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张书记的宦海生涯》(15)钱与色
十五、钱与色
他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仰着头,眨着眼想了一会,然后凑过头来,满脸神秘。我吓了一大跳,难道还有事?今晚连放三支暗箭还不够,还要再来一轮青龙偃月刀?
果然一开口就把我惊倒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变成资产阶级了”他把头朝我靠的很近,还压低着嗓门,声音隆隆的震着耳膜。
“什么?你变成什么资产阶级了?”我根本不明白。
“有钱不就是资产阶级吗?”
“你有钱?你怎么会有钱?靠你那些工资?”我真的糊涂了。
“你小子太小看人了,我大概有个几千万吧”
“啊,几千万?你哪弄来这么多钱?你真的贪污受贿了?”这回轮到我吃惊了。
“别胡说八道的,我说你听,你可不许外传啊”。
他告诉我,他刚从小城回北京时,因房子小住不开,正好北京刚开始开发房地产,他就凑钱去买,一问买二套还打折,当时贷款很松甚至还免息,便给女儿也买了一套,都是大三居的,当时打折才一千五六一平方,现在要近十万一平方了,他通县农村老家拆迁又分了二大套,再加上他和妻子单位原先各分的一套,现在一共有六套房。而且他只有一个女儿,女婿也是独子,和他情况差不多,北京好几套房,郊县拆迁也有好几套。
“你看这不就好几千万了吗”
“张书记真看不出来啊,你还真的成了资产阶级了” 我惊叹不己。
“对啊,人有时真的想不到,一辈子都是无产阶级,一辈子都没想发财,还要去革资产阶级的命,但到头来自己却变成了资产阶级。”他边摆手边摇头的感叹万千的说。
我不由自主打量着他,灯光下他那张四方脸显得有点虚胖,二边的腮帮子往下挂着,在下颌二边各堆积起了一道肉折,穿着的夹克衫皱皱巴巴像地摊货,脚下还穿着一双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耐克鞋。
我由衷感叹的说:“张书记,你天庭饱满地额方圆,一看就知道是个大官,但实在不像个资产阶级啊!”
他说:“就是,我穿的衣服从没有超过1千的,你嫂子也给我买过几件好的,但我就是不爱穿。”
我回味着他的话,原来他之所以不贪,是有那些房子垫底啊,但我不确定,于是诚恳的问:“张书记,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按小城的说法绝对是老弟兄们了,你知道我的为人,不该说的,即使打死,也不会泄露半句,今晚没外人,你能实话告诉我,如果没这些房子,你还手握几十亿,你会贪吗?”
“你会吗?”他反问道
还真问到点子上了,其实这个问题我自己也问了自己很多年,甚至到了澳洲还问,即使现在偶尔也会扪心自问一下,但最后的答案都是:不会!因为这不符合我的追求,也不符合我对人生的理解,这倒不是我有多高尚,其实我很想有钱过好的生活,但不想用这种手段获取,因为即使天不知地不知,但却自知,而自知更可怕,更像黑暗的无底深渊,会一生爬不出来……所以钱也是我选择离开官场的理由之一。
我平静的回答:“不会!”
“对呀,你都不会我更不会了,你知道吗,我被老部长调进团中央,又跟着他进中组部,包括其它新来的,老部长都要跟我们这些人单独谈一次话,谈话很简单,就问你二句话,一要不贪不腐,二要为党为公,能做到吗?而且不用你马上回答,让你回去想三天,三天想好能做到的,就来上班,做不到的想不好的也没关系,还是回原单位。老部长说只要你说老实话,不管你回答什么,他都会尊重你,也会保护好你。我真想了三天三夜,触动很大。到了第四天我去找他,我说想好了,我保证能做到,老部长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按着我的肩膀,说:要一辈子做到,不愧于养育你的人民!”
