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赵韫如:母女俩的情感坐标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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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里,我的QQ中有一条留言:
屈,你是重庆人,能帮助查一查重庆的银社剧场还在么?另外,《两面人》是一出什么话剧?
留言的是郝倩,一个三十出头的女记者,除了那副眼镜片外,形象上跟央视的柴静差不多。那年,她来渝采访那位西部红歌王时,我偶尔认识的一位笔友。
不知道她寻找的那两条信息有何用?我只好打电话问询,这一来,她打开了话匣子,同我聊了半天。
原来,她在北京的一家书店浏览图书,偶尔翻到一本题为《一个美国女孩在中国》人物传记,凭着直觉,觉得新颖有趣,立即买回家来,在书房里细读起来。
仿佛被书抓住一般,她被作者自述的悲惨而奇特的经历吸引住了,竟然在两个晚上一气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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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倩对我说,书中记载的女主人公韩秀,出生在纽约,居住在北京,插队在山西,回城在新疆。最后,靠了她本人的执着,终于争得了一个美国人的身份,成了美国作家。
她下乡的时间挺奇特的——1964年,比1968年那一拨,早了几年;而且,她回城的时间也挺特别——1977年,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回到北京。总之,她就是由奇特铸就的奇特命运。
回京来以后,她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认领自己的“美国人”身份,因而引发了直闯美国联络处的事件,险些酿成外交纠纷。结果,那次她的硬撞美联处之举并不成功,自己却遭了殃,下了狱,家又被抄;她母亲说她应该再等等,太着急了,办得太早了;她却转而冷嘲热讽自己的母亲……
读到这里,记者郝倩突然心有戚戚焉,心想,这成什么话呢,别说她母亲了,就是我这个局外人也觉得太不成话!有这样跟母亲说话的么?她不分明是为你好么?而且,如果认领“身份”办不成,还要连累上许多无辜的的亲戚朋友们!她为了她自己,就什么也不顾了,难道别人的存在,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吗?
郝倩的抱怨不是没有道理,但,我想,还是应当先向读者交待清楚韩秀的具体身份更要紧吧。
那是1970年代的事,作者还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但是,此前她已经从外祖母口中了解到,自己出生在纽约,是美国人,而且外祖母还把她的出生证明和护照给她看,此外,还有父亲的一张照片。就是从那时起,她就千方百计想办法用一切机会了解美国──她的祖国。
尼克松访华后,美国在北京设置了个联络处,这使韩秀看到了希望。1977年2月的一天,她开始试着闯进美国联络处。她先故意向美联处对面的非洲某国大使馆走,然后突然一转身,径直朝另一侧的美联处快步奔去。这时候,一名武警端着枪向她边跑边喝道“回去”。
“我是美国人!”韩秀站住了,她握自己的护照和出生证明,解释自己是来更换新护照的。值班的武警嘲笑她似的:“凡是美国人都知道今天是假期,这里根本没人上班!”她愣住了,一时竟没了主意。幸运的是,此时一辆小汽车忽然驶过,车上的美国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手里的一本陈旧的护照。
此人叫万乐山,他接过护照,再叫来同伴观看,认定是真实的,只是过期了,便要求武警放姑娘进去,于是,韩秀得以被请进美联处,美国外交官们确认了她的美国公民身份。
然而,回去以后,韩秀却被当局警告,不许她再以这样的方式去美联处,眼看到了约定的领取新护照的日子,她巧妙地利用一只公用电话,同美联处联系上了。于是,第二天她佯作病人,到了日坛医院,随着看病的人进入到美联处不无的地方,按照约定,她看到了一位外交官已经冲着她一手高举起了护照。这样,她便顺利地被外交官迎进了美联处大门。
签名以后,那外交官告诉韩秀,“你现在是持有合法护照的美国公民了。我们要全力以赴,为争取你的返国而努力。”
但是,中美两国当时并未有正式外交关系,她只得等待机会。到后来,知青返城,她被邓小平办公室批示“此人不宜留在新疆”,这样得以回到北京;再后来,美联处变成大使馆,她得以正式办理手续,回到梦牵魂系的美国……
故事很曲折,很好看,可是,再看下去,郝倩却起了疑心:作者不仅不提自己母亲了,反而带着极其侮辱和嘲讽的口吻,去描述和评价自己的母亲;与此同时,作者又用十万分的言辞赞美自己的外祖母,将所有美好的词汇堆在她头上,偏偏对自己的母亲不是不予理睬,不,简直是不屑理睬。只是字里行间隐约地透露,她母亲是北京人艺的演员。
郝倩看着,觉得很是悲哀。她和她外婆很好,她恨她的母亲;而韩秀自己的女儿农农则生新疆,因为条件不好,被她的母亲接到北京,以后又随外祖去了美国。乍一看,这仿佛是一个牵涉几代人悲剧。可是,为什么作者又同自己母亲那么生分?
郝倩印象里,这已经不是每一次了,一个人在自传里骂自己的老子,而一般在自传里很少看见骂自己孩子的。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都是自己的好孩子。而晚辈对长辈却不是这样,孩子可能会恨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虽然在外人来看或者在一般的社会经验来说并不至于这样。事实上,那种只看到长辈的不是,看到他们的特定的环境下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往往忽略了那个特殊的环境,忽略了这样的环境下造成长辈特殊的性格弱点——或懦弱胆怯,或眼界狭窄,或处事犹豫,或畏首畏尾……这种情形下,若遇到儿女恰恰又性格刚强,敢作敢为,这就自然衍生出对父母的恩怨来了。但是,做父母还真是写不出什么说不出什么,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任凭作儿女的放肆地倾吐积郁的怨气,就形成了我们所看到的那种景观。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又说,孩子是你作父母的让要来到世间的,所以,人们才会认为:千错万错,只能怨你作父母的让他/她来到世间!
事情真是这样的么?假如是真的,两代人之间怨恨只是上一辈人造成的,那不是真成了无解的死结么?
