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肯:
读了信,至今紧张。知音难觅,惺惺相惜 ,文章太长,除了气透不过来,看完以后就马上记不起具体写了什么,仅仅觉得字字句句都像灵魂拷问。“我,我们又是谁?这位吃草莓的苦瓜脸(指宁肯在画室所拍到的裴庄欣,编者注)是我吗?” 将你的照片和文字转发到朋友圈,记得我用了这两行文字,并用了一张我正在钉画布的图片,(重体力活)。朋友圈对你的图文有各种不同的解读,我的统一回复是:这是别人眼中和文字里的我,我并不需要复制一个真实的我,我们都信世上没有东西可谓真实。画一出来,解释权就不在作者。
十年来,我们每天都在新浪微博上,偶尔见到与自我感觉相近的图文,我们也互相转发一下。你的的微博,始终比较严谨,像每天的钟声一样,用细腻的心理,描述一些细节,天长日久我怀疑自己渐渐也正在从这窗口吸收着什么。
以书信对话,喜欢这种形式,这也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互动与解读。有一个人愿意来分享你的作品,用极端个人、更深度的挖掘你根本没看出来,或是完全被掩在云里雾里的东西。不同于美术史理论家、策展人商业性的词汇解读与评价,这不是最好吗?看看我们这两个老家伙,不也是很享受这种活法吗?
每次读完你的信,第一反应是:甚至在还没有理解的时候,就赶快转发,之后立刻又转到自己博客存档。我知道这些不同于一般的职业美术人的评论,它延伸了更多,也包含着画面尚不存在的境界。相同的一点是,我们都喜欢经过了时间沉淀之后,与当下个人的感觉和历史联系起来创作。光阴最终在这里变成了一个个的文字,而且我如果盯着其中任何一个字十秒,它就会让我感动到惑乱(确认是感动?),还是这个吗?它仿佛开始自动变形成为另外一些奇怪的东西。正如我的画在你笔下浓缩或放大后,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东西,另外的主题。
35年前的哲蚌寺,1984年的哲蚌寺,我大概前前后后画过很多幅,其中《夕阳下的哲蚌寺》是代表作,这幅画我在动笔之前就假设了许多意象、概念化、极度个性化的东西,以至于今天在加州明媚的阳光下也无法把它与现实连接起来,与35年前连接起来。你的每一个字我都感到惊心动魄,正如《夕阳下的哲蚌寺》那些照耀着我们的东西一样。落下的夕阳,那些冬天和冬天般的春天,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格列柯、内心朝着天呼天抢地的人们,都曾是照耀我们的东西。
你用了“附体”来形容我或我们的一些状况,它是极为精彩准确的表达狂热和自闭的单词,原谅我又必须回到“吃草莓的人”——这张你所拍的照片中所含的我的那幅画上来。这画有好几个名字,《冬日》《天界的门》《阳光下》,现在也没最后确定。我觉得画面中的“灰衣人”更像上帝,披着裹尸布的上帝——有一种那样的不可解的东西。每每工作室来人,我都要把重要的画一张一张抽出来,重复着一些以前的偶尔连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单词和句子,但这一幅不同,我用“裹尸布”这个词并没觉得厌烦,强烈的黑白笔触,精心的置于里面的是木乃伊,或沉睡着了的上帝本人,或释迦摩尼身穿曼陀罗的形体,精确的人体罩上一层布后摆出来,我愿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特别需要指明,也更具有特定地域文化价值的是“灰衣人”脚底下穿的那一双巨大而沉重的靴子,你只能在寺院高僧以及重要的宗教仪式看到,它具有某种魔术般的工艺,是把厚厚的老牛毛卷起来,加上手工的普鲁尼呢料制成的一种方头皮鞋。
你拍的图片中,周边还有另外三张画的局部:1985年的草原上的锅庄;去年夏天仅仅两个月时间画的巨大的画,尺寸是2×2米,比吃草莓的人还要大的多。右侧的上方是一个不完整面朝下的佛头:神山圣湖,一切可能的蓝和红都放在里面。那个头像我画了整整两个月,画的时候,大概就进入了一种你曾说的“附体 ”状态。我注意到,我正好站在图片中的LED灯光的顶光上面,使头部精心保留下来的最后的黑头发成了白色 ,一个全白头发是不在我期待中的。
记得那段时间或所有画画期间,是非常不安的,失眠,最后瘦下好几斤。画面中,是穿着非传统服装颜色的,虽然说它的形体与袈裟极为接近,然而袈裟变成了一个铁灰色的符号,并非传统印度红。但仍是我最心爱的手工所织的氆氇尼,这在现在寺庙和僧人身上已经彻底见不到了,山那边(指的是哪里?)亚热带同样的人群身上穿的薄袈裟,总会感觉是用廉价化学纤维织成,彻底失去了健陀罗的古希腊罗马手工纺织品的特质。
