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封

两位曾经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的同班同学通过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两地书信的方式记录下她们这个时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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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en:

你喜欢狗吗?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讨论过动物或者宠物的问题,我们好像总是为了人——自己、 别人、身边的人、遥不可及的人各种瞎操心,哈哈。我怎么突然想到要说说狗了呢?

直接原因是我上周看了一部电影,改编自杰克伦敦的同名小说《野性的呼唤》,以及我昨天看了一部未完成的纪录片《一“义”孤行》。《野性的呼唤》故事内容无需我赘述,狗主人的饰演者哈里森福特老了那么多我也没空感慨,我还是被人狗情深深打动,被这只被称作巴克的狗内心野性的渐渐勃发所震撼。当然我也很好奇这是怎么拍摄呢?后来查了一下,巴克完全是电脑做出来的,只是有一个演员在实拍时一直以狗的姿态和巴克的对手演员搭戏,这真是艺术和技术的完美结合。

而《一“义”孤行》作为一部纪录片,主人公的狗是真实的。主人公是一个职业的野外动物摄影师,2012年他进入西藏无人区拍摄时竟然偶遇一只孤独的野狗。他们下车,跟它打招呼给它吃的,希望它回到自己的领地,但这只狗竟然跟着他们的车队跑了将近100公里不肯离去。主人公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很粗糙的男人,但是当这只野狗追上他们的车队时,他哭了。眼泪顺着他被高原紫外线晒得满是沟壑的脸庞无声地流淌。从此,他和这只被他称作大黄的狗相伴相依,2019年8月,他带着已经年迈并且后腿受伤的大黄进行环喜马拉雅之旅,据说要耗时整整一年。他在镜头里牵着瘸着腿的大黄说:“来!大黄,跟爸爸一起看看这无敌的美景吧!”

 

我瞪大眼睛盯着屏幕:我觉得藏北无人区的那种美不可说、因为无以言表。如果非要说什么,我觉得我越来越理解那些酷爱荒野的人们。当你把自己扔在那样的天地之间,所有前尘往事都涤荡得干干净净,那一刻你甚至可能就是天地间的一块石头、一股湍流、一阵风、一只孤鹰。我想像那种体验该是一种怎样的光芒,可以瞬间照亮一个人。

 

我看过日本的八十年代的一部黑白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后来被好莱坞买去版权拍的那一版我没有看。这个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你应该知道它的内容,我自己看得默默流泪,觉得狗比人可靠、可信、可依赖。

后来我又独自在放映厅里为了《一条狗的使命》哭了大半场,还是被狗的可靠、可信、可依赖所感动。

关于狗的艺术作品还有很多,狗也常常和孩子联系在一起,韩国电影《偷狗的完美计划》也是一个伤心又暖心的故事。我自己甚至在2017年和朋友一起创作一个儿童电影剧本,故事里,狗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当然,剧本最终夭折。

我很喜欢狗。

我也养过狗,但是养狗的经历让我不敢再养了。

很年轻的时候我住在集体宿舍里,当然宿舍条件不错,只有我和另一个女孩子同住,有独立的卫生间。我当时的男朋友不知道为什么送了一只白色的狗狗给我,我都忘了它的品种,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京巴。它小小的、白白的,毛发长长的遮住了眼睛。它每天早上目送我去上班,下班回来我就带它在宿舍外面一个开阔的草地上跑跑跳跳。我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年代我有没有给他买狗粮以及有没有狗粮这种东西卖,但我记得我每天都要喂它火腿肠吃,也经常在卫生间的浴缸里为它洗澡吹干毛发。

它很少叫,在我的记忆里它甚至几乎不叫,一直很安静。晚上它就睡在我单人床前的一块小地毯上,它会歪脑袋看着我。我记得我们经常会对视,我们彼此似乎对对方都很好奇,却也没有要一探究竟的执着。那是一段特别宁静的相处和相伴,同宿舍的女孩子常常说你这样子男朋友要吃醋啦!

男朋友当然并没有吃醋,但是才几个月的时间,它就丢了。这只小白狗太安静了,我打开宿舍门和另一间宿舍的同事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再回头它就没了。我想它一定是在外面等我,等我和它一起跑跑跳跳,但是它就突然没了,安静地消失了。

我当时哭了好几天,男朋友还陪着我一起去贴寻狗启示。我还记得同事们告诉我不要抱什么希望了,附近总是有人偷狗,那段时间尤其严重。男朋友也说算了,狗丢了但他还在。不过没过多久,他也消失了,而且消失得轰轰烈烈的,一点儿也不安静。