想着想着,郝倩突然脑海里划过一首闪电,她们令人想起了李南央,想起了老鬼,想起了陈凯歌,想起了经济学家李准的儿女们。他们都回忆过自己的母亲或父亲,写过他们的缺点:或偏狭冷酷、刁钻苛刻的性格弱点,或与年轻人格格不入的处事方式,而且他们往往都带着十分愤恨的心情,给予自己的父母以冷嘲热讽。现在,传记堆中又出来一个韩秀,看来,这可真是个不一般的社会现象了!
这类情况的发展到极致,莫过于揭发父母是政治上的叛逆了。曾有一个16岁的儿子张红兵,与父亲一道,揭发了自己的母亲方忠谋的“反革命罪行”,结果使得她的母亲遭到枪毙的处罚。据说,类似的事情在特殊的情形下并非个案。如果说,上对下,还有虎毒不食子这样的教导引导人心向善的话,那么,人类社会除了“儿打老子天理不容”之类的诅咒外,就只剩下空洞的道义谴责了。所以,我们很难见到父母公开表达儿女的“不忠不孝”之类,那些被迫走向法庭的老人,充其量也不过向儿女讨一点赡养费之类而已;至于揭露子女的短处,哪简直比登天还难。
呜呼,代际之间的情感维系,可依靠的还能够仅仅靠血缘吗?郝倩着实心有戚戚焉。好奇心促使她要找出那个韩秀背后躲藏着的母亲,一窥她的庐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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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句俗语: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郝倩在电话中对我说,当此话在她脑子中掠过时,她当即就联想到了这位韩秀背后的那个隐身人——母亲的角色。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确切地说,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或母亲呢?虽然《一个美国女孩在中国》里所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但多少是有些苗头的,抓住这些苗头,顺藤摸瓜,想来是不难找到其答案的。
首先,女主角自称是1946年出生的;按常理,那是抗战刚结束的时候,内战正在酝酿的特殊时刻,正所谓两种命运的决战前夕。这时候,一个混血儿悄然诞生了,意味着什么呢?这其中是否在提示我们,那是某个颇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的杰作,某个不寻常的中国人与美国人共谋的一个非寻常的聚合之物——那一刻何苦神秘,或者是机缘巧合,或者是珠玉暗结,或者偷抛眉眼……总之,她的出身本身,就不那么正常,那么从容。
根据韩秀在书中的说法,郝倩认定,她母亲是个大牌的演员,解放后曾被周总理说服从美国回来,成为一家剧院的名角。除此以外,以后书中每到一处涉及到她母亲的地方,韩秀都故意不说名字,只说到她的工作单位“那家剧院”,而且凡是关系她母亲背景、家庭关系之类,下笔也格外谨慎,仿佛有意保护隐私似的。不过,这种保护显得过分了一些,给人一种矫造、隐晦,故弄玄虚的感觉。
后来,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作者又提到了东城区史家胡同、干面胡同之在的地名,说是她母亲剧院的宿舍……这时,郝倩心头倏忽被闪电照亮了似的:在她的记忆里,她去过那个地方,她还依稀记得,那一带所有的演出单位总共就一家,不就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么?
这一捉摸,郝倩凭直觉感到:只要循着北京人艺的演员名单寻找下去,那么,那位母亲就会水落石出了!
好在五六十年代北京人艺的女名演员就那么几个,如果限定在有相当年纪的女演员中,除了舒绣文、叶子、朱琳、金雅琴之处,还有一个就是赵韫如。郝倩仔细看了一遍名单,再对照唯一的“线索”——韩秀书中的母亲和她美国父亲的一张黑白合影,她再三再四地左瞧右瞧,突然间晃然大悟,她母亲不就是赵韫如么?!
偏偏这时候,她偶尔看到了凤凰网上一篇回忆人艺演员的视频资料,口述者是一名姓梁的编剧,他的口中对那位姓赵的女演员佩服至极,夸赞之词甚至都有些肉麻了;而他回忆的那个人,也正是赵韫如!
没错,这位作者韩秀故意隐藏起来的母亲,就是人艺的名演员赵韫如!同作者本人的姓名——赵韫秀,仅差一个字而已。然而,那却是咫尺天涯的差别,却是一切爱与恨之源泉的差别!
更遇巧的是,通过网上搜索,郝倩发现,演员赵韫如也写过一本名为《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的作品,据介绍,内容大致为两个部分:一是生活经历与艺术经历;二是戏剧艺术理论探讨,包括经验谈、评论和散论。
这些发现,极大地激发了郝倩的兴趣,她飞也似地从淘宝网上购了一册赵韫如的自传,然后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
然而,她有些失望了,这本自传其实说自己的经历的地方很少,如果要说对破解韩秀之谜有帮助的话,最多的就是赵韫如对初恋的回忆了。郝倩静下心去,就那本《梦飞江海》,对照着韩秀的那本自传“同时”阅读着,对照着,她的心头油然生出一种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裂开来的感觉。事实上,她被两代人的巨大的心理鸿沟和连带而出的事实鸿沟惊骇着,磨折着,困扰着,好不容易,她总算沉下气来,一一捋清了母亲的关系之因——正因为有了这个因,才有了女儿那样的果,仅管它不那么甘甜可口……
郝倩在电话里说了半天,还未涉及到“银社剧场”和《两面人》的问题,我不得不提醒她注意这点。
她笑了,不过,她说“下面马上会涉及的,只是需要耐心。”
于是我们的电话交流继续。
她说,那是抗战初期的1938年,年轻的外交官谢伟思被派往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工作,在总领事高斯手下任副领事。高斯是资深的外交家,在他眼里,谢伟思是整个美国政府里研究中国共产主义的权威,这在当时无人能比。当然,这得益于他生于斯长于斯的生活环境。谢伟思的父亲是浸礼会传教士,1905年携妻来到中国成都创办基督教青年会,这样,他便于1909年出生在成都,并在成都和重庆度过了童年——这一点,恰好与韩秀相反。青少年时代,他又随全家返回美国,接受中学和大学教育;1933年通过国务院的资格考试后,成为一名正式的美国外交官,而且是美国外交界一名名副其实的“中国通”。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谢伟思被调往重庆任大使馆三等秘书,不久升为二等。在那样一个如火如荼的年代,在那样一个五方杂处的山城里,他竟然同赵韫如萍水相逢——奇怪么,这种偶尔性,在郝倩看来,实在是太小,又不能不承认,完全是天作之合的一种因缘巧合!
