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山河岁月。 历朝治乱离合》读议(一)

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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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兰成《山河岁月。    历朝治乱离合》读议(一)

 

“中国史是像《三国演义》的起句:“话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而因此被今史学家认为循环停滞。但单说版图,就汉唐的比三代更大,明清的又比汉唐的更大,如何可说是停滞?而且西洋像罗马帝国全盛时亦不能统一欧洲,大英帝国全盛时亦不能统一世界,罗马帝国与大英帝国又皆崩溃了即从此不能再合,由此可知华夏的有大一统,及分裂了又能结合,是有他的本领的。

 

议:

 

“是有他的本领的”,胡兰成要说这句话,这句民国话。在这话里,历史成了他的好友,他接着说的,便是这好友的手段,还有身段。

 

纂集资料,考证功夫,同位素锁定时间..... 不是写历史,是练历史摊,各大学历史系就是为其培训上岗人员。

 

《春秋》,编纂而已,且以无动于衷为己任;《左传》,往往耽于故事,好像也没个站赶来俯瞰一下的意思;《史记》,个人的怨恨过浓,越读越像个人忆苦报告;其余,就是下班下班的团队精神。

 

读到胡兰成《山河岁月》,有点意思了。他鬼聪明,说起古今,好有感觉。

 

喜欢历史,于是有演义,易中天《中华史》几大卷,袁腾飞叭叭叭叭。耍呢!

 

“历史,我的亲”,鲁迅《灯下漫笔》里读到,但有点变态。

 

胡兰成也谈不上对历史有爱情,而是闲来没事,侃侃吧。看点在舒缓,加上少有的聪明,把历史当有的情调,说出几分。

 

历史,文学,哲学,艺术,很美。想到嫁,下彩礼,才便知颜值几何。

 

 

“中国史上每次大乱,是因新制度初行时尚带苛性,未能与人生的全面相调和,而还有是因产业地域在扩大中的震动。

西汉亡于王莽的六筦,而六筦其实开端于汉武帝。井田废后,财政惟恃税收,以供朝廷的平时开支尚可,要举办大事则不足,而且财政成了不过是政府的账房,不像井田时的与民间产业为一。秦筑长城,治驰道,造宫殿,所以会引起骚动,即因没有可以代替井田的新财政制度来动员民间经济。汉朝初开时,朝廷自天子以下不能具钧驷,并非民间的财力亦到了山穷水尽,而因井田时的公田与国工国贾已废,新的财政制度却尚未达起,不能“百姓足,君孰与不足”,汉文帝的节俭原是美德,而亦因限于收入,只可如此。景帝时吴楚七国反,朝廷即无法应支这笔军费,井田时有征伐,是井邑出兵甲粮秣,而景帝时良家子从军却要靠举债了。其先汉高祖与项羽战,已是多靠占据了敖仓的积谷,又利用秦朝在关中的贮蓄,而项羽则因军需无出处而败。要到汉武帝,有平准及筦盐铁,来代替井田的征发制,朝廷的财政才又生于民间经济而为其核心,有了新的行动大力。秦开郡县制,汉设六筦制,但郡县制至二世而乱,六筦制亦至王莽而乱,皆因其初时不免辛涩。郡县制的辛涩是到汉朝才去了,六筦制则要到唐朝,才好比七分熟的桃子又红又白一般可爱。

 

议:

 

比起黄仁宇《万历十五年》的精细和专业,胡兰成说经济,就是个当下网上的侃GDP

 

说政治结构,胡兰成说的,和陈寅恪说的,有专业和非专业之别。

 

胡兰成的强项是用灵光来胡说。胡说的亮点在于对三教九流的了解和领悟。

 

《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用的是进口的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法。之后的各种,大约都用欧美科学方法。

 

用这个方法,看不到或者忽视胡兰成看到的所谓“世景”,“与人生的全面相调和”。

 

欧美,之于胡兰成,就是个看。用看到的所有,来解释中国的所有。百十年来,中国人就干了这活。这些人不是把中国推向世界,而是把世界拉进中国。

 

