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秋,我考取北大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研究生,在美丽的燕园开始了三年难忘的求学时光。如今30多年过去了,当年所发生的件件往事,仍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中文系是北大金牌之一,名师辈出。 严复、陈独秀、鲁迅、刘师培、吴梅、周作人、马叙伦、黄侃、钱玄同、刘半农、胡适、罗常培、游国恩、杨晦、王力、俞平伯、唐兰、魏建功、沈从文、浦江清等众多名家,曾任教于此。
我入校时,古代文学专业知名教授有吴组缃、林庚、季镇淮、王瑶(当时招现代文学研究生)、陈贻焮、褚斌杰、赵齐平、袁行霈等。我喜欢古典小说,跟马晓光一起选了赵齐平作导师。没有选择名气更大的、现代著名作家吴组缃,是由于他先前的一位研究生张全宇未能拿到学位,抑郁成疾,有点怕怕的。但是当时的赵先生,其实已患肾病,只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还没有意识到其严重性而已。
赵先生生病的原因,是由于他文革中曾是“梁效”写作班子成员。“四人帮”倒台后受审查,被认定是紧跟江青,反对周总理,总过不了关。有一次受审查很晚才回家,当时正下着大雨,他浑身湿透,得了重感冒,转成肾炎。曾经的运动健将、常去颐和园冬泳的他,遭病魔缠身。
肾病患者本应多休息,由于赶场救火赶写电大古代文学史教材,赵先生病情加重。我们入学的第二年,他已经不得不靠透析维持了。他是个认真负责的人,亲手给我开出密密麻麻一长串阅读书目,亲手修改我们的读书报告。第三年换肾失败,他已经是来日无多了。但他仍亲自主持我们的答辩,并在病床上完成了绝笔之作,那本不朽的《宋诗臆说》。
我毕业不久,赵先生就驾鹤西去了。他是政治运动的受害者,有幸躲过了57年的反右,却没躲过文革遗留下来的灾祸,令人唏嘘。
吴小如先生是中文系教授中的翘楚。吴组缃说他的考据功夫,在北大无出其右者;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也说,每一个研究中国学问的人,都应该读一读吴小如的《读书丛札》。
其实,吴先生是个通才,文学史能从先秦讲到明清,诗文辞赋、戏曲小说,无所不精。他还擅長京剧,能唱能评,卓然成家。他的古诗词写得驾轻就熟,如行云流水。他的书法也功力深厚,劲建秀雅。只是吴先生人有点傲,以致得罪了人,被赶出中文系。
当时吴先生在历史系,仍讲中文系的课。我选了他的“中国古代小说戏曲”,问他应不应该选他的“古代散文”(因为我在郑大修过了)。他的回答与众不同:“当然可以选!你听听我怎么讲。”于是我选了旁听,果然受益匪浅。
吴先生是性情中人,直接批评中文系的顾某不按时完成电大文学史教材,结果害得赵先生不得不赶场救火,肾病加重。但他对人热心,乐于施教。常对我说,赵老师身体不好,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
后来申请赴美留学,吴先生亲自给我写了推荐信,并用隽秀的蝇头小楷签名。在他去世之后,我的第三本洋文书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付印之前,我在书的扉页上恭敬地加上了下面的文字:“纪念赵齐平(1934-1993)和吴小如(1922-2014)”
另一位不得不提的是马振方教授,他对《聊斋志异》研究颇深。当年上过他的“聊斋小说艺术”课。毕业后他主编《聊斋志异评赏大成》,遍邀国内知名教授参加。我作为初出茅庐的学子,却受邀参与撰稿,独立完成一卷,颇感荣幸,当然得感谢马老师的赏识。
与其他老师不同,马先生当年患慢性肝炎,天天煎药吃。不料古代文学专业的教授如今几乎都仙去了,他却仍然健在。我们的师生之谊一直保留到今天。有我新近《赠马师振方二首》(新韵)为证:
稗海耕耘六十年,满园桃李性仍谦。 聊斋评赏赢佳誉,论艺钩遗举世传。
求学三载在燕园,解惑析疑屡晤谈。历久师徒情愈切,重洋难阻半生缘。
我和吴组缃教授接触过一两次。有一次是受人之托,让他鉴定一幅字是否冯玉祥手迹,因为他曾是冯的秘书。他一看就说,“是,是冯先生手迹!”我问,“是真的了?”他答,“假不了!”
