墨倒进老夫身体,现在还挂于五脏六腑。都是些什么东西,八股非八股,新文化非新文化,别说与先师的文王八卦无法相比,连庙会上唱的太平歌词都不如。”
铁鹰一大段道白之后静静的看着范五,他一定觉得很解恨,那些范五所不知道的从何而来的恨。
对于铁鹰的叙述,范五相信铁鹰确是看到了自己发表在网站上的东西。铁鹰不识得网页,也不理解平台是什么组织,他根本就不知道互联网,想把这些跟他说清楚实无必要。
但他诋毁自己两部最得意的作品,这让范五极为恼怒。自己的书写的好不好,自有后人评论,可人家豆瓣是给了稿费的,多少不论,世上没有第二个人因为范五写字给过他一分钱。
正如同相声演员王自健的名言:“听我说话是要花钱的!”范五也想大声说:“看我写字也是要花钱的!”
但这只是他梦中悄悄的低语。
就拿他上初一那年来说,作文上了校刊,铅印之后卖两毛钱一本。都卖到了周边学校,也没人问过他版权或者赏给他一块橡皮。这件事还是邻居发小告诉他的,只因在作文选里看到了他的名字。
范五平静了一下心情,铁鹰不喜欢不要紧,这是时代的鸿沟,比这更重要的是铁鹰用什么方法开的天眼。如果开启天眼,范五就能看清楚当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铁鹰好像不想谈论这个,“你心地不善。”铁鹰说。
诋毁自己的作品范五忍了,这属于审美范畴和文学素养。但说自己不善良就已经上升到道德层面,凭什么?
看着铁鹰落魄的模样,范五有些难过,他不喜欢自己作品里的人物有这样的结局,人可以穷,但要整洁。眼前的铁鹰就好像灾年逃难的,范五的世界没受过灾。
“在我的作品里没把你描绘成这样,你的境遇不是我造成的。”范五很认真。
铁鹰也很认真:“你的书稿……作品,头本,里面的角色不分大小,差不多都给写死了,这叫善吗?唯一善终的只有郭七。”
咦?范五伸手挠着下巴,琢磨着铁鹰的话,好像还真对。
《奉天范城隍》这本书里范五有些残忍,他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把笔下的人物统统写死,没留几个。往好了说是为了情节悲壮,往自私上讲就是为了省事。
郭六、刘尔昆、谭公公、赵家兄弟、伊藤、李柳绵父女、老疙瘩、范有皓和他儿子……甚至天和当一柜、聚宾楼掌柜的郭七都给写死了,这是场大屠杀。
范五倒吸口凉气,顿时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人民的鲜血。
无话可说,这样的文学创作恐怕也是前无古人。范五看着铁鹰,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视人命如草芥,实乃暴虐之君。”铁鹰给范五下了结论。范五想辩驳几句,铁鹰抬手制止,又道:“等到二本,《石奉山的民国岁月》,除了贪财之徒薛自勇和恶贯满盈的那祁隆,个个都活的好好的,打家劫舍的韦向天不该死吗?鱼肉乡里的钱通天不该死吗?不务正业刨坟掘墓的文少爷不该死吗?怎么就让我一人遭报应,折了一条腿呢?!”
哎!有点意思了,原来铁鹰最后一句才是主题,本以为铁大爷格局之高无人匹敌,最终也是利益二字。
“你说的有道理,也许是因为头本书杀戮太重,我也意识到了。所以,二本才网开一面,写的柔和一些。”范五已经感觉到铁鹰提出来的问题还真是个问题。
“甭来这套,五爷,你这叫不公平,你心里没有善恶之分,你喜欢的就是善,你不喜欢的就是恶,你这是妄想执念。”铁鹰根本不买账,还是在申饬范五。
哎呦喂,铁鹰还懂妄想执念,这是学佛了吧。
范五呆呆的望着铁鹰,真的无言以对,他笔下的这个人物变化的反差太大,已经不是那个混迹江湖的老炮儿,俨然成为一代宗师。

“铁先生,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我得回去,也许我再续写那段故事可以弥补过失,我想请您告诉我,怎样才能回去。”
范五不敢小瞧铁鹰,铁大爷今非昔比,自己不但要向铁鹰请教,还得尊称一声铁先生,称呼改成了您。
铁鹰冷笑一声:“回去?回哪去?你在这个世界的差事没完呢,回去,人人都想回去,业债未消来世必有果报,你还是弄干净了再走吧。”
还有业债?范五瞪大眼睛,自己就做一梦还做出业债来了,梦里还欠债了。这真是跟赵本山的小品对应上了,睡觉拉饥荒,欠的哪门子债!
