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前。
大巴正开过七英里长的跨海大桥。车上的游客们听着导游如数家珍地提起在这里拍过的著名电影,兴奋地议论纷纷。
只有一个胖胖的白人大妈找不着人议论,一遍一遍地看向身旁沉默的中国女孩儿。
那女孩儿把头靠在巴士的车窗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窗外,浓浓的蓝绿色的海面向远处不断延申着,延伸着,与天接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大嘴海鸟借着海风的浮力停滞在空中,忽然一个掉头,“嗖”地一声险些撞在车窗上,飞走了。
那女孩儿随之微微动了一下。
“放寒假了,是不是?”白人大妈抓住机会,试图打破沉默。
坦坦转头,礼貌地笑了一下,轻轻说了句“是的”,又向窗外望去。
白人大妈不甘心,扬了扬眉毛,又问道:“昨晚你看新年焰火了吗?”
坦坦的眼睛里泛起些许柔和,却也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白人大妈于是再接再厉:“迈阿密的新年焰火真美,是不是?”
坦坦点点头,眼睛里的笑意浓了一点,又说了一声“是的”。
“我住在明尼苏达州,但我每年都会飞到迈阿密来看新年焰火。15年来不曾错过任何一次。 ”白人大妈自豪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
“为什么?” 坦坦终于转头看向她。
“我第一次看到迈阿密焰火时,我的丈夫向我求婚了。”白人大妈的眼睛闪着光,“从那以后,来看新年焰火就成了我们的周年纪念。”
坦坦微微笑起来,随即又意识到白人大妈和她一样是独自一人上的车。坦坦的笑容淡了淡,没敢问出口。
“ 没关系…… ”白人大妈却好似看明白了她的心思,笑了笑,“……去年,他去了天堂。”她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两周前,我也问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停止我们的周年纪念?”白人大妈抿着嘴做了个思考的表情,又继续说道,“最后我决定还是要来,带着他留给我的记忆一起来。美好的记忆不会让我们孤单,不是吗?”
坦坦微微震了震。
是啊!此刻的她,虽然是一个人,心境却和离开费城时不一样了。那时她的心是空的,现在她的心底满满砸砸。
她其实是逃离那座城的。
这个冬天有太多阴霾的天气,稀薄的日照让她觉得自己快要熬不过去了。
回国过年的同学们都走光了,她在一团黑色的漩雾中渐渐下沉,心底最后的力气都附着在那个念想上——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逃到那个阳光海滩之地,去看一看传奇作家住过的白色房子。可她没有车,钱也不够,奖学金和助学金都要到开学才会发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那么久。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纪北崇在坦大华人论坛上寻找婚礼女伴的帖子。她用最后一点意志力抵住心底质疑的声音,私信了他,甚至不去想这会不会是陌生人的陷阱。
从他看她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看不上她,可她依然感谢他在这个时候向她递来的这根稻草。
他决定放弃行程返回费城的时候,她偏执着没有跟他走,心底却知道她最后一点点希望已经破灭了。
然而他又回来了,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带她逃离了身后的危险。
在汽车旅馆的那个晚上,她几个月来第一次没有失眠,却隐约记得自己又一次从午夜的噩梦中惊醒了。然而这次回应她的不是夜的虚无。有人叫着她的名字,那黑雾随之淡去了。
在旅行者小教堂前,对生死的无力感再次向她袭来。他逆着初升的阳光走过来,嘲笑她的易感,讽刺她的信仰。她被激怒了,那愤怒却也驱散了那黑色的漩雾。
回到汽车旅馆才发现他给她准备的行头。看到假发的那一瞬,治疗中的种种回忆又回来了。她严词拒绝着,却也在心底自我说服着。可争执总难免擦枪走火,他被激怒,并用退出去迈阿密的旅途来威胁她。她带着羞辱和悲愤让步,交出了驾照和现金,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后来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刺到了他的成长。
到迈阿密后她忽然发现了逃走的机会,也几乎逃走了,却在此时忽然了解了有关他的一切,更知道了他的宿敌正在一场鸿门宴上候着他。于是,她回到房间,穿上小黑裙,带上长假发,像是中世纪的女骑士匆匆前往。
赶到单身派对的时候,他已经在“斗兽场”上和对手遭遇了。站在人群之后,她听他直面自己的过往,忽然明白了他需要多少勇气才能站在这里,她微微笑着感动了。也许他并不需要她的驰援,她想着,打算离开了,一场关于速度的决斗却上演了。按照决斗规则,他需要一个女伴,一个引航员。她于是穿过众人,扬尘出场。
疾速奔驰的赛车,变电箱后的躲藏,还有那被警察追逐的“逃亡”。
在漫天绚烂的焰火中,他说这一晚他拥有了全世界,因为她。
他不知道,她也在这一晚重新浸透了生的能量。
那一夜,也许本就顺理成章。
即使被他与旧情人的拥抱狠狠抛入现实中,即使发现自己不得不面对一夜情的尴尬收场,她却在伤心失落中依旧感觉到她那被黑色漩雾缠绕住的生的勇气,重又开始了悄悄的藤曼般的生长。
坦坦忽然想起那位心理医生的话——无回应之地,才是绝境。是的。奚落、争执、心动、同仇、激情、不舍、失落……与他同行的这路上的一切都是生的回应——是他帮她的小船驶离了困住她的孤岛。她要谢谢他呀!
