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毒地

岂有文章倾社稷,从来佞幸覆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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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成了苍翼的遗愿,邵凡暂时留在了瑺州等待白琳娜前来汇合。

  这里距启岽市只有不到半日的车程,尽管他恨不得立即动身去找魁手,但想起曾对白琳娜信誓旦旦的约定,最终还是觉得要说到做到。

  他在市区找了家旅馆住下,随身携带的假身份证终于派上了用场,身份证上的他戴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模样,可又让他觉得几分滑稽,每当他戴上眼镜对着房间的镜子望着里面俨然一副好学生模样的自己,对被学校扫地出门的他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在宾馆里百无聊赖的宅了几天,等来等去白琳娜总算打来了电话,可一开口就是让他再等两天,说是总部那边有事暂时脱不开身,完了之后立马赶来。

  邵凡信以为真,可结果却是让他一等再等,从三天变成五天,从五天又推迟到一个礼拜,折腾得他简直没脾气,真想不再等她一走了之,毕竟是她不遵守约定迟迟不来,自己也没有必要继续浪费时间。然而毕竟狼刃斩不在身边,就这样去找魁手不仅难有胜算,而且就算打败了他,倘若他对基地的事情死不开口也无可奈何,最终还要靠白琳娜的记忆传输装置获取情报,这次行动关系到他营救夏诺妍最重要的线索,绝对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只有和白琳娜一同前往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如此想来,他心中日渐积累的焦躁也随之冷却了下来。

  想起自己的房钱只续到了明天,邵凡掏出钱包点了点为数不多的几张百元钞票,准备下楼去旅馆前台把房间再续两天。

  到了楼下前厅,只见旅店老板娘正和前台收银的大姐聊着天,两人一本正经的说着什么,连邵凡过来都没注意到。

  “听说了吗?”老板娘低声对前台大姐说,“外国语中学那边堵了好多的学生家长,举着横幅发起签名要求学校搬迁,上面派警察去疏散都没用,现在连防暴特警都出动了。”

  “这么大动静?”前台大姐惊讶道,“真不知道那些当官的怎么想的,难道学生家长是恐怖分子,用得着帕特警镇压!”

  “可能是心虚想把这件事尽快压下去吧,但估计只会起到反效果,家长们为了孩子什么豁不出去啊,这事闹得越来越大,弄不好要上电视呢。”说到这,老板娘不由叹了口气,“还好我家小源前年就从瑺外毕业了,真是可怜现在那些孩子的家长,孩子正是生长发育的时候,成天在毒地上的学校上学,这不是拿刀子割他们的心吗……”

  “什么毒地啊?”一旁的邵凡好奇的插话问道。

  老板娘扭过脸来,看到邵凡手里拿着钱包,不由微笑道:“小伙子又要续房吗?等的人还没有来?”

  邵凡点了点头。

  “再续几天?”

  “续三天好了。”邵凡把钱和房卡放在了前台上,接着又问:“那个……刚才听你们说什么毒地上的学校,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老板娘把房卡重新刷了下递回给邵凡,“还不是外国语中学的新校区被污染的事吗,都闹了好一阵了……”

  邵凡听她说,瑺州外国语中学因为旧校区要改造成商业区,市政府重新划了一块地用作建设新校区让学校搬迁过去,待今年9月份新校区正式落成投入使用,到年底不过才三个多月的时间,就不断有学生出现恶心呕吐、头晕乏力、眼睛红肿、肚子疼以及红疹等症状,校园的空气总是带着股酸臭味……后来有家长得知,学校周边以前是三家生产剧毒化工产品的化工厂,工厂搬离后,市政府决定将这块土地在环境修复后用于商业开发,计划给一家开发商做大卖场,但开发商发现这里的土地有严重的污染问题,于是就放弃了。之后市政府将土地划给瑺外做新校区,想利用学校来提升附近地段的价值,带动周边经济发展。学校方面一开始并不知情这里的环境问题,就听之任之的搬了过来。

  随着一些学生不断出现身体异常的症状,家长们开始担心起来,纷纷带孩子去医院做体检,结果前后参加体检的六百多名学生中有将近五百名被查出了各类疾病——皮炎、呼吸道炎症、甲状腺结节、淋巴肿大或结节、血液指标异常……个别学生甚至查出淋巴癌、白血病等恶性疾病。

  同时家长们联系环保组织对学校周边的土地做的环境检测显示——地下水和土壤中多种化学污染物严重超标,污染最严重的氯苯含量在地下水和土壤中分别超过法定标准94000多倍和78000多倍,四氯化碳超标也有26000多倍,其它化学污染物超标也有数千倍之多,这些化学物质都是世界卫生组织早就认定的明确致癌物。