(吳組緗先生)
在未名湖北岸,时常见到季镇淮先生。如果天气好,几乎每天下午4点左右,他都会坐在一张木椅上,眼望著湖面,似乎在欣赏那湖光水色。问他每天做什么,他说在研究课题,每天做一点。
陈贻焮教授很随和,待人和蔼,可以无话不谈。他说他不喜欢坐飞机,掉下来就没命了。他还拿出刚出版的《杜甫评传》给我看,说写评传把眼睛都写瞎了。但后来他得了脑癌,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袁行霈教授讲课很受欢迎,偌大的教室总是座无虚席,常常得提前占座。他对人和气,情商极高,学问也做得好。现在是中文系唯一在职的资深教授。哥大东亚系教授商伟,是他的高足,比我早一年毕业。
再来谈一谈同学。
我84年入学时先住在北大校门以西的畅春园,第二学期搬进校园,住在靠北大南门的25楼。同屋有三人:吴迪,赵建伟,和董炳月。
吳迪(啓之)年長我三歲,北京人,16嵗到内蒙插隊,做過工人,后考入河北師大。他家在北京,不常來宿舍,這樣只有我們三人常住。吴迪毕业后成为电影学院教授。他文笔幽默,著述颇丰,包括《中西风马牛》等。但我最佩服他以牖人为笔名在《文学遗产》上发表的《经学家的诗论》。
赵建伟也是北京人,北京联合大学毕业,本科时就受金开诚教授赏识,在《文史》上发过文章。爱抽烟、睡懒觉,每天11点我从图书馆回来,他起床跟我一起去吃午饭。他毕业时不挑不拣,听从分配,去了中华书局。因为书局没房,我介绍他去了中国戏曲学院,后成为教授。他与陈鼓应合著有《周易今注今译》,颇见功力。建伟是我的知心朋友和多年棋友,一直到我来美留学。后来他跟妻子、著名地方戏演员凃玲慧来美囯待过几年,我还去宾汉姆顿他买的房子那里看过他。他说宅东有水,吉利,并带我出去看。可是那小河沟也太细了。我打趣说,我的住宅以东百米,有河宽200米,尚未见有什么动静。托您吉言,我兴许还能发达呢?
董炳月是山东汉子,肌肉发达,文笔也好。因家庭成分是地主,未能被推荐上高中,恢复高考后他仍攷上了大学。但命运多舛,研究生复试时,他被导师给刷了下去, 据说那导师想招另一位女生。凭著一股子冲劲、韧劲,他提告导师故意刁难,愣是得以入学,跟了另一位导师孙玉石。这又一次证明了北大的公正。毕业后炳月先在《现代文学丛刊》做编辑,后来又赴日拿到东京大学的博士学位,现为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鲁迅研究名家。
其他同学包括张颐武、吴鸥、高路明、卢永麟、王若江,都是北大教授。张颐武成了文化名人,据说出场费不菲。马晓光在人大教了两年书,调到国家机关去了。现在好像是国台办新闻局长。其他同学就不多说了。
(北大中文系84級研究生合影)
说起三年北大求学,不能不提老乡兼好友国生,我小学同学金凤的丈夫 。他是工农兵学员,从南开毕业后分配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我周末常常从北大坐车到玉泉路高能所大院去找他玩儿,一起喝酒聊天。当时我没有女朋友,国生就把他的新同事、一位清华毕业的女孩儿介绍给我,也约会了好几次。但她相貌是女神级的,名校毕业、又家在北京。我觉得她各方面都太优越,自己配不上她,最后也还是没進一步發展。但仍然留下一些美好记忆。当时有诗《无题》三首:“北海漫游岂一遭?端阳景色最妖娆。留香月季如犹在,雨后横舟魂欲摇。”“景山辇下最高峰,夏日携逰兴更浓。东面日出西面雨,有情却认是无情!”“一会五亭情转深, 归来无日不思君。权将双眸充胶片,长留娇姿在我心。”
北大三年一晃而过,毕业时,面临各种选择。有一点回想起来颇觉惊讶,就是我们当年毕业的所有硕士中,没有一个人报考博士的。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202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