“我的名字是翠茜。你叫什么?”白人大妈忽然轻轻拍了拍坦坦的手背。
“坦坦。”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轻轻道。
“很高兴认识你,亲爱的。”翠茜又讲述起她与逝去丈夫的点点滴滴来。
坦坦静静听着,却忽然想起纪北崇好看的眉骨和英挺的鼻子,还有他下巴上微微的胡茬。她的心底涌起一片甜蜜而又微苦的热潮。她对他何曾只是感谢呀!
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忽然静止了。翠茜停住了口中的话,和坦坦同时向外望去——弯月形的海岸伸向蓝绿色的海面,椰子树在夕阳中深沉出剪影的模样。
看样子,大巴是停在跨海岛链上的一个国家公园中了。
站在司机身边的导游,果然又开始巴拉巴拉地讲:“各位注意了,这里是Bahia Honda岛,有佛罗里达岛链上最棒的潜水地和贝壳沙滩。我们会在这里停留30分钟。30分钟后,我们会立即离开。”导游又玩笑着说道,“任何错过了这辆巴士的人,将不得不自己想办法前往西礁岛……”
“或者自己想办法回迈阿密。”一名游客也玩笑着回应。
“不错。”导游扬了扬眉毛,“不过,这里离西礁岛只有45分钟的路程了,而回到迈阿密还要开三个多小时。”导游拍了一下手掌,加重了语气,“好,现在回答我,我们可以在这里停留多久?”
“30分钟。”游客们齐声答道,嬉笑着下车而去。
翠茜也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卡在摄像杆上的小相机,用询问的表情看了看身旁的坦坦。
坦坦摇了摇头,“我昨晚没睡好。”忽然意识到什么,她的脸不自觉地红了。
“亲爱的,我不会细问的。” 翠茜冲她眨眨眼睛,举了举手中的摄像杆,“我会带相片回来的。”翠茜下车去了。
坦坦坐在空空的大巴上,向窗外望去。沙滩上,一群海鸟正被海浪追逐着,一会儿落下来一会儿飞起来。两个拿着蛋卷冰激凌的美国小男孩,也追逐着海鸟快乐地跑来跑去。她的心底忽然被回忆又甜又狠地蛰了一下——不过是几个小时前,只因为她说她担心会花了妆,他那么不像他地帮她把蛋奶酥切成了小块,末了,还给噎住的她递了一杯咖啡。
不要再想他了。坦坦轻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打算也下车去买一个蛋卷冰激凌,然后再找翠茜一起去踩浪。阳光这么明媚,她不该辜负这沙滩和海浪。
从旅游服务中心一路问过去,又翻过一个有林子的小坡,她才找到那个冰激凌店。巧克力冰激凌卖完了,于是她买了一个意式浓咖和柳橙味的双色冰激凌。海风将她短短的头发吹乱了。她在风里眯起眼睛,感觉着酸甜与浓苦混合的味道顺着她的舌尖爬上来,爬上她汹涌而又平静的心口,就像眼前这片看似平静却涛声不绝的海面一样。
“你是和那个胖大妈一起的吗?”身后忽然有人说道,带着几分西裔口音。
坦坦转身,看见一个毛卷头的年轻人站在几步远外,双手插在裤兜里。她莫名地有几分警惕,一时没有回答。
那人见她不语,又说道:“我和你坐同一辆大巴来的。”
坦坦没有留意过车上的乘客,却明白了对方问的是邻座的翠茜。
“嗯,她坐我邻座。”她简单地回答道,“怎么了?”
“她被水母螫了。”那人回手指了一下身后小坡。
小坡上有一片树林。越过那片树林,在那片小坡的背面,还有一片弯月型的海滩。刚才找冰激凌店的时候她注意到了。看来翠茜是去了那片海滩,怪不得一路都没看到她。
“严重吗?”坦坦关切地问道。
“看起来她被螫得很痛。”那人做了个咬牙抽冷气的表情,又说道,“她可能需要帮助才能回车上去了。要不我们一起去帮她一把?”
“好的。”坦坦吃完最后一口冰激凌,跟着那人向小坡上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