作为话剧剧坛上的活跃分子,那时的赵韫如恰如一颗明珠冉冉上升;就在这种背景下,她与谢伟思在一辆公共汽车上遭遇了——须知,谢伟思本来有自己的车,很少乘坐公共汽车,但偏偏那次是他少有的乘坐公共汽车,两个人就这样相遇了,能说不是天作之合吗?
关于这次巧遇,赵韫如在《梦飞江海》一书中有着细致的描述。
1938年的一天,年轻的话剧女演员赵韫如坐上了公共汽车。她是去一个法国老先生那里,教他学中文的。由于缺油,公车也只得烧木炭,所以开得很慢,名副其实的老牛破车。女演员注意到,在小什字车站,上来一位年轻高大魁梧的外国人,女演员随后又埋头看起报纸来。谁知,刚上车来的那个老外,突然读出了她摊开的报上一篇文章的标题来:《铁石心肠》。
女演员回过头,惊讶地道:没想到,先生你的中文这么漂亮!
烧木炭的公共汽车里,炉炭正炽热地燃烧,而韫如的心,也着火般燃烧起来。这名外国人似乎会意了,朝这位女演员窥了一眼。于是,打那以后,两人开始了交往。
以后,接连两次在同一辆公车上不期而遇。第三次,外交官走到她面前,故意说:
“对不起小姐,那个位子是我的。”
赵韫如愣住了,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不是好莱坞电影《一夜风流》的经典台词么?
令谢伟思意外的是,一张戏票塞到他手中,那是在道门口的银社剧场的一场话剧演出,戏名叫《两面人》。
接受了她的好意,谢伟思果然来观戏了。在幕间休息时,他托剧务递给赵韫如一张卡片,上面有两行英文:“I’mtheguyyoumetonthebus.Iwishtoseeyouaftertheshow.(我就是你在公共汽车上见过的那个人。我希望演出结束后能见到你。)”落款是“Jack(他的乳名)”。赵韫如将卡片反过来一看,上面印着“美国大使馆二等秘书”等字样。这时候,赵韫如写道:
我想想他有正当工作,不像是随随便便的人,又这么执着一定要认识我,就见他吧。
演出结束以后,我们来到了银社斜对面一个汤圆店吃醪糟汤圆。两个人一谈起来,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讲给对方听,毫无顾忌。这才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当谈到自己的工作,他告诉我他是哪儿的,他原来曾是史迪威将军的秘书,后来因为将军回国了就来到大使馆。他只说了这些,我也没有多问。
以后,赵韫如应邀到各地去巡回演出,谢伟思问清了每站的演出时间,赵韫如每走一个地点,谢伟思就每天写封信去那里问候祝贺。但当时条件差,交通不方便,往往是信到的时候,人已经到另一个地方去了。谢伟思的信也跟在身后追,从江津到乐山,再到泸州……在川内绕了一大圈,最后在内江集中,赵韫如也收到了一大摞信。
谢伟思对赵韫如很真诚,他说:“你是我爱的人,希望你能分享我的生活。”后来,谢伟思去了延安,1945年奉召回美国,一下飞机就被戴上了手铐。赵韫如不明究竟,一气之下,打掉了肚里的孩子。
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何等残酷的事!郝倩心想,难道男性注定是薄情寡义的么?一时间,她竟陷入迷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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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倩心下捉摸,那赵韫如初次相识,赠送的戏票是话剧《两面人》——哪是出什么样的戏呢,究竟有何魅力,将远隔千万里的年轻人掇和在了一起?
好奇心促使郝倩动了念头,要找出这出戏的本来面目,在她眼中,似乎那戏真有什么神秘的潜力。
可是上网一查,令人大失所望,这出戏名不见经传,网上全是千篇一律的话:《两面人》是对国民党假抗日的一出讽刺剧。真的就如此简单么?乍一听那戏名,似乎不是直接表现抗战的题材,倒像是在鞭挞人性的两面三刀见异思迁之类的丑态。可是,战时的特殊背景下,为什么当年的陪都重庆的话剧热潮中,会出现这么个“怪胎”呢?
郝倩很不理解,于是开始了新一轮的东查西寻,依旧是一无所获,只知道该剧是剧作家阳翰笙1943年的作品,是一出四幕的讽刺喜剧,又名《天地玄黄》,它深刻地批判了抗日时期国民党当局的阶级利己主义云云。百度上查不了什么,谷歌又打不开,她真的泄气了。万般无奈之际,便想到了仅有一面之交的我。
现在,我可以回答她了,但在电话中恐怕口音会有问题,我特意写成文稿上传给她——
郝倩:
你提的两个问题,关于银社剧场,就在重庆市中心的下半城,一个叫道门口的地方,过去那算是一座“豪华”的高级剧场了。以后经过火灾之类劫难,已无存。
至于《两面人》,我几乎跟你一样,对它两眼一抹黑。但所幸的是,今天斜躺在床上读闲书,顺手拿起一本书评集来,说来也巧,《两面人》的名称竟像划过一道闪电,几行文字跳入眼帘。下面作一回文抄公给你抄去吧,兴许有些用:
一次叶挺将军来重庆,翰笙阳邀请他在中国电影制片厂观看他们制作电影。看罢影片,这时恰好敌机来袭击,翰笙阳陪同将军在制片厂附近的防空洞躲避。在躲避的时候,翰笙阳请将军就重庆电影和戏剧的创作提出意见,“当时他(指叶挺)也就老实不客气地责问我:为什么这里戏剧电影所弄的题材不是前方就是后方,而敌后人民的英勇斗争,为什么一点也看不到反映?自然我当时对他也有一些解释,但他听了却并不满意。正当敌机凌空的时候,他却还在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敌后斗争的实际情况,要我赶快动员人去注意敌后、关心敌后、描写敌后。到了今天,我可以坦白地说了,我后来所写的《两面人》的题材,就是那次防空洞里叶希夷将军提供给我的。要是没有他那次热情的启示和殷切的期待,我那个剧本是没法子写出来的。”
我过去倒是翻看过此书,近日重新浏览它,才注意到它出自杂文家姜德明的回忆录《故人的往事——读〈四八被难烈士纪念册〉》。