我被感动了,我说:“老部长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他就是个理想主义者,他的孩子没有一个进官场的,都是社会上普通的劳动者,除了单位分给他的那套房,什么资产也没有,晚年时候还成立了救助贫困老人儿童的基金会,把自己积攒的那些工资也全部捐了出去。他病重住院时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去看他,xxx只要有空就去,每次出来都眼里含泪,还说:好人应该更长命啊!开追悼会时全体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参加了,连整过他的人也参加了,因为你不得不服啊,不得不承认老部长人格伟大”。
我承认老部长的人格伟大,其实官场上有不少这样的人,我还真见过。但我还想继续深入下去:“你觉得马书记会吗?你和他搭了这么多年的伙计班子,应该有所了解吧”
“马书记这种人怎么会贪钱?钱对他重要吗?你在小城时你听见他贪钱吗?”连续三个反问句掷了过来。
的确我在小城多年,到也真的没听说过马书记贪腐的传闻,比如小城有个风俗,中秋春节时兴相互送礼,这二个节正好相隔半年,小城人认为半年就要互相加点油润滑一次,以便正常运转。所以当这二个节日快来临时,只要夜幕一降送礼的人潮就开始涌动,官员家、辈份高的长辈家、受过或被受过恩惠的亲友家……送礼的人络绎不绝,有的官员家前的马路被送礼人的车队挤的水泄不通,甚至绵延数百米。但一到这个时候马书记的家门就紧闭了,黑灯瞎火的,因为二口子躲出去了,也不在家里住。老百姓也说:“当然要躲出去,我是马书记我也躲,仨瓜俩枣的,人家马书记看的上吗?”。
我又想问陈主任会贪吗,但我知道问也是白问,按陈主任这种性格,这仨瓜俩枣的更不会入他的法眼,也不会傻到利用手中的权利去吃窝边草,而且退一万步来说,这种天生干大事的人,即使要贪也不会在家门口贪,要干就干一票大的,而且只干一票,甚至只用一付白手套,绝对浑身干干净净的,连衣角都不会弄脏。但是他要那么多钱干吗?就一个女儿,女儿又很优秀,他的双商又这么高,应该早想通了这个道理,应该有更高的人生目标,应该会盘算更大的事。
我正总结着三个应该,被张书记的话打断了思路:“你不要老是钱钱钱的,对你这种商人钱很重要,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说实话不用贪钱就己沾光不少了,比如我去买房一下就给我打了85折,贷款也不需要首付还按最低利息,拆迁分房也按最大的政策限度,我女儿二本一毕业,马上就被国家级的设计院要去了,你嫂子还被提拔成了重点中学的校长。去哪里玩地方上管吃管住管陪,热情的你都不敢去,你说要太多的钱有啥用”
的确这样,这一层级官员的正常沾光就不少了,应该知足了,为什么还要贪呢?张书记不贪的理论应该成立。
我目的己达到,所以不想再谈钱了,再谈下去真有点俗了。而且今晚谈话氛围很好,张书记也渐入佳境,应该抓住机会,探险登顶:“张书记你不贪钱我算是相信了,但人总要喜欢点什么吧?孔子说食色性也,食就是钱,你不贪,但色呢?这也是人性也,在小城时只要一有美女从你眼前走过,我就盯着你看,发现你眼镜片有时会闪光,这个你总得承认吧,你可别恼啊,我们只是谈心。”
“你这臭小子,还监视我,我哪像你这么多情,成天弄的那些女孩子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告诉你这种事就是老部长说的不贪不腐当中的一种腐,在小城那更不能腐了,我可是中组部下来的,犯了这种错误那可是给中组部丟脸,老百姓最喜欢议论这种事,那还了得,那可是十恶不赦啊!所以只要我在办公室,门就从来不关,里面那一间屋你也去过,不像他们还放张床,我不放,放哪干啥,我的宿舍就在纪委书记家的对门,还没事就尽跑到你这里瞎聊,有时还在你这里睡。”
的确他很多次睡在槐厅,他睡床,我睡沙发,他呼噜打的山响,让人一晚上没法入睡。
“那你不就成了圣人了吗?”
“圣人到也不是,你还别说,这事过去还真有一个,时间不长就被你嫂子发现了,不吵不闹只说一个月处理干净,处理不了就离婚,孩子归她,让我净身出户,而且当天就把我赶了出去。你知道我这个老婆平常很贤惠,说话也细声细气的,但没想到这方面却是杀伐果断,她这么一果断把我也吓醒了,其实也是刚开始,也没陷太深,抽腿一走就是,对方一看没戏也走了,从此再也不碰这档子事了,其实想穿了有啥意思,代价太大,得不偿失。”
哇,这种事还要计算代价,算计得失,真是个冷血动物啊,怪不得他投资这么成功,看来他选错了职业,应该去做精算师。
他好像说的累了,整个身子靠在沙发上,二条腿也笔直的伸出去,脸朝着天花板,眼镜也取了下来放在茶几上。我也没兴趣了,这位老兄的确没啥故事,就算有也太泛味,就像白开水似的,据说组织部出身的干部都干巴巴的,都像A型血处女座,看来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但我的思考却停不下来,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我看见这张脸轮廓分明,但鼻梁并不很高,眼也不大,天庭并不饱满,气宇也并不轩昂……我强烈的想在这张平常的脸上找到答案,为什么这个人的运气竟然如此好,一个农村孩子,当了三年城市兵、干了一年村支部书记,然后被保送进了中国最著名的大学,一起步就踏进了高门槛,这还不够,幸运之神又把他送进了团中央、送进了中组部、送到小城当书记,小城待不下去了,又把他送回北京当局长,到了快退休时又一下变成了资产阶级,而且还有这么贤惠的妻子。
我脑海里反复捜寻着一个能概括他的词,啊哈,终于找到了:“狗屎运,这家伙真有狗屎运啊!”,我由衷的在心里赞叹道。
他听见我在笑,坐直了身子戴上眼镜,问我:“你小子一脸坏笑,笑什么?”