我也喜欢描绘这样一些褶皱起伏,其本身像雪山跟群峰一样静谧,伟大与渺小。很奇怪我最近一直没有做过什么梦,这次回来我很少吃安眠药。一过时辰眼睛就困得睁不开了,不知道是衰老还是安心于现状。所以这群体的图像中的人与不失眠的我联系更多。黑白本来是指没有梦想,记得我所有的梦境也没有彩色,强调它们单色是与每天睡眠质量有关联。动荡的世界不停在瞬息万变,在名利的江湖和潮流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地在旋转疯狂与奔走,但画面中庞大单灰色的人形状态彻底的凝固了。所以我又不得不谈到图中的图像都是迦裟的魂牵梦绕,它的形状与希腊雕塑罗马及文艺复兴人们对神话和自身的描述有一定的对比,其皱褶在继续希腊化佛教的健陀罗中,我不敢说象征代表什么。其中,早期的修道士、今天的喇嘛仍都穿这种服饰,一两块布缠裹起来,就能把温度和某些精神等等保存起来等等。
多年前,当我到尼泊尔加德满都,从高原飞过往下面看,千山万峰广阔的高原除了可能会是的青藏唐古拉,喜马拉雅山脉,地理上我并不熟悉它们。我意识到我并没有走出其中任何一个山谷,在飞机上我也从来没有看到任何一条彩虹,但是我还是把画面中遥远地平线上的可能会有的水蒸气形成的彩虹——蓝,红,黄三原色所代表的本质的大自然都概括进创作中。包括画面黑白紫黄灰,褐色的天空,都从我身体中的黑洞与梦境中间涌现出来。并渐渐地扩张到北美,加州的灿烂的阳光下。我注意到科罗拉多的群山有西藏高原类似的感觉,但是我并不喜欢这里的阳光,因为它们太灿烂。阳光和寒风都是令人不安的,过分的阳光让人窒息,而寒冷中偶尔还能产生一些临终前的高山运动员的感觉——人们对高山运动员,永远提醒他不要睡去,不要睡去,你必须保持清醒,但是你只要闭上眼睛,马上感觉到你回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而实际上是你渐渐失去了知觉。
我说过那幅画有好几个不确定的名字,其实都相关:冬日,天界的门,阳光下高原,或者雪域,或者喜马拉雅,它们都是一种梦境——在无限的灰暗和辉煌中缺水的高原,一片有很多山谷冰川的高地,我们都飘过了远古和今天。画面是简单的,只是这简单对应着什么?无限?一切?就像我在去尼泊尔飞机上下面所看到的一切?包括事实上没有的一切?完全说不清,被你说了以后越发得说不清。你信中有一段极为精彩;“每看你的画……浑身立体起来,有多种流水的穿过,自身即一个巨大的装置。”这个是在我一切想象力之外的东西,如果说这里还有穿透的话,仅是把所谓的生命用一些洞穴和图像变为点,或一个个珠子,以点穿透古老洞穴黑洞,一片连自己也遗忘且不知所措的星空银河。谢谢你激动人心的阐释,极端情绪化,其中“仅仅是一支烟,点燃的瞬间是微弱的现实”,这些精绝句子刻画入骨。
你信中提到的诸多的大师,对我们来讲都是一个巨大的座标与里程碑。我不敢放大他们的影响,但是西藏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扩音器般的反向黑洞,把古今中外至今为止的你我和相关生灵,都吸引到这个不可知之中。不可知或许正是最为灿烂的环节。
1984年你我都在哲蚌寺下,我经常骑自行车去那边画画照相,我们并不互相认识,也许碰到过。我是一个极为不严谨的人,生活也总处于流动之中,常常一个月也不会画一两张画出来,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用不同的表达形式在描绘着同一个地方,一个远方,比如哲蚌寺。
宁肯,著名作家。
1959 年生于北京,1980 年开始文学创作,1984 年至 1986 年在西藏生活工作,有关西藏的系列散文使其成为“新散文”创作代表作家。主要作品有《宁肯文集》(八卷),包括长篇小说《天·藏》《蒙面之城》《三个三重奏》《环形山》《沉默之门》,散文集《北京:城与年》《我的二十世纪》,长篇非虚构《中关村笔记》。曾获老舍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美国纽曼文学奖提名等。曾任《十月》常务副主编,现任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为北京老舍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