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生活就在长水和舒雅的柔情蜜意里一天天平静的过去,天又慢慢的变冷了,寒冷的冬天再次袭来,又到了放寒假的时候,舒雅去车站送了长水回来,也回宿舍收拾自己的衣服,准备回家。
忽然宿舍的门被很大声地拉开,她的舍友于萍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叫着舒雅说:“方舒雅,系里刚接到你家里的电话,说你父亲突发心脏病现在正在第一人民医院抢救,他们叫你赶快过去!”
舒雅觉得耳边嗡嗡作响,身子一软,差点摔倒,手里的衣服散了一地。于萍被她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她,急切地问:“舒雅,你还好吧?”
舒雅的心扑扑乱跳,双手无法控制地颤抖,她勉强稳了一稳神,借着于萍的力量站直,然后飞快地说:“我没事,我这就去。”说完,便快步跑出了宿舍。
舒雅一口气跑到车棚,拿了自己的自行车,在开锁的时候几次把钥匙滑落,她紧咬着嘴唇,告诉自己要冷静,终于打开了车骑上,一路飞快地奔向医院。路上她不停地想“怎么会这样,爸爸的心脏是不太好,但是发作到要去医院抢救的程度还是从来没有过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他!”
舒雅的父亲是个见惯大场面,经受过大波折的人,他熟识生活的各种波澜起伏,决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被刺激得心脏病突发,那么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大到父亲已经无法跨越,无法承受了。
舒雅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害怕,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爸爸,您一定要挺住!我来了!”她胡乱擦了一下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向着医院的大门冲去。
到了医院的抢救室外,她在门口没有看到任何人,舒雅急得手心里全都是汗,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抢救室里,可是那里并没有人,床上空荡荡的。舒雅眼前发黑,险些坐倒在地上,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护士,看到舒雅很吃惊地问:“你是谁呀,怎么在这里?不是医护人员不能进抢救室的!”
舒雅立刻转头问她道:“我是患者方万山的家属,我接到电话说,我父亲刚才因为心脏病突发在这里抢救,如今他人呢?”
那个护士听了舒雅的话,又看到她用焦急甚至有些恐惧的眼神望着自己,便明白了舒雅心中的害怕,她用安慰的口吻对舒雅说:“你别怕,你父亲刚才是在这里抢救,我也在场,因为送来的及时,所以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如今被送到内科住院部留院观察了。我就是刚刚送他去又回来的。”
舒雅长舒了一口气,心终于放下了,她连声向那位护士道谢,又问了她父亲的病房号,急急走去住院部。
到了病房,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爸爸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妈妈默默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低头垂泪。舒雅心中一阵酸楚,曾几何时她那意气风发,儒雅幽默的父亲竟逐渐变成了这个沉默寡言,苍老虚弱的病人!
她心中正苦,冷不防身后有人扶了她的肩一下,说:“姐,你来啦。”
舒雅回头看到她弟弟弟舒浩正站在身后。舒雅冲他点点头,然后把他拉到一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爸爸怎么发病的?现在怎么样了?”
舒浩知道她着急,忙安慰她说:“姐,你别着急,爸爸现在已经好多了。刚才是比较危险,还幸亏庞叔叔反应快,及时找车把爸爸送到医院来进行了抢救,好歹是保住了命。”说到这儿,他想起刚才在抢救室外,他和妈妈心惊胆颤地等待,也不禁眼圈一红,低下头来。
舒雅当然明白弟弟的后怕,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她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特别是当她听到是庞叔叔送父亲来医院的,就接着问道:“庞叔叔也在旁边?这么说爸爸是在市政府的办公室里发的病了?”他们口中的这位庞叔叔正是政协的秘书长,所以舒雅才有此一问。
舒浩点了点头说:“是,今天爸爸在家接了一通电话,是陈姨打来的,她在电话里说,说·····”舒浩有些说不下去,
舒雅脸白白的,她望着弟弟,颤声问道:“是王叔叔出事了吗?”
舒浩点头,随即滚下泪来,说道:“陈姨说,她刚刚接到通知,王叔叔已经在两个月前在劳教农场里自杀了!”