百十年间,中国人嗓眼喊破“请理解我们”。胡兰成不喊,却埋头绘一幅中国的世景,亮给世人看。态度有点游离西化还是中体的主流,自有一种自个儿玩自个儿的三教九流气。

 

近百十年间的中国,容易看到的是一副可怜相。胡兰成不以为然。他看到,可怜服从是当面一套,不服,我行我素是背后一套。而且以此为乐,人生与人世,不过是一乐。

 

这样的世景和人生,一旦离境是啥样,胡兰成瞎了。

 

张爱玲的“生活在中国的外国人”气质,胡兰成“灯下黑”,几乎一无所识。张爱玲俯视他的胡说中很要紧的部分,竟是他的盲区:以一个“人”的态度对待周围古往今来的种种。

 

胡兰成小于张爱玲,他的世景和景愿,是近年来百十年间中国之于外部世界可怜相中的一种,态度別具而已。而张爱玲是从来就不在意这世景和景愿的。

 

与香蕉人的深深接触和几十年的离境生涯,使信,十岁以前离开中国,就没有什么中国心,中国根;出了中国,who care 中国?

 

正于此,看到了中国“原来是这个样子”。

 

胡兰成开出的世景的看点不在景,在描述。它有助于制作中国深度游攻略。

 

而那些个诸如“中国历史所以周而复始的原因”“开放或关闭”“该实行怎样的政治体制”..... 其实就是个唠嗑的意义。

 

胡兰成也唠嗑,可因为耍的是浮尘掠影的机灵,从而养眼,好听。

 

“制度虽没有错,但带有苛性即不好,同样的制度可以做来风姿不同的。每次大乱皆不等触及生存问题,甚至不为对制度有何意见,而只是感觉世景雾数,朝廷像银河里的星座晦暗了,民间就要动起刀兵。因为所争的是世景,所以亦没有阶级斗争那样革命的政纲,并非区区农民暴动,而是天下人皆反。而问他们为什么反,却说是“苍天将死,黄天将立”,乃至“三户亡秦”之谣,但若认真封起六国之后,或奉起太平教为国教来,是要碰钉子的。原来那口语童谣亦不过是像“桃之夭夭”,兴也,却并不即是一首桃花诗,底下倒是“之子于归”,天下另有所归。”

 

议:

 

胡兰成说历史,旅游状。很浓的白相人意味。注重的不是说得对不对,还是靓不靓;“侬”“小赤佬”,不是要让你听得懂,而是要让你知道“阿拉是上海人”。

 

不屑于此,小学毕业,就会。看出意义,要“把栏干拍遍,把吴钩看了”。

 

香蕉人“那么多好吃的,为什么要吃蝙蝠啊?”感叹时,眼睛里的困惑,则有拍干看钩不及的地球人神情。

 

“至于因产业地域在扩大中而起的震动,则如长江流域与黄河流域的一体化,上起周朝,下迄宋朝,实经过两千年之久才完成。尚有华北经济自晚唐起另成一规模,至明朝才与中原结合为一体。而珠江流域则自唐宋时已见强大,但至清末民初尚与中原的产业未能相习。在同化过程中的变动,亦是使农业与工商业代代成为新相知,且引发新制度。故汉唐宋明清各有其文明的新姿,各有其划时代的制度,划时代的版图。”

 

议:

 

死嗑专业,莫读胡说。

 

回顾和假设的大胆,胡兰成富裕。小心求证,胡兰成抽不出空。总觉得,他忙着赶着胡说尚且来不及,顾不得“胡先生,你们这样说有什么证据”的提问置疑。

 