郝倩看了以后,异常高兴,连续几个“感谢”。我不无得意地说:朋友么,尽地主之谊啊。我也没想到,只以为《两面人》是偶尔得之,没想到它竟是一部奉旨而作讽刺剧呢,而且是典型的奉命之作,虽称不上杰作,但距离“大作”之称也不过一步之遥而已。
不知郝倩怎样想,我是很留意这出戏诞生的环境和条件的,因为,它可以帮助我解开心中的许多谜团,例如:抗战的紧要关头,作家为何也并不是一窝蜂地去描述正面抗战作品的,也是可以打开视野自主选材的;1949年以后,为什么那样多的作家、剧本家,主动地奉命写作,过去那种自主选材的兴趣和习惯哪儿去了呢?比如老舍、曹禺他们,是不是都同阳翰笙这种情形相类似呢?比如《龙须沟》《李自成》《王昭君》之类……
闲话休提,回到帮助郝倩的考察上来吧。
陪都重庆,那时确实是一个相当不一般的创作环境的时期。由于敌机轰炸,阳翰笙当时常住文委的住地西永的赖家桥;也由于事务性活动特别多,他常常凌晨五点就出发,有时远至北碚,深夜才能回到赖家桥。贫困、工作忙,生活条件的艰苦导致健康急剧恶化,他一家四口,经常被疟疾、肺炎、胃病折磨。他的父亲患病,寄来药单,但他已经买不起整副药,只好买半副带给父亲。甚至,父亲死后,他只能卖了衣物举债才应付了丧事。这种情况下,直到他连续写了《两面人》《天国春秋》《草莽英雄》等戏以后,才靠微薄的稿酬解了燃眉之急。
在《两面人》一剧中,阳翰笙只能闪烁其辞,借江浙半沦陷区的茶山主人祝茗斋,在游击队与敌伪之间周旋,表现出自己的动摇性和两面性。他为了保护自己经营多年的一座茶山,使他对待抗战采取了两面派的态度。他既不甘心投敌,做敌人的工具和傀儡,但又不愿意抗日,怕抗日会把他的茶山变成一座战场。于是,他在抗日与当汉奸两条道路中间摇摆不决,穿插空隙,“东敷衍,西繁衍,东利用,西利用,东打击,西打击,东拉西扯,东倒西歪”;结果弄得两面碰壁,险些自杀拼掉老命。显然,祝茗斋这个“两面人”是有一定的典型意义的,通过对他的刻划和嘲讽,剧作指出了骑墙的道路是走不通的,只有抗战才是出路。这戏的演出,对于教育中间派,争取中间力量有着积极的意义。可见也从一个侧面表现的抗战的内容。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以写“阴阳界”上的投机政客行径式的作品,虽有深刻警策的现实批判性,但却失之多有佳句而未能成连缀成为佳篇之败笔,显示出作者的个性局限——不擅长于创作喜剧风格的题材。
《两面人》问世以后,1943年4月,《家》在重庆道门口银社剧场演出,此后共在重庆演出86场,近9万观众观看了该剧,场次和观众都创下重庆抗战时期剧场演出最高纪录。而当时重庆的人口只有94万,即近十分之一的观众都看了《家》,因此有了“轰动重庆第一《家》”之说。这在当时确乎一个奇迹的了。
由于《两面人》题材的敏锐与另类,郭沫若受到了极大触动,他立即在报上发表诗作加以赞美,使《两》剧演加了若干场,几乎场场客满。
观<两面人>作者:郭沫若
天地玄黄图太极,人情反正有阴阳。茗斋不为茶山死,毕竟聪明胜知堂。
死守茶山事可嗤,道穷则变费心思。阴阳界上阴阳脸,识向还如风信旗。
品罢茶经读易经,顿从马将悟人生。东西南北随风转,谁识牌牌一色清。
道原是一何曾两?白马碧鸡不是双。识得此中玄妙者,主张穷处不慌张。
在生活上,当阳翰笙因为父丧经济拮据苦恼时,郭沫若又动员朋友们给予帮助,并劝他为安全计,最好不要急于赶去奔丧。阳翰笙生日之时郭为其做生日宴席,并且亲自下厨。这一切,都使阳翰笙深受感动。他在1942年11月24日的日记中说:
午后,郭、杜(杜国庠)、郑(郑伯奇)、冯(冯乃超)、何(何成湘)诸兄为我做生,小于(于立群,郭沫若夫人)便添烧了几个菜。大家很高兴,一直闹到晚十时。
1949初,郭沫若、阳翰笙先后抵达北平,和周扬、茅盾一起筹备全国文代会。从此,阳翰笙跟定了郭沫若,成为他的左右手。
不过,许多人都回忆到:《两面人》并非只是应景之作,而是做了充分的案头材料的准备的,只是写作时间较为仓促罢了,不然,哪有什么一挥而就的神思?阳翰笙就回忆说,想写《天国春秋》是他早有的心愿,也曾做了充分的资料积累工作,但一直没有时间写;当“中艺”把《天国春秋》列为当年雾季演出计划的时候,该剧还没有动笔。和《天国春秋》的出现比较相似的还有阳翰笙的另一部戏《两面人》。据《阳翰笙日记》载:《两面人》是他应“中艺”剧团所请而写的,因为“他们(陈白尘和陈鲤庭——引者)都很担心,下半年中艺的剧目较弱,请我和老夏多在剧本上下点工夫。”当时,为了早日拿到剧本以便上演,应云卫曾多次催促阳翰笙,搞得阳翰笙也颇为着急。作为剧社的实际幕后指挥者,阳翰笙对剧团的演出是时时关心的,在剧团出现剧本荒的情况下,他就不可能袖手旁观。后来,夏衍的《法西斯细菌》也是在这种剧本荒的困境中被“逼”出来的。
由此可见,《两面人》的成功,实则是一种必然,叶挺将军的提示,不过是一种催化剂罢了,加速了它的诞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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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一种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
她既要花的名字,也要它的格式化的内容——色香美。只是,她得到了么?至少从韩秀这方面来看,她是失败的。
据说,赵韫如年轻时,曾在张骏祥导演的《北京人》中扮演曾思懿,她因倾慕张骏祥导演的才情和形象,向他主动求爱。不料,遭到张导的一口回绝:“我本人是留学生,我也要娶个留学生!”赵蕴如因此而深受刺激,所以,在重庆时期她拼命追寻美国人,先是谢伟思,继而是谭恩,而且还真的跑到美国留学去了。——暴这料的人自称是“八卦”,我倒觉得比较符合实际呢。1949年以后,在美国的赵韫如听信了周恩来的话,和谭恩离了婚,带着在美国出生的女儿——韩秀回来了。母女二人回国后受了很多的苦。有人说,现在人家的女儿可有出息了,大作家,还嫁给了派驻中国大使馆的一个美国外交官……
大作家,外交官夫人,这样的韩秀,离她年轻时当知青、下山西和到农垦兵兵团时,所期盼的“梦想剧场”有多远呢?