若干年之后,我和老Z已经结婚生了北哥。有一天老Z的工厂突然跑来一只小野狗,黑色的,工厂里懂狗的人说这是一只小狼青。老Z把它抱回家,北哥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雄。小雄比若干年前的那只小白狗活泼太多,不仅活泼而且调皮,不仅调皮简直顽劣。它在家里搞的破坏活动简直罄竹难书。最厉害的一次是把一个放在地上的大花瓶推翻在地,为此小雄挨了打,发出呜呜的求饶的叫声。老Z当年拿着大花瓶找手艺人重新补好,现在花瓶还放在北京的家里,而小雄却早就不在了。

 

我记得我们在家养了小雄一年,它已经膘肥体壮,再加上秉性顽皮实在不适合在家里养了。我们高高兴兴把它送去工厂,告诉它可以就业了,要好好看住工厂的大门哦!可是去了工厂才一个星期,小雄就跑了。我当时那个心情啊,就跟痛失爱子差不多。我一边哭一边开车,沿着小雄可能跑过的路转了一圈又一圈,但始终看不到它的影子。我记得我和老Z当天晚上坐在沙发上黯然神伤。我说就不该放它去工厂,老Z说那怎么行呢?它的性子在家待不住啊!那完全是一对老父老母的愁肠寸断。

结果第二天一早,当老Z走进自己的工厂大门,小雄竟然在那等他!老Z惊喜地给我打电话,我下了班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去工厂看小雄。我记得小雄远远就冲我跑过来,舔我的鞋子、裤腿,我蹲下摸它的脑袋说“你吓死我们了!你昨天晚上在哪儿过夜的啊?”小雄呜呜的叫着,好像在诉说它为什么会跑出去以及昨天晚上的遭遇。我拍拍它、告诉它,回来了就好。

老Z给小雄买了新的狗链子,又给他专门修了一个很大的窝,从此小雄在工厂有了自己的一个豪华居所。我记得那一年春天,我们带着北哥和朋友们一起去春游,小雄也神气地出现在春游的队伍里。老Z负责看管小雄,我负责看护北哥,朋友们笑话我们说小雄是你们的老二吧!

 

小雄在工厂忠于职守了好几年,工厂里的工程师、工人们和老Z一样都能从它不同的叫声里判断来了什么人。我和北哥也经常过去看它,给它带些好吃的。我记得我最后一次见到它时,它的毛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潮乎乎的鼻子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健康聪明的一只狗,我真没想到会在不久后因为误食了不该吃的东西而送了命。它最后在医院里奄奄一息,兽医说没救了,工厂的工人们就把它葬在了一颗白玉兰树下。这一次我和老Z谁也没有再说不该放它离开家的话,我只是遗憾,我肚子里的老二见不到小雄了。

 

是的,我们有了自己的老二,也不敢再养狗了,弟弟有时候会跟我说:“妈妈我好想有一只狗啊!”但想到人狗终有一别的伤心,我都摇头拒绝了。

 

                                                     Jin

                                                     2020年12月9日

Jin:

刚从体育馆打球回来,收到你发过来的信。香港的第四波疫情明显失控,每天都是100左右的确诊病例。政府下令,从明天开始关闭所有的健身馆、美容院等室内运动设施。今天应该是圣诞节前,甚至这个魔幻的2020年的最后一场球了。

体育馆的工作人员们都跟我们说“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我听起来却有些伤感。我们每个星期打四次球,跟这些工作人员都相熟。他们都是大学外聘的员工,不算大学职员的正式编制,球场关闭意味着他们都要被迫放无薪假,影响生计,这真的是一个“凛冬将至”的圣诞。

去年差不多的时间,香港的社运正如火如荼,离我们科大最近的一个高端商场——九龙塘又一城里,6层楼高的圣诞树被示威者放火焚烧,商场里所有的玻璃围栏及自动扶梯把手全部被砸烂。

过去的20年,我们家每年都会带着孩子去那里跟这棵巨型圣诞树拍张照,孩子们小时候学校也经常组织他们去那里唱圣诞颂歌,基本上就是圣诞节必备的形式之一。去年是我们第一次没有了这个形式,整个商场被关闭了大半年重新翻修,现在用极其丑陋的铁栏杆取代了玻璃围栏,就象豪华版的惩教所。今年,因为疫情严重,政府多次要求市民配合圣诞期间减少出行聚集,所以今年我们也肯定取消这个仪式了,老老实实在家里通过网络跟亲朋好友“云聚”了。

明年会好吗?还真不知道,如果一年又一年这样过也就习惯了。就像你们早已习惯百度和优酷一样。

香港政府的佛性抗疫也一直是人们的议论中心,对岸的台湾和隔壁的澳门、深圳早都清零了,香港不但做不到清零,各种防疫漏洞终于迎来了意料之中的大爆发。说政府无所作为也不公平,他们也试图推行全民检测,但是700多万香港居民,参与的只有100多万,隔靴搔痒;他们也有拨款帮助中小型企业渡过难关,给每位18岁以上的香港居民补助;为振兴旅游业,他们也曾经试行同新加坡两个城市之间的点对点旅游等等。而餐饮服务行业更是哀鸿遍野,政府便在限制一桌几个人上做文章:8个人一桌、4个人一桌、直到2个人才能一桌,及至现在,晚上6点之后全面严禁堂食。