  知道结果后家长们彻底坐不住了,集体向学校和市政府反映情况,希望学校尽快从毒地上迁走。但市政府并未理会,反而想把事情尽快压下去,禁止家长们继续在学校外抗议集会,禁止市里其他中学接收瑺外的转学生,甚至有传言禁止当地医院再给瑺外的学生做体检,以至于医院后来只要是穿着校服的学生都不敢再接收……于是学生们在明知身体受到毒害的情况下仍不得不坚持上学,他们戴着口罩上课,不敢喝学校的水,不敢吃学校的食物,都是家长给孩子送午饭、带水喝。而家长们也始终未曾放弃,顶着压力继续在学校前进行抗议,随着加入抗议的家长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些老师也罢课参与进来,防暴特警们终于出动了,坐着一辆辆警车,带着防暴盾牌进了学校,一字排开在校门口严阵以待,严控“闲杂人等”进出校门、聚众滋事……

  

  邵凡听完,心里既震惊又不可思议,对老板娘的话半信半疑。

  他出了旅店,到对面的一家小餐馆吃了顿午饭,发现邻桌的两位客人也在谈论着外国语学校的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令邵凡终于有些坐耐不住,想着整天呆在房间也是闲着无事,不如亲自去趟那所学校一探究竟。

  离开餐馆,他便顺着大街朝北走去,还未走到外国语学校,不远处一座雄伟壮丽的双子大厦倏然映入眼帘,令邵凡不由驻足仰望,心生赞叹。

  好气派的大楼啊!在一片林木环绕中拔地而起、傲然矗立,在蓝天白云之下显得巍峨壮阔、气势磅礴。

  邵凡一边观望一边继续沿着大街朝北走去,待渐渐走近,才终于瞥见大楼正门前那闪亮的罗夏国徽标志。

  当知道这座双子大厦原来是市政府大楼的那一刻,邵凡不由顿住了脚步,原本想去外国语学校一探究竟的好奇蓦然冷却了下来,心中对毒地事件的所有不可思议也随之烟消云散了,一切的疑惑和不可思议都似乎在这幢双子大楼那壮丽轩昂的巍巍雄姿中找到了答案。

  顾然四盼,这里坐北朝南、绿水环绕、空气清新、林木簇然,简直就是块风水宝地,而在城市的另一个地方,学生们却仍在毒地上的学校坚持上课。于是这样的一幅场景不禁在邵凡的脑海中浮现——冬日冷冽的寒风中,一群群学生家长们打着“远离毒地,救救孩子”的横幅聚集在校门外的大街上抗议疾呼,而这幢双子大楼某个豪华舒适的办公室里,但见谈笑风生间热腾腾的茶杯中随着阵阵茶香升起的袅袅轻烟……

  邵凡抬起头久久凝望着这座双子大楼,突然觉得像在仰视着一座高高的大山,除了叹服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高山仰止外,心中还有几分沉重的压抑之感,这种感觉就像是作为一介平民百姓从它身下路过,它的存在仿佛提醒着自己在它面前有多渺小多卑微,应该感到多么自惭形秽,应该在它的不严自威和恢弘伟岸面前感到多么的震慑与敬畏一般,最好是连膝盖都变得酥软。

  朗朗乾坤,泱泱罗夏,邵凡不由自问,在这个国家的广袤大地上,哪里不是一座座地方政府办公大楼或办公大院如将天地日月之精华集于一身般宏伟壮观的崛然而起?报纸上某市的一座市政府办公大楼,俨然大洋彼岸某个超级大国的总统府;造价40亿的S省省会J市政府大楼,其规模浩大排名世界第二大单体建筑;P市的一座区政府办公大楼,其梦幻奢华的造型神似世界上唯一九星级的酋长宫殿酒店……如此这般,不胜枚举,拿着纳税人的钱,却在装点自己的门面,如此高大上的存在感,如此集天地日月之精华的办公条件,难怪每年那么多高校毕业生削尖了脑袋也要趋之若鹜的争着去考公务员。

  然而试问,一些人对属于身外之物的办公设施都如此要求甚高、竞相攀比,当面对诱惑和利益时他们是否会委屈了自己?当面对危急和险难时他们又会心系民众还是顾着自己?