台湾作家董桥对她有个外在的形容:
认识韩秀很多年了。不说话是个亮丽的西洋女子,一说话就听到北京国语飘起胡同口五月槐花的香韵,谁听了都惊羡。住高雄那几年,林海音先生早上一到办公室就爱给韩秀打电话,聊上几句高兴极了:“听到你这一口京片子,整个儿一个大晴天!”……
姣好的相貌和可人的京腔口音,无可辩驳地表明,她的经历来自特殊的母亲,特别的家庭。可见,父母馈赠给她的礼物其实不少,尤其那先天的良好可人的五官、嗓音之类。
赵韫如的女儿也你母亲一样,追求着人生的这两种东西——爱,包括亲情与事业成功,并且她都似乎等到了。但是,她所获得的亲情却是不完全的,有太多的来自母亲的缺失,关于母爱的伤害。这一切,似乎都源自母亲与两个美国男人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
1999年,《参考消息》上登载了美联社加利福尼亚奥克兰2月4日电讯:曾在麦卡锡时代被清洗出美国务院,后来又被恢复名誉的中国问题专家谢伟思,昨天在加利福尼亚州去世,享年90岁。
谢伟思去了,但他对中国、对成都、对重庆的感情,却长留不衰。
赵韫如回忆,她为打掉了他的那个孩子,所忍受的痛苦和折磨,真有一种李清照式的“寻寻觅觅,凄凄惨惨切切}那样的感觉,但我相信,那更多的心灵深处的一种痛楚:
去延安前,谢伟思让F转交给我700美金,让我准备我们结婚用的家具。他在延安给我写信时也谈到,他一定会尽快离婚,和我结婚。
两个多月后,他从延安回来了。可是到了重庆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让我到他弟弟家去等他。我很纳闷,他为什么不回自己家,要在弟弟家见我?等见到他时,他的情绪有些异样。他说他第二天就要走,但很快就会回来。看他那么忙乱,我也没有多问。第二天一早他就走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的好朋友F。F知道后很吃惊,先是暗示我,谢伟思的家庭问题似乎很难解决,这样有几天后,看我只当没有这回事,就郑重地对我说:“你是个好演员,在艺术上有很大前途,我们很爱你,我们也很爱我们的朋友谢伟思,他是个非常出色的外交官,很有才干,也很正直。可是美国在1935年有了法律规定,外交官是不能和外籍人员结婚的。”他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我却不为所动,对他说:“可是Jack告诉我,如果大使馆不允许他和我结合,他可以离开大使馆,当新闻记者,他本来就是学新闻的。”这时候我对他依旧充满了信心。
终于,赵韫如接受了女士们朋友的劝告,同F一道,去到南岸做了流产手术。术后,回到住处,见物思人,一种怅然若失的痛悔又涌上心头。其实,谢伟思回国,是接受审查,之后他随赫尔利去延安,却出人意料地卷入到SIXCASES——“六人案”中。就在她万分痛苦的时候,1945年秋,她遇到了一个美军少校——韩恩(WilliamsHanen),赵韫如在他身上寄托着一种幻想:他能让她忘掉谢伟思。于是,另一场与美国人的恋情开始了。
以后,她有机会去到耶鲁进修,促成她成行的,除了韩恩,再一个原因就是一心想要再见到谢伟思。赵韫如说,这是她心底的一个秘密。虽然当时他已怀上韩恩的孩子,而且执意要把孩子生下来,她心里仍然装的是谢伟思。这时,她将自己的遭遇和打算对曹禺讲了,这位戏剧家对待生活可不那样富于戏剧性,他极力劝她不该要孩子:“孩子长大了怎么样还不知道呢,可是现在就有一连串的问题。”但是没想到赵韫如固执,硬是坚决生下孩子。即使如此,她也无法见到谢伟思,他已经去了新西兰。她说:
但从此以后,说是痛苦也好,淡淡的哀愁也好,这一生,它们就永远地陪伴着我,如影随形。
这就是韩秀的母亲,一个美国混血儿的来历。她可曾想到过,她的出生,竟然掺杂了太多的政治考量,个人恩怨,私人情感、隐私计量和路径盘算等等,一切仿佛就在那一闪念之中,又在她那曲折复杂历经坎坷的前路之中;甚至,冥冥之中,上苍已经和地上的生灵作了一个共谋:共同勾画出了她那不堪命运的轮廓……
赵韫如是坦诚的么?或许是吧,也许在与美国人谢伟思的情感问题上是如此;那是在几十年的漫长岁月之中,形成的一种“剖开肝胆与人看”的刻骨铭心的情感。我不想赘述那些回肠九转的细节,作为读者我感谢这位老人呈献给人类社会一颗赤诚的心。我想,本来,作为不同传统和不同精神的两个年轻人,尽可能书写一曲超越地域国界、超越时序纪年的伟大的爱情,然而,事实却变成悲剧,不止的同代人的,同时也是跨两代人的。那出美妙可人的“魂断蓝桥”只能存在心底,而留下给幸存者咀嚼的,却是无心的哀伤。
赵韫如曾同记者谈起过演员与作家的关系。她说,我要演到这样地步,作家看了演出后会说,我写的正是你演的这样!她在书中也谈到演员的“第一自我”和“第二自我”的命题,洋溢着对作家文本的尊敬之情。她是一位深知文本价值的真正的演员,而不是那种把文本当作素材的“大艺术家”。据赵韫如自述,她父亲当年为她起名“韫”,是因为想到那位吟出“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才女谢道韫。“如”,作助词同于“然”。八十多年的履历表明,她确实是一位了蕴含了美与才的不凡才女,同时也是一位逃不出命运枷锁的命运囚女。