虽然刚才舒雅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但是亲耳听舒浩说出来,她还是感觉好像是被一根刺瞬间穿透了心肺,疼痛和悲伤交织在一起在她的心中弥漫开来。他们的王叔叔是父亲这辈子最要好的朋友。他曾是长春日报的副主编。
王,方两家也是世交,父亲同王叔叔从小一块长大,难得的是两个人学识相当,脾气相投。当年他们面对满目疮痍的祖国,一个立下了实业救国的理想,一个以笔为矛,希翼能够唤醒民众。他们共同的梦想就是希望日后能生活在一个独立,民主,自由的中国。旧的政府让他们失去了信任,他们转而支持共产主义的新生力量,他们虽然出身资产阶级,可也同样为了这个共产主义的新中国倾注了自己大半生的心血。
可惜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新的中国里,他们竟渐渐的没有了立足之地。王叔叔在五七年针对政府脱离群众,脱离实际,官僚作风严重的问题提笔洋洋洒洒写下了万言的批判文章,也因此最终为自己挣来了一顶右派帽子,被送往劳教农场。
舒雅没有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那个爽朗洒脱的王叔叔竟然寻了短见!是怎样的折磨和绝望让这个曾经经历了战乱,斗争都没有失去信心的人最终选择了自我了断?舒雅已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她听到耳边舒浩的声音继续说着:“爸爸放下电话,便用手按着胸,叫了一声‘仁华’,然后就失声痛哭起来。我和妈妈听到动静过去看他,才知道了这件事。妈妈也掌不住哭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才平静下来,他说‘不能让仁华就这样白白地死了,否则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吗?!’,说完就穿上大衣要到市政府去,妈妈拦不住他,就叫我跟着爸爸一起去,好有个照应。
到了政府,我们碰见了庞叔叔,原来是妈妈不放心,给他打了电话。后来他就陪爸爸去找了党委李书记,让我在门外等。我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就好像吵起来了一样。
我听到爸爸激动地大声说‘这哪里是我们当初理想中那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这分明就是专制,是欲加之罪!仁华何辜,竟在自己曾经为之奋斗过的理想中自杀!早知今日我们仍然要匍匐在强权高压下没有尊严的活着,当初我们又何必前仆后继地反帝反封建!’
紧接着我就听见李书记砰的一声拍桌子的声音,然后听到他叫嚷着‘方万山!你疯了!你这是彻头彻尾地反革命,是资产阶级的反攻倒算!你听着,王仁华他是死有余辜!他敢自绝于人民,强硬到底,我们就是要让他灭亡!’
再接下来,我就听见扑通一声,然后就是庞叔叔‘老方!老方!’地大叫,我才知道出事了。进去就看到爸爸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还是庞叔叔立刻打电话叫来了急救车,好在医院也离得不远,这才把爸爸给救回来。”
舒雅听完舒浩这长长的一篇讲述,心越来越凉,她想,完了!爸爸虽然被救了回来,但是就凭他之前因为激愤讲的那些话恐怕之后会有大麻烦。以爸爸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也被送去劳教,那只怕就再也回不来了。这岂非是在劫难逃!
想到这儿,舒雅的脑子里一团的乱,她还没开口说话,身后的病房门却打开了,她的妈妈神色憔悴地走了出来,看着他们姐弟轻声说:“都进去吧,你爸爸有话对你们说。”
舒雅和弟弟一起走进了病房,方万山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一双儿女进来,他示意妻子扶自己起来,舒雅赶紧把枕头竖起来帮他垫在身后,让他坐得舒服些。他对他们点点头说:“都坐吧。今天吓到你们了吧?”
舒浩低头不语,舒雅伸手去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温柔地说:“爸,我们没事的,只要你能好起来就好,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别再多想,好好养病是最重要的。”
万山看着眼前乖巧懂事的女儿,心中一阵难过。他当然知道,今天这事的后果是什么,自己恐怕是免不了要被整治了。一旦自己倒下,全家都会受到牵连,即便他和妻子美惠能挺住,孩子们怎么办?他们的人生还长,难道让他们一世都要受自己连累不得出头吗!