  邵凡想起了多年前K市那场惨烈的大火,还有火灾中那句“让领导们先走”和最后留下的289具孩子的尸体。

  那天K市的中心剧院座无虚席,十五个模范班的少年儿童在这里向市领导和区领导们作汇报演出,正在表演文艺节目的时候,舞台的光柱灯烤燃了幕布,着火的碎布片纷纷从舞台上方掉落。台下的同学们一阵骚动,交头议论。

  ‘保持安静,坐着别动。’有人高声喊道。于是孩子们听话的安静了下来,但大火很快蔓延开来,偌大的剧院霎时变成了一座火场。

  据一名被老师举上窗台逃生的五年级男生回忆,当时他刚上完洗手间,回到剧场一看,无数的火花正从天花板往下掉,一位领导模样的大人,拿着话筒喊:‘不要乱,不要动,让爷爷叔叔们先走!’另一位在火灾中救出12名学生,自己的儿子却葬身火海的舞蹈教师回忆说:当时市里的一位领导,举着话筒喊:‘孩子们都别动,让领导们先走!’

  在场的省石油管理局的一位副局长,惊魂未定的从火场逃离后,一头钻进轿车绝尘而去,经过消防队也不下车报警。骚乱中一位领导更是钻进剧院厕所后把原本可容纳三十人以上的厕所反锁顶上,任凭外面的孩子哭喊也不开门。另外还有十多名市局领导,面对大火引发的混乱,他们不是以身作则维持秩序疏散人员,而是争先恐后的夺路出逃。

  事后发现,在许多孩子的尸体上,有不少成年男人的大皮鞋印,也有成年女人的高跟鞋踩穿的血洞……

  那场火灾过后,人们曾期望在火灾原址建造一座纪念馆,以此对那场悲剧和死难者永远的祭奠和怀念,然而多年过去了,纪念馆一直没有出现,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广场和当地政府本想全部拆除但在民众的抗议下只保留了前厅的剧院旧址。

  光阴荏苒,逝者无言,时至今日那场火灾似乎被人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建设纪念馆的事也几乎无人再提,而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当化工厂搬迁了,土地空出来了,坐在尊贵敞丽的办公大楼里的人轻轻一挥手,便把被污染的毒地划给了学校建设新校区。一所市重点中学对一个地段的发展带动是迅速的,新校区周围的地价、房价也必然随之水涨船高。当周边的地价楼市高了,GDP便源源而来了,政绩也跟着上去了,仕途自然就一片光明了,而花钱去建设一座火灾纪念馆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难道让人们永远去铭记那句振聋发聩的“让领导们先走”吗!

  望着高高的双子大厦,邵凡由衷的感到在这个国家,有些人的存在是那么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犹如天庭的众神般俯瞰着世间的芸芸众生。

  普天之下,满是一片令人陶醉的盛世繁华,正如贪污腐败屡禁不止,根深蒂固的专制一家独大,言论自由早已写入宪法却仍是一句空话;经济的增长终于不再下滑,正如一块接一块的“地王”不断刷新着成交记录的天价,而一个个年轻人却在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拼命挣扎;人们在政府的带领下勤劳致富做主当家,政府的办公大楼越盖越高、触目惊心的社会贫富差距却在越来越大,大多数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选举权在哪;这边制定了豪情万丈的扶贫计划,那边却在欺上瞒下的用数据造假!甚至一些地方“劫贫济富”把扶贫款项冒领给有房有车的人家。

  这片养育了一代代罗夏儿女的土地,如今竟让人感叹活不起也死不起,节节攀升的地价连墓地都被殃及,许多老人为了给子女买套房结婚不惜掏空积蓄,回头却发现自己几乎买不起一块方寸之地以供安息。

  多少人响应号召齐心走向富裕,日以继夜如蝼蚁般付出着自己廉价的劳动力,到头来辛苦打拼一辈子挣来的钱却大都买了房子为国家贡献GDP,为地方官员慷慨奉献着升官上马的政绩。

  卖地何太急,强拆无所惧,把一个个农民赶离土地,把一座座房屋夷为废墟,低价收来的土地高价卖出去,原始的资本迅速累积,其轰轰烈烈与羊吃人的圈地运动可堪一比,甚至全国各地出现一例例自杀甚至自焚抗拒强拆的悲剧。

  带血的GDP下谁在哭泣?

  又是谁在一遍一遍的吹嘘——这个国家的经济崛起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奇迹,是政府带领人民走向繁荣盛世的丰功伟绩。

  这盛世,究竟是谁人之幸谁人之殇?又到底是谁的天堂谁的地狱?

  一股忧愤之情郁积在胸口,邵凡站在那,两