当然,人们赞扬她的,只是更多的是演技,提到最多的是,从耶鲁进修进来以后,她所饰演的“蝴蝶夫人”一角;而回国后,更多的却是诸如王昭君等角色。她够得上一流的巨星标准么?巨星至少应当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可赵韫如呢,她有什么?而且奇怪的是,国人对其人其作的赞誉之声,其中一篇评论最为肉麻:
我读过许多国人写的传记,早就厌读了。无论自传,还是“他传”,大多吹嘘传主如何“过五关,斩六将”。一个二三十岁的“星”,可以写出几十万浮夸的文字,唯一“新鲜”的是一个包装醒目的半通不通的标题。搞戏的人深知,倘把一个人的美点集中起来,即便这些美点真实、不虚妄,也是个假人;须知没有“走麦城”,就不是关羽。其实,那些自传或“他传”,往往已经露出麒麟袍下的马脚,欲状其神而近妖,欲彰其诚而似伪。
世人大都秉求全之心,追寻完美,赵韫如的这部书差近总结了。我想说,《梦飞江海》让我看到一个艺术家人格的魅力。一个人向社会敞开自己的胸襟,陈述自己的经历,目的不在扬己,而在砺人,必具二层面:一曰批判的层面,二曰自省的层面,前者为表层,后者为深层。国人的传记至多只及表层,鲜有直达深层奥室者!千百年来,我看到西方一位卢梭,有《忏悔录》,东方一位巴金,有《随想录》,今天,我欣喜地看到“半位”,赵韫如!
这里,夸赞者并没有举出哪怕一出可称之经典的名作,也没有列出她饰演过的经典艺术形象。难怪,我同许多人一样,议论起这类赞扬来,感觉多么苍白,何其廉价,十分反感,一位评论家联系到赵韫如以后在遭遇,不无调侃地说:
也许,有的确是作者真诚地追求的写实。不过,看她此后的种种,似乎更多地是一个惯常见过的那种角色——一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儿”。
倏忽之间,她的女儿之所瞧不起她的原因,如同漫天乌云笼罩,突然一声霹雳声给撕开一条大口子,天际之间,我好像明白了一些平时不易觉察到的东西……
5
郝倩告诉我,她同赵韫如的那本书相遇,颇有些奇妙,是一次在梦中相遇的:
那天晚饭后,郝倩觉得有些困,便一头睡去。醒来后,她非常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中果然有一本书,连名字也跟梦境中契合——《梦飞江海》。她打开书浏览了几页,原来那竟是人艺的名演员赵韫如所作,她简直又喜,连同韩秀的书一起,对照起来一看,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即刻想起了在友人处见到过的一本书,那书有一个很优雅的名字:《梦飞江海》,实际上半是传记半是评论文章,记得好像是人艺一个演员写的。她怕记忆有误,便再度找到那个好友家,一见面就问:“我见到过的那书,不在么?”友人见她这么冲,就开玩笑答道:“书又没死,怎么会不在了?”
现在,郝倩无论如何想不出来,那书是怎样“从江海中飞入梦中”的,可能是在朋友处给“污”来的吧,谁知道呢。起先,只是迷迷瞪瞪地浏览着,继而才想起,是该认真地将这本赵韫如写的回忆录,跟韩秀的那本作一番对比了。
慢慢地,郝倩总算明白过来:两位作者果然是母女俩!奇怪的是,母亲将自己的感情,甚至是火辣辣的毫不掩饰的感情,一股脑儿倾注到孩子身上;而女儿呢,却拼命躲避,生怕沾着了什么。就说她母亲有对不起她的地方,至于在自己的回忆录里绕这么大弯子么,而且感觉她母亲所在的单位有多么见不得人似的——原来是北京人艺!这么伟大的一艺术单位,别人甚至拉大皮作虎皮要借“人艺”这块金字招牌呢,她却躲闪,生怕它玷污了什么无瑕美玉似的!真不明白这个韩秀心里有什么鬼呢?
然而,郝倩说,她越是对照阅读,越是感觉两本传记太南辕北辙了。在郝倩看来,《梦飞江海》和《一个美国女孩在中国》摆在面前,竟然如同看一出爱恨录和一出偶像剧的差别,二者毫无共同之处,它们两本自传体自诩却以截然不同自嘲,而不同的面貌、内容和心态,也透露着母女两代人的得失、笑泪、甘苦和心思。奇怪的是,读完了之后,反而让郝倩更加糊涂了:这母女之间的那么深的隔膜、冲突和怨恨,究竟是什么造成的呢?显然,只用“代沟”二字,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母亲,不用说,是一个有爱国心,有艺术造诣的名星;在爱情上也敢于追求自己所爱,两次追求的美国人,也无可厚非。她的追求似乎可以用两个“梦想剧场”来给予概括:梦想爱情与梦想亲情的两全齐美!女儿,她也追求梦想,不过是自己身份带来的梦想——但是,她前半生只能身负洋女孩之名受人歧视、猜忌和冷漠,以到为改变命运,不惜在下乡时贸然嫁给好成分的男人以图一逞;后半身返回北美了,又长住台湾,以女作家和外交官夫人自居,总算实现了自己一半的美国梦。
梦想,就这样万花筒般交叉地在母女身敷衍,总上人觉得,暗中似有一双手,在掌控着那“身不由己“的命运之轮。
我对郝倩建议:自个猜不透某些道理时,何不看看别人的评论?
她“喔”地一声,读懂了我的意思,立即打开网络,浏览起有关“命运捉弄人”的网页来。
百分之百的偶然,她打开一个论坛时,竟有了一个意外的而且挺有意思的发现:有两位网民——“不屑于隐”和“隐于市”,竟形成“褒赵派”和“贬赵派”,一个站在母亲的角度,一个站在女儿的角度,在一个自由论坛中打起嘴仗来!