想到这里,万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那样冲动,冲口说出那些埋藏已久的心里话,也是大逆不道的话。可是一想到和他亲如兄弟的仁华竟在两个月前不堪忍受折磨撒手人寰,他又怎么能忍!他好恨好悔当年没有像他大哥那样逃离这片土地去香港,之后去英国。
他和仁华当年还是太年轻,太理想化,对这个党这个国家倾注了太多的爱和希望,如今仁华已经将一腔热血全都洒予了无名,而他,每天都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这就是他们为了自己的理想所付出的代价吗?世道沧桑,万山已经看不到出路了,仁华已逝,自己的路也已走绝,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祈求老天,不要祸及妻儿。
他望着舒雅明亮的眼睛说:“小雅,爸爸这次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你是我们家最大的孩子,也一向是个冷静聪明的人。今天这件事李书记不会轻易放过我,一旦党委和政协开会有了决议,爸爸恐怕就要像你王叔叔一样被带走了。”
不等他说完,舒雅就摇着头说:“不会的,爸,你先不要想这些,现在身体要紧,我们在政府里的故交也不少,我会去想办法,决不会让你走到那一步!”
万山对她笑了笑,心想,舒雅虽然聪明,但是还是太年轻,总还相信那些靠不住的人情。若是一般的情况靠一些老朋友力保一下也许还有用,但是在当下这个言者有罪的形势下,谁还敢奋不顾身地来保自己这个资本家!
所以万山对舒雅摆摆手说:“你不要再去麻烦别人,那样只会让人家为难,而对我的事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爸爸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好在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良心的事情,我和你王叔叔都是理想主义者,一辈子跟着自己的梦走到了最后,现在梦醒了,也是我们该退场的时候了。
只是要累你们跟着一起受苦,这让我情何以堪。所以,我刚才已经想好了,一旦处理决定下来,我就和你妈妈离婚,你们也都要表态同我划清界线,希望如此能够保全你们,我便再无所求。”
他这番话说得平静坦然,三言两语便交待了自己的身前身后,这其实是他这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心底里反复翻滚着的想法。自从仁华被带上右派帽子送去劳教,他上下奔走救助无果后,他就一直在想,下一个恐怕就会轮到自己。
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残酷的政治斗争,从中央到地方已经彻底地偏离了治国的轨道,毫无改正的希望,只能一路偏离下去直到灾难的暴发。他对自己的人生和这个国家都已经失去了信心,今天得知仁华选择了自尽,他便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绝望,索性就此揭开自己人生的末章吧,生死不过呼吸之间,精神都已经垮了,这个身体交付何处又有什么所谓呢。
当然美惠,还有舒雅和舒浩都不会理解他的这种想法。当美惠听到万山说要跟她离婚时,感觉好像是被万针攒心一样,痛不可抑,也顾不得孩子们还在面前,就用手捂着嘴呜呜地哭起来。舒雅和舒浩听着妈妈的哭声也都忍不住哭了。
可是舒雅心里很清楚,现在不是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强忍着内心的悲痛,像发誓一般坚定地说:“爸爸,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都会想办法救你!我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那些人带走!”
万山看着坚强的舒雅,心中有无限的悲凉,但也有一丝骄傲。他的女儿真的长大了,如今她顽强地拉住自己的手,想要用她微薄的力量来拯救他的人生,虽然全无成功的可能,但是这份勇气和坚持让他欣赏并为之自豪。
万山不愿意妻子儿女再更多地牵扯进来,所以他很认真地对舒雅说:“小雅,你明不明白,爸爸的路已经走尽了,我是个失败者,在人生的舞台上,已经到了谢幕的时候了。早一天还是晚一天,是因为这件事还是那件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可是不等他说完,美惠就激动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哭着说:“万山,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人生难道就只有你的那些理想吗?你还有我们啊!你是我的丈夫,是小雅,小浩的父亲,这些难道就不足以让你生活下去吗?我不管这个世上是哪里出了错,但是我们没有做错什么,为了我们你也要坚持下去!就听小雅的,好不好?我们去上上下下找关系,一定有办法过这一关的!”