“周秦皆以黄河流域为王畿,而长江流域迄自成风气,不能与之相安,故秦始皇感觉东南有天子气,而秦末民间起兵,首发难者亦果然是楚人。秦汉两朝,黄河流域的繁盛是得力于通西域的商路。而长江流域亦南方海道渐开启,因为西方有波斯帝国又罗马帝国出现,连印度与中国往来亦一部分走西域陆路,一部分走海上商路,而引起长江流域产业的新活泼。秦惠王时,五丁凿通四川,楚汉之际,赵佗又疆理南粤,而景帝之世,乃有吴楚七国之反。吴王濞即山铸钱,煮海水为盐,可见当时长江流域工商业的殷盛。西汉末年,王莽因行六筦与纷更币制而乱,亦是长江流域起来了绿林兵。

东汉光武帝建都洛阳,自此即以长安为西京,洛阳为东京,当初周武王营洛邑,是为照应黄河中下游,而光武帝的东京则是为更就近照应长江流域,以与黄河流域的比重调和。汉朝黄河流域的产业重点仍在陕西,山东一带因距离稍远,每被长江流域所吸动,前次吴王濞反时,即胶东王菑川王济南王皆被卷入,所以光武建东京是贤明的。而当时黄河流域的产业基础亦实深厚,且自汉武帝置金城武威张掖酒泉四郡,甘肃新疆很兴旺,皆与陕西的产业相结,所以还吃得住长江流域。及东汉末年,黄河流域发生了大瘟疫,那次大瘟疫是世界性的,从欧洲传来,又经黄巾之乱,产业被破坏极严重,如此它对长江流域的比重才陷于长期失调,要到唐朝才再建。

东汉时是长江流域产业的新地位益益威张,先已有马援征交趾,后更去印度取经的人亦多走南方海道,这海道虽比西域陆路历史浅,却分外见得发育快。那次大瘟疫,长江流域又受害较轻。黄巾之乱,此地亦少波及,东吴但有山贼,荆州且更安静。荆州东连吴会,西控巴蜀,南有潇湘江水交通,联结南方海道,是长江流域的经济中心,又北有汉水,荆州与襄阳合称荆襄,是开向中原经济的大门,所以刘表亦会有一代的名望,而且此后一直是政治军事的重镇。但是长江流域不能就此代替黄河流域为华夏的王畿,三国之时,东吴最繁华,蜀最法严,但气魄仍是曹操这边最大,魏在黄河流域。

 

议:

 

中国人好写历史这一口。舌尖舌后地来回这么多年,却是没有记历史的“口感”即“史感”可言。

 

《春秋》的笔法技巧是“述而不作”;《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还没下笔,理和脸都唬得吓人;《资治通鉴》,没开写,就申请项目基金样;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使觉好看的,是字里行间的咬牙切齿,可偏作“科研”状。

 

“愤怒出诗人”。鲁迅细心,悟出“当应是在痛定之后”的。

 

愤怒,或者咬牙切齿地恨,用来写历史,《史记》是一例。“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绝唱”有点顺嘴塌,以“离骚”说《史记》,重点落在怨恨。

 

恨,是情的深刻。深刻的,怎么宽?读《史记》,放下后,“活着还有什么劲”的绝望,和本地二月北风样的锥脸。所有的疼汇成一股不大气的私仇。使看不见“天人之际”,使不能关注“古今之变”,使读不出“一家之言”。一个恨,毒毒地在。

 

《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恨与《史记》相同,只是更小。《史记》之恨如锥,狠狠地戳,所谓“鞭抽我,锥刺我,不怕你们毒打我”;而《红太阳》则是趁不小心,戳一下解恨。

 

胡兰成说历史,则有一重舒缓,在舒缓中,抚摸朝代更迭,贴近张家长李家短,而后放大到“大风起兮”“试看今日之域中”,再扩展到爱琴海岸,凯旋门下。怎么,都不忘带风情。“与人生的全面相调和”,才是胡兰成看到并看重的。

 

听起来,有点八卦,但“分久必合 合久必分”却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级别的八卦。

 

另,它宽松,养眼,从而易于产生更大的Tolerant。读《高卢战记》《伯罗奔尼撒战争史》,就有这重感受。他们一再提醒,“来看,好风景!”

 

“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的历史生动,在胡兰成笔下时见。这才堪称比较健全的历史感吧?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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