政府其实做了极大的努力希望取悦所有人,但是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实际情况是:

政府得罪了所有人。就在昨天,被称为“建制第一剑笔”、拥有蓝营大批粉丝的屈女士也公开表示对政府和特首大失所望。

总之,在这个世界没有变得更好之前,我们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我喜欢狗,但是我从来没养过。一来我们科大校园不允许养狗,二来香港朋友养狗的经历让我知难而退。有一年,他们一家四口去欧洲旅行之前,家中的柯基突然生病,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肠病毒感染,过几天就会好。谁知,启程的日子近了,情况却越来越严重,兽医建议要立刻手术。这只柯基跟了他们一家10年,谁都不放心交给菲佣照看,全家人取消了行程一直陪伴柯基手术、等它慢慢康复。朋友告诉我说养狗就跟养个孩子没有太大区别,除了你不用教它读书识字,它们跟主人的感情,没养过狗的人不会懂。

我听过很多故事,也看过那部李察吉尔的电影《忠犬八公》,但始终没有亲身体验,不了解人和动物之间感情的深厚程度,直到很多年前跟作家阎连科的一场饭局。那天,大家吃完饭聊天聊得正起劲,不知谁无意中说到生死话题,阎连科突然就默不作声,低着头开始流眼泪。大家都吓坏了,赶紧问他出什么事了,他哽咽地说家里的老狗死了。大家一听是条狗,一边安慰他,一边又都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阎连科却越发伤心,眼泪止不住。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如此悲伤地哀悼家里的宠物。

其实,那一刻,我的内心是震撼的。所以,后来每当儿子跟我提出要养狗时,我一直都不同意,我认为他现在自顾不暇,根本就没有准备好。宠物不仅仅是给主人解闷、愉悦主人的活道具,它们更是值得尊重的生命,需要主人负起责任、不离不弃。

我在之前的信中写到过我的干妈,她喜欢猫,家里一直养猫。她年轻时失婚,前夫离她而去还带走了她唯一的女儿到千里之外的哈利法克斯居住。跟着前夫长大的女儿从来不跟她联系,连结婚生子的消息也都是通过各自共同的朋友七传八传才传到她耳里。她后来再婚,过了十几年太平日子,丈夫又癌症离世。寡居多年后她跟独居鳏夫相识,鳏夫的子女坚信是她贪图父亲的丰厚养老金,将她拒之门外。她从此便孑然一身与猫为伴,猫给了她最多的温暖与安慰。她每天回到家,猫都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她;她孤独的时候,猫永远卧在身边陪伴;她给猫喂食、抚摸它,猫总是用乖巧的叫声报以回应。对她来说,猫比人靠谱,更值得她付出感情。

我的另外一对朋友,他们决定不养孩子,养狗。倒不是因为他们不爱孩子,而是他们很难在工作和孩子之前取得平衡,于是退而求其次。他们都是科学家:太太是法国人、先生是法裔加拿大人。在法国读博士时两人相恋结合,之后,两人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的研究所工作。做生命科学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两人又都是非常优秀的科学家,谁都不愿意对方为了家庭或者未来的孩子牺牲自己的事业。

他们养了两条狗:一条德国牧羊犬,一条金毛。

我去过他们家,夫妇俩请我们吃饭。太太外出买甜品了,先生一回到家,两条狗便扑上去,先生先跟我们介绍两条狗的名字,多大年纪,然后抱歉地跟我们说:你们先坐坐,它们等了我一天,我带它俩去散个步就回来。说完,就把我们撂下,带着欢天喜地的两条大狗出门遛弯了。

晚餐时分,我们边吃边听他们讨论科学,但是因为我不懂科学,所以很多时间夫妇两人都在跟我们说这两条狗:它们如何聪明、如何淘气、如何忠诚,对他们的疼爱溢于言表就象在炫耀自己的孩子。

我想夫妇俩养狗也是对孩子负责任的选择。毕竟,狗没有教育的烦恼,没有升学的压力。主人每天保证它们最基本的喂食和遛弯就好,而它们给主人带来的乐趣和深情却常常出人意料的多!我还有一个朋友曾经跟我说过,她有个头疼脑热,一家人忙进忙出都视而不见,只有她的爱犬每天紧紧跟着她。她休息时爱犬趴在她眼前含情脉脉地守护着;她康复以后,爱犬便心有灵犀,快乐地摇起尾巴。

不是常听到家长们气急败坏的说法:“养你不如养条狗嘛!”足可见,人有时候还不如狗的。未来,我肯定会养狗。

Helen

20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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