万山看着泪流满面的妻子,忽然醒悟过来,他现在还并没有绝望的资格。是呀,他不只是他自己,他还是她的丈夫,一双儿女的父亲,这家庭的责任他怎么能随便推脱掉。人活着并不总是为自己活着,相反的,很多时候我们更多的是为别人活着,为了那些至亲的人,他必须把死路做活。
万山不禁长叹了一声,伸手替美惠轻轻擦拭着泪水,然后说:“你别哭了,是我刚才想差了。好,咱们就听小雅的,上下活动试试,只不过——让我卑躬屈膝地认罪我却做不到,所以你们也要有心理准备,咱们走到哪步算哪步吧。”
看到父亲终于回转过来,舒雅这才放下心来。她叮嘱弟弟留下来陪护爸爸,她先送妈妈回家休息,然后再回学校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家,“晚上我给你们送饭来,然后换你回家,我来陪夜。”她这样安排给弟弟,之后就陪着母亲回家了。
万山在医院里修养了几天,心情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医生给他做了检查,确认他的心脏已无大碍,便放他出院回家了。接下来的日子万山请庞秘书长到政协请了假,留在家里静养。他放开心情,将一切工作人事都置之度外,想着不过就是引颈就戮,抓他的人哪天来哪天算吧,趁着自己现在还自由,不如多陪陪妻子和儿女,也算是给他们一些安慰。
而舒雅却不肯向父亲一样放弃努力,她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打听消息,托人求情。好在接近年关,市里忙着这一年来的农工商学大跃进的总结工作,暂时还没时间开会讨论万山的事情。并且万山当时说的那些话也并不是在会上的公开发言,知道的人不多,影响也不广,所以只要李书记不加追究,还是有可能被轻轻放过的。
但是正是这位李书记很难讲话,因为在当时仁华写的批评政府工作的文章里,曾提名道姓地直指李书记思想僵化,工作作风强硬,好搞一言堂,个人主义倾向严重等等。所以在后来,将仁华划成右派的这件事可以说是李书记一手操控的。万山为了此事曾多次去找李书记理论,言语冲突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这次的事,若想让李书记轻轻放过万山,还是很难的。
舒雅托了很多人打听到,李书记有意等过完年就开会讨论她爸爸的事情,并且计划把这件事当作一次典型,严肃处理,以此来给政协里面其他的资本家委员敲警钟,让他们都能更好的认清形势,摆正自己的位置。这让舒雅心急如焚,她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让李书记放过父亲?需要什么样的条件,走谁的关系才能打通李书记的关节?
为了这个,她又去找了政协的庞秘书长,希望能再从他那里打听到一些也许是之前忽略了的信息。这庞秘书长跟她们家的私交很好,他在解放前就已经入了党,曾在长春市里面做过一些地下工作,那时他对外的掩护身份就是方家面粉厂的会计。舒雅的父亲万山曾经通过他给共产党提供了很多帮助,并且也成功地保护了他和他家人的生命安全。所以解放后,庞秘书长仍然同万山保持了很亲密的关系,特别是这几年他调到政协做了秘书长便同方家走得更近了。这次发生的事情,他也是当事人,他虽然心里也是站在万山这一边的,但是在这样严峻的大形势下,仅靠他的力量是绝不可能救下万山的。
这些天,他看到舒雅为了她父亲的事不停地奔走,也很同情她,所以只要舒雅来找他打听情况,出主意,他都是知无不言的。今天他听完舒雅说的情况后,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说起这个李书记其实也不算是铁板一块,他虽然常常独断专行,但是有一个人的话他应该还是会听的。”
舒雅眼睛一亮,忙问:“是谁?”
“就是市里宣传部的李副部长。”庞秘书长说,“这个李副部长和李书记是本家的远方亲戚,他们两个当年一起参加的革命,都曾在老四野打过仗,据说这个李副部长还曾经救过李书记的命,所以这两个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如果能够找到李副部长为你爸爸说句话,在李书记面前力保他一下,我觉得肯定有用。毕竟你爸爸的事还没正式开会讨论,没有定性,在这之前能让李书记转变态度那么一切就都好办了。只是,”
庞秘书长看了一眼舒雅,接着说:“我跟这个李副部长也不熟,说不上什么话。据我所知,他跟你爸爸也没有什么交情,要想让他替你爸爸说话恐怕很难。”
舒雅紧皱着眉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怎么样才能接触到这位李副部长。她想他既然是宣传部的副部长,那么去找自己大学新闻系报社的王主编联系他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她记得他们的系报也曾上报到过宣传部,当时还得到了部里的肯定和鼓励。她立刻对庞秘书长说了自己的想法,问他这样是否可行。
庞秘书长愣了一下,然后醒悟地说:“哦,对了,我差点忘了,你在东北人大新闻系读书!要是这样的话,我看你不必找你们系报的主编啦,你认不认识你们系里有个叫李建军的学生?他就是这个李副部长的儿子!我还是前些天在政府大院里看见过这个年轻人来找李副部长,才知道的。好像是说快毕业了,当时我身边的人还说,父亲是宣传部长,他学新闻的毕了业可是不愁没有好工作。”
说到这里,庞秘书长好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看着舒雅问:“舒雅,你是不是也快毕业啦?这个李建军会不会和你同班啊?”