我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张书记,我笑你一辈子都走了狗屎运”。
他听了不但不恼,反而大大的开心起来,整张脸都绽放开来,像一朵大喇叭花,嗓门嚷嚷的叫起来:“嘿!你还别说,你小子说的还真准,我真的是有狗屎运哎,小时候在老家,我每天早晨都得背着粪框子去拾粪,那时候拾粪的人真多啊,一圈一圈的,天蒙蒙亮就有人,你起的早,别人比你起的更早,很多人是颗粪无收,但我不管几点出门总有收获,有时候眼看没了,没戏了,哎,你说巧吧,正愁着呢,前面就会来牲口,你刚走到跟前,它就“扑”的一声,给你预备下了,你说这奇不奇?不是狗屎运是什么?”
我想象着他描绘的那个热腾腾的场景,清晨的初曦中,一个呆头鹅般的孩子,背着一个空空的粪筐,睁着闪闪发光的探照灯似的眼睛,满地里四处照射着,捜寻着宝物,但渐渐地失望了,探照灯的光线也暗淡下来,就在这时,突然走出个动物,再突然之间从这动物的某个部位猛地产生出了奇迹,一股热气腾空而起,呆头鹅孩子眼睛瞬间放出强光,忽的一下就扑了上去,收获着丰收,而且还情不自禁的裂开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想到这里我也情不自禁大笑起来,呆头鹅般的张书记更是大笑起来,又发出了那种带磁性的胸腔共鸣音,就像在小城第一次亮相时那样……笑声在屋里隆隆的来回滚动着,并且惊久不息。
我们在北京饭店那灯火通明的台阶前告别,他对我说:“你明天要结账啊” 我说“结什么账啊?” “结房费啊” “啊,这总统套房我怎么结的起” ,他安慰着说: “我和他们经理说好了,你就按普通套房结”。我说:“张书记,那你让我搬过来干吗,来北京这么多次,我是一次都沾不到你的光”。我看他有点尴尬,忙说:“我是和你开玩笑的,放心,我结”。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今天下午陈主任已派人来把全部的房费和这几天还未结的餐费都结了,甚至把以前结掉的餐费也都退了回来,另外还送来了一大堆的东西。
最后我们握着手,互相亲切的对视着,我说:“退休以后和嫂子一起来澳大利亚住上一段时间,我陪你们好好逛逛”,他没接这个话,却说:“知道今晚上为什么和你说这么多吗?”
“咱俩是知己兄弟呗”我回答。
“其实今天是我生日,明年就要退二线了,正好你在,也算借这个机会自己总结一下自己吧”
我像挨了一棍似的楞在那里,弄了半天原来今天是他生日,本以为是我在主导今晚的谈话,感觉自己就像个外科大夫一样在剖析着他,还没得意完,就被这一记闷棍敲醒,哈哈,原来我只不过是他过生日的一个庆祝环节,他想倾诉、想总结一下人生,而我就是那个不花钱却又全身心投入的二傻听众,果然,他的眼镜片在灯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发着亮,哦,眼珠子又转了。
我想起了赵主任对他的那句评价:“这个人本事不大”,但:“赵主任,你说这个人不动声色将计就计的,本事还不够大吗?”。
还没等我说完生日快乐的话,他就挥挥手走下了台阶。
我望着他的背影,仍迈着四方步,但脚步己不那么的有力了,甚至有点蹒跚,黑布鞋也变成了耐克鞋,背也有点拱起来,灯光中,我还看见他的头顶己稀疏,隐约的露出了头皮……这个二十年来没有提拔半级的人,这个官越做越小的人,这个口口声声按部就班不会掐的人,这个最后自嘲成了“资产阶级”的人,这个总能捡到N的人……
“总而言之是个有福的人,一个还算老实的人、一个可能大智若愚将计就计的人”。我作出了他的生日总结。
我看着他走到了长安街,然后站住了,等着穿马路,我仍向他挥着手。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一个念头猛地一下电光石火般的击中了我,让我瞬间凝结,僵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待续,下见:十六、权力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