[不屑于隐]我记得我喜欢看自传,别人嘲笑过我,说自传太主观,作者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想想,这个人说的有一定道理。而且就我总结,就我看的自传来说,都是夸自己的,把别人骂得体无完肤,看到现在还没骂自己的,把别人夸成花儿的。不象这本书,她母亲的自传里有大量的照片,里面有很多她女儿的照片,如果说她母亲也可以胡写,那照片为证,她确实有一女儿,她70年就生下了她——在山西插队时——当然是结婚生子,后来离开中国之前又因性格不和,与自己的老公离婚!我想如果你不想写,可以,谁没点隐私,但是你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而且你写的就是《一个美国女孩在中国》,你写的就是你在中国的一切,你从书的中间就在刻意回避一个事实——你右国的失败的婚姻!所以才造成了你书中那么多的自相矛盾。
[隐于市]自传本来就很主观么,算你说对了,唯其主观,取舍才会随意,爱看不看,拉倒又怎么啦?她愿意隐去一些事实,那是人家的自由,碍你么事?
[不屑于隐]大家已看出,她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中国人且姓赵,她姓哪门子韩呀?从赵韫如的书中知道,韩秀原来是姓赵的,小名小慧,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中国名字改成韩秀了,但是姓的哪门子韩?她非常喜欢她的外婆,她外婆姓谢,她母亲在中国时也没再结婚,看到后面我才明白,而且我觉得也很好笑—因为她父亲的英文名字的中文翻译是韩恩?威利,真绕!我到是建议她即然那恨她母亲,不想姓她母亲的姓儿,干脆从百家姓里再挑一个好听的姓罢了,何必这么绕。
[隐于市]自己取“韩”姓,那当然是源于她父亲的译名,你让她随便在百家姓里挑个“好听的”姓,难不成你也可以这样?
[不屑于隐]再有,她的书写了文化大革命里的一些人的悲惨遭遇,尤其是后半部分,看得我直掉泪。这是其他书里很少有的。不有她返回北京,受到的不公证待遇。看是我看到的都是作者满眼的愤恨,不满,甚至是讨厌中国北京,还说去了台湾(后来她嫁了个美国外交官,八十年代回到北京后又到台湾)才知道中国的文人的骨气,我的脊梁骨直冒凉气。难不成,在国内的全都是骗子虚伪的文人?
[隐于市]还有她母亲写信骗好友回国的事,虽不能要求常人写信据实相告,但恐怕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完全可以不写,她母亲的行为,实际是一种“积极表现”。
[不屑于隐]最后,我想说说她和她母亲外婆及女儿的关系。我觉得大家真的有机会可以看看这本书,从这本书的背后能够看到很多东西。她和她外婆很好,她恨她的母亲,而她的女儿农农(以赵韫如的回忆录里的称乎为准,不管是不是真的,反正有个指代)生在新疆,因为条件不好,被她的母亲接到北京,她的女儿在北京和外婆也就是作者的母亲(还是一个绕)生活了长达十年之久,后来赵韫如及农农都来到了美国,从赵的书中可以看出,农农比和作者在一起的时间长多了,所以我猜测,难不成这是几代人的悲剧?都是被外婆养到的外孙女,同样恨或者说不喜欢自己的母亲?如果这个推测成立,就明白为什么赵的回忆录里有很多农农的照片,而韩秀同志的书里不仅没有,连这个人都为她的光辉形象“牺牲”了。
[隐于市]传主的那个神秘的女儿问题,出于隐私或别的什么考虑,她不乐意说出又怎么着?倘若关于这个孩子乃至那段婚姻,你可以说出子丑寅卯加以评论倒好,可惜也是半瓶醋晃悠。
[不屑于隐]从她的书我感觉她和她的母亲性格差异很大,希望这是她不喜欢自己母亲的原因。在赵的书里,赵说小慧是她的骄傲(大概这个意思,最后一直很忙,晚上在家看完了书再写这个读后感,实在是有点累了),而且也写到韩后来再婚的美国老公对农农也很好。而在韩的书里,尽是对母亲的挖苦讽刺。我看着很觉得悲哀。这已经不是每一次了,我在一个人的自传里看到骂自己的老子,而一般在自传里很少看见骂自己孩子的。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都是自己的好孩子。而长辈不成,孩子会恨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虽然我们从外人来看或者说从自身的社会经验来说并不至于。他们只看到长辈的不是,给自己带来有痛苦,但是他们往往忽略了这些长辈的不是,往往是因为在那个特殊的环境所造成的,往往是因为长辈的性格有些柔弱,往往又因为做儿女的性格又很刚强,所以很多很多说不清的对父母的恩怨就产生了。但是做父母的真写不出来,做儿女的却是能一一股脑的写出来。
[隐于市]不错,作者母亲也遭到许多不公,甚至是残酷的打击。传记将全部过错归咎于他确实有失公允,但母女两代人的关系很复杂,说白了,对她的母亲,以及她对她自己母亲的评价,那人家家里的事,你个局外人竟然比她更有发言权?至少不该替人下结论吧
[不屑于隐]韩秀贸然去撞美国联络处,险些酿成外交事故,毕竟有损于中国的形象……
[隐于市]至于闯美联处那个事,这是人家的人权,好像没做错什么,中国人要不是个个唯唯诺诺(如她的母亲),反右、文革一系列暴行何以落实?
[不屑于隐]传记写了很多可怕的经历,有无编造的痕迹呢,很是令人生疑,至少对真实性造成一定损害……
[隐于市]韩秀文中种种可怕的经历,很令人震撼与愤怒,但作为自传,其真实性的确可以商榷,好在她文中人物多有姓名(这是国内其他回忆录所不具备的,往往隐讳),对于具体的事件,有能力、同经历的人可以进行证伪或辟谣,真理越辩越明。
[不屑于隐]恨她母亲的什么?恨她从美国把她给带回来吗?她怎么知道以后中国会经历那么大灾难,她还不是因为爱国才回来的吗?恨她母亲已经身在困沌之中,还要写信把在美国的朋友“骗”回国吗?她那个时候敢不那么写行吗?说中国形式不好,你千万不要回来?她写出去,能寄出去吗?她不要命,自己的老妈女儿怎么办?恨母亲在她已经下乡了,还要在北京做样板,宣传上山下乡,拿她做自己的资本吗?