舒雅自从他说出建军的名字来,心头就是一震,她没想到原来建军的父亲就是李副部长!她的眼前浮现出建军那殷勤地看着自己的样子,猛然听见庞秘书长唤自己,她抬起头来说:“李建军我认识的,他是我们班的同学。”
“那就好啊!”庞秘书长高兴地说,“你跟他关系怎么样?”还没等舒雅回答,他又飞快地打量了舒雅一下,紧接着问:“舒雅,你,有男朋友了吗?”
舒雅彻底愣住了,她想,庞叔叔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庞秘书长看舒雅愣愣的不回答,便自己说下去:“我刚才忽然有个想法,我想,如果舒雅你还没有男朋友,能不能考虑一下这个李建军?以你的条件,我想李建军是一定没问题的。一旦你们两个人谈了恋爱,那么李副部长力保你爸爸的事情不就顺理成章了嘛。到时候李书记也不会有什么话讲,毕竟李副部长保的是自己未来的亲家嘛。”
舒雅听完庞秘书长的这番话,简直有如五雷轰顶,原来是可以这样做交易的!她没想到命运在这里给她挖了一个大大的陷阱。早在刚上大学的时候,她就知道李建军喜欢自己,可是那时的她从没在建军身上下过任何关注,她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同这个默默无闻的男人有任何交集。如今命运竟然要她兜转回来,把这个本来对于她来说什么都不是的男人变成了自己父亲唯一的救星,而这救赎的代价就是她的爱情和终身幸福!
舒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庞秘书长家走出来的,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脑子里乱乱的,她想努力理出一条线索,找到一个出路,一个可以两全的出路。庞秘书长是对的,想要救父亲,找李建军帮忙是最实际的办法。可是一定要自己以身相许,建军才肯帮忙吗?
舒雅多少了解一点建军的性格,他应该是个善良又有正义感的人,好像上次在批判右派的会议上,他就曾经为自己说过话。舒雅相信,如果这次自己去相求,建军应该也会答应帮忙的,他不会卑劣到用这件事来跟她做交易。她也相信,建军有这个聪明,会知道通过交易得到的感情一钱不值,除了侮辱了他们两个人的人格以外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可是,李副部长会这样想吗?他会仅仅凭儿子为自己的一个普通同学求情,就不顾原则,甘冒政治风险去力保舒雅的父亲吗?这样的假设连舒雅自己都觉得没有说服力,很明显,李副部长不会答应的!
除非——舒雅不由地攥了攥拳,怎么可以呢!她美丽的爱情,她刚刚开启,还没来得及展开的人生!这代价太昂贵了,昂贵到让她窒息!舒雅盲目地站在街头,望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没人能帮助她,没人能救救她!她周围的世界好像变成了一片荒芜的沙漠,无情地包围着她,她抬头仰望青天,心中在无声地呐喊:“长水,我的爱,你在哪里?救救我!救救我!”