“铁先生,您的话我不明白,我在做梦,没跟梦里人借钱。”范五决不承认自己欠债。
铁鹰显然絮叨够了,想赶紧结束今天的对话:“罢了罢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还有人在等你,这些人也有话跟你说,你说清楚的时候自然回去了,诸事随缘,你且去吧。”
铁大爷扛起卦幡要走,范五直觉得后背冒凉气,铁鹰要是走了,自己更没地方打听去了,还没问明白呢。
“铁先生,还有人找我?难道是我笔下的那些鬼吗?”
在这个世界里,范五没有一个熟人,想找他的大半都是作品里的人物,因为他遇上的几个都是书里的,如果再遇到没准就是死去的,那可吓死人了。
铁鹰看出来范五害怕,手举卦幡在空中划了个圈:“这个世界,人就是鬼,鬼就是人,你不是自诩奉天城隍吗,城隍见鬼又不是怪事,甭怕。”
按铁鹰的话说,范五能看见鬼是因为自己是奉天城隍,鬼也能看见他,所以郭七拦住范五。可是,派出所里那两位,外加石奉山都没认出他这个奉天城隍,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没等范五开口,铁鹰道:“你这城隍是头本书里的城隍,那里的人都认。二本书里你不是城隍,谁又认得你,你扮城隍的时候也没学法术,至多会个心通,你能使出来吗?”
范五哪知道心通是什么感觉,运了几回气没什么反应。看来还得遇什么人说什么话,再想演出派出所里的一幕难了,风险巨大。
铁大爷不肯道破天机,再怎么问也没结果,范五打消了这个念头,想必一时半会还醒不了,这样就得有个落脚之处,回自己家住会是怎样的景象,想去住店分文皆无。
铁鹰倒是好像有心通的本事,见范五不错眼珠的瞧他,立刻开口:“甭看我,我一毛钱都拿不出来,你回老宅住啊,你前世有因果在那院里,走着吧。”
一个扛着卦幡的坡脚男人,拖着一条残腿,在向远离范五的方向走去,夕阳在他身前投下短短的影子。范五心中念道:看起来还真像一条狗耶。
可转念一想不对,铁鹰如此开悟不像他的为人,看他的扮相……鞋儿破帽儿破,不会是济公转世吧。
胡思乱想已经对今晚住哪没有意义,范五除了回老徐大院没别的办法。
他一边走一边想,自己从那条胡同走出来的时候可没留意身后,自己家那个院子是不是还在,自己是不是真的从那个院子里走出来的。
南北这条胡同不长,如果现在让范五再跑这条路,估计往返五分钟跑不下来了。那小警察说过,他现在是个胖子。
走到一个不规则的十字路口,范五向左拐。眼前并不是他熟悉的两排民房,左手边是块空地,右手边是个五级台阶的高大建筑,雕梁画栋。
范五恍然,那个建筑是祥德旅馆,而这边空地上坐落着一个院子,应该就是老徐大院。
哦,原来早先没有那么多民房,大院是后来才被包裹在里面,就这片空地,足够搞个五人足球对抗赛,没想到最后败落如此。
沧海桑田,造物弄人啊。
范五几步就走到院子大门口,原来的一条小胡同不存在,大门对面也不是小院,倒是一片果园。
果园的后面是一座寺庙,范五惊的啊了一声,那应该是皇寺庙,就是他的小学,皇寺路小学的前身。
好家伙,原来自己在庙上坐了两年,正如同当年的童谣:皇寺庙是学校,老师是和尚,学生是老道。在庙里修行的道士……那还能好?
大院的两山门乌黑崭新,范五终于看到了原貌,他用手抚摸着大门,感觉着上面铜钉的凸起,他的心里有些酸楚。
一侧头的工夫,他又看见祥德旅馆,心想那是赵平的买卖,但赵平已经死了,不知道现在那里归谁。
正沉思之际,院里有人说话:“范先生,您回来了,有日子没看见您了,去哪发财了这是。”
一位满脸麻子,操着山东口音的老者站在面前。
范五站在那不知所措,这位应该就是大院的主人——徐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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