她还瞧不起她母亲写检查,批判自己,在文革说充分认实到自己的“错误”了吗?她母亲也是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家不知抄了多少次,单独关起来,扣工资,不许回家,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子,上有老下有小,又是从国外回来的,还嫁过美帝国主义的丈夫,生了一个混血女儿,还是一个名演员,她能不表现自己么,她没有瞎写别人的不是,只是一味的写自己的不是,我觉得她已经非常伟大了。
[隐于市]这决不至于怨恨母亲,至少不那么简单。看看她(韩秀)回国后所经历的一切,如何让她对这个祖国产生感情?那是她所真实经历的生活,旁观者隔靴蚤痒,怎么会理解当事人的心态。好比说吧,朝鲜祖孙两个,如果被送往平壤,那就是死路一条;送去韩国又没建交,然后就困在这里,让人家入中国籍,人家又不认为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入籍?结果,也就这么悲惨地活着。这样的一个人遇见了博主,可能又会被施以一番爱国主义教育了。——那么,他能做什么?又敢做什么?人,总是生活在具体环境中,不像博主那么超脱,那么优越,板凳还是调头坐的好……
看着看着,郝倩自觉倦了,便心安理得地关上电脑。夜已经很深了,一片漆黑,她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后来她对我说,这一回,在梦中她看见自己步入一处幽静的所在,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她不由有些恐慌地问道:
Whoareyou?
I’mTide。
No,youareJoshDuhamel。
Ifyouloveme,pleasecomehere!
Oh,Ican’tgo……
Why?
正在这时,另一个磁性的声音响起:
Rosaly,comeback,!
她回头一看,天啊,那不正是她的Piter么?
Piter忽然掉过头去,冲着Tide。笑嬉嬉地用中文解释道:你知道JoshDuhamel有六种微笑吗?一种是遇到了真正好笑的事。一种是当她有所计划的时候。一种是她不顾礼貌的放肆大笑。一种是当她感到不舒服的时候。一种是她在自娱自乐的时候。还有一种……当她说起她朋友的时候。
这时候,扮演Tide的人忽然变了脸,竟然成了JoshDuhamel,满面春风地笑起来,径直朝对面招手,而对面的姑娘也在瞬间变成了演员KateBosworth。Tide。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尴尬地笑了。而此刻KateBosworth冲着他用中文说道:TopherGrace谢谢你揭穿我笑容之谜,你不知道,此刻我正为自己的笑有着多重的涵义而困惑着哩。
Rosaly突然振振有词地说起来:那很好呀,人家东方的中国人就喜欢这样——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么,这就是生活的艺术,两面人的艺术。你知道吧,有人还说成大隐于市小隐于床呢。
听到这话,郝倩不由偷偷地笑了。正沉醉于笑意中时,有人塞给一本天书——她打开一看,不知为什么,满篇画的是一些花瓣,随风摇曳飘零……
随着花瓣的飘落,远远地,她看见花海中漂来一只船,船上也盛满鲜花,上面坐着一个小姑娘和老婆婆。郝倩问:这船要上哪儿去啊。
小姑娘不言语,老太婆说:到上海啊,东方的伊甸园呢。小朋友,你想去哪儿吗?
郝倩回答:想。
于是她随这对祖孙一起搭了上去。
这时候,她才知道,她们是被孩子的母亲,从美国托人给送到中国来的;而她已经先行一步来中国了。女孩子名叫特蕾萨Teresa,她跟随着外祖母,从此要在上海孤独地生活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孤单地生活一辈子呢?”郝倩好奇地问,“你妈妈是还在中国么?”
“我妈妈死了。”女孩哀戚地说,“我也死了!”
郝倩惊呆了:“难道,你不是人?”
女孩子凄惨地笑了,越笑越可怕,最后竟露出狰狞的骷髅面目来。
郝倩被惊醒了,满头是汗水,定睛一看,手里正拿着《一个美国女孩在中国》呢。
她定了定神,发现翻着的一页上面写着:
在登船前,他们就知道那个中国女子并不在乎她的两岁女儿,只想尽早甩脱这个包袱;而Teresa的外婆是否还会留在战火中的上海,等待自己的小外孙女,他们更没有把握。直到上中学后,Teresa韩秀才从外婆那里知道,自己出生在纽约,父亲韩恩(WillieHanen)是一位高大、英挺的美国外交武官。1943至1945年,他曾被派驻重庆,协助中国抗日。母亲是留美的中国学生。父亲只在纽约的医院中匆匆看过她一眼,之后母亲便和他离异。而在****即将取得大陆政权之前,韩秀外婆原本要随国民政府去台湾,却为了要等她而留在了上海,于是一生再不能离开……
看来,故事不仅要从46年她的出生以前追溯起来,而且地点就是战时中国首都——重庆。那本来就是一个盛产故事的年代,尤其是在风云聚集之地的战时陪都,产生更多的人世悲欢离合,更多的出人意表的奇情绝恋,也就毫不奇怪了。
1949年,谢伟思在美国的家中终于又见到了赵韫如——自然,是她离开北美前的一次造访,预定的造访。赵韫如这才知道,谢伟思对她的感情还是那样真诚;提到那被打掉的他俩的爱的结晶孩子,两人不禁相视而泣。这一次见面匆匆别去,直到1978年,两人又才在北京重逢。当然,这已成为绝唱,从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未见面。
郝倩定定神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拉开窗帘来——
“我醒了,终于醒了,”她对我讲,“只看见窗外朝霞满天。”
我问郝倩:“那么,你说,赵韫如与谢伟思的相拥而泣,只是为着失去的孩子吗?”
郝倩想了想,却不正面回答我,只说:“那么,韩秀更有资格哭泣——为她消耗掉了前半生。”
我明白了:“一代人有一代的失落与补偿,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忧伤与快乐,甚至,被拿掉的,不在世上的,也可能带给人缺失或遗憾。这种感情的密码,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对吗?”
她点点头,补充了一句:“说出来的不是禅,同样,隐匿起来的是密码,这就是叫一报还一报的感情密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