被舒雅呼唤着的长水,此时还毫不知情地在家里与家人们一起准备过年。今年他们家这个年过得略显冷清。他的大姐和姐夫回白城了,二姐也已经在年初和李则书结了婚,今年也跟着则书回他老家过年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长空还有之文陪着父母过年,当然还有华姑和建业。
建业也在夏天的时候经人介绍同副食品店的一个店员确立了恋爱关系,双方家人也都见过面了,定了过完年就结婚。姑娘家对华姑的存在多少有些介意,不过幸亏建洲保证,华姑以后的生活韩家会照料,不会让建业一个人负担的,这才成就了这门亲事。华姑为此很感激建洲一家,所以对待长水,长空他们也都热心起来。
长空在今年秋天的时候也考上了沈阳的一所轻工中专学院,虽然他没能像哥哥姐姐们一样考上名牌大学,但就这样的成绩而言他高中最后一年的努力还是取得了成效的。这所中专是大姐之华让他报考的,她说,学校在沈阳,离自己近,这样以后她就方便照应他了。长空很听话,他也知道自己的成绩去考大哥长水的学校是不可能的,所以便乖乖服从了大姐的安排。
这所专科学院虽然不能同东北人民大学相比,不过对于一直窝在梨树县的长空来说,也已经算是眼界大开了。他在学校里的各种文体活动中大展拳脚,才刚半年的功夫,就已经成为了足球队的副队长。又因为字和画都好,也立刻被吸收进了学校的宣传部,出版报如今已经成为了他每天的固定任务。总的来说,长空在他的大学生活里可以算是如鱼得水,乐在其中了。
长水他们一家今年过年虽然人少了些,不过也还算是其乐融融。只是在大年初二的时候,长水的母亲淑媛忽然觉得胸闷气短,之后一头栽在炕上,短暂失去了意识。当时把建洲和长水他们都吓坏了,还是华姑快手快脚地上去狠命地掐了淑媛的人中,淑媛才醒过来。长水慢慢扶她坐起来,她缓缓地匀了匀气,觉得没什么不适,这才放下心来。
建洲却无法放心,坚持要送她到县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淑媛不愿意,说是大年下的,医院也都在放假,就一个值班大夫,估计也看不出什么来,还不如等过完了年再去。建洲本来是常顺着她的,可是这次却没有答应。刚才淑媛短暂的昏迷让他心惊胆颤,他忽然意识到他和淑媛都老了,他们的人生可能快走到尽头了,而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如果淑媛先他一步走了,他该怎么生活下去。所以,不管淑媛怎么不愿意,他还是坚持跟长水一起把她送到了医院去检查。
县医院里面值班的医生听了他们讲述的情况,又给淑媛量了个血压,然后对建洲他们说:“一切正常,血压也不高。刚才之所以出现那种情况,可能是因为大妈最近比较劳累,大脑短暂的供血不足,没什么大碍,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就行了。”
建洲这才放下心来,随即感觉浑身轻松,笑眯眯地跟着长水和淑媛回家了。走在路上,淑媛还抱怨他说:“你看,我说没事儿,不用来看大夫,你偏不信。现在好了,白花了五分钱的挂号费。”
建洲任她埋怨,笑而不语。长水在旁边接话说:“妈,你就别心疼那点钱啦!你来检查一下,我们大家都安心,你可不知道,刚才你一下晕过去,把我们都吓成什么样了,我爸手都哆嗦了!现在查了没事,才是皆大欢喜呢,你就别抱怨了。”
淑媛听了长水的话,想了想说:“也是的,就当花钱买个放心吧。”
说完,她看了看高高兴兴走在身边的建洲,好像才发现,他的头发也白了不少了。他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相偕相伴地走了大半辈子了,儿女虽多,但终归是要离他们而去的。说到底,最后还是他们两个人要在一起相守走完这一世,她和建洲谁都不能丢下谁。
想到这儿,她看建洲的眼神越加柔和,就好像是当初他们新婚的时候一样。建洲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头过来看着她,笑了笑,说:“走慢点,小心脚底下,大夫不是说了嘛,让你好好休息。等回到了家,你就在炕上躺着,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和孩子们做。”
淑媛点头笑着回答他说:“好,都听你的。”
长水看着情好如初恋般的父母,感受着他们简单平实的话语里面流动着的浓浓的情意,他的心暖暖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说的应该就是像他父母这样的夫妻吧。但愿老天成全,让他和舒雅也能像他的父母一样,一路偕手走到白头。
想到舒雅,长水的心便忍不住飞起来,他想快快回去,回到舒雅的身边。还有半年他们就要毕业了,一有了工作,他便可以兑现承诺,和舒雅结婚,多么美好呀!他感觉,命运在前方向他招手微笑,舒雅,我的爱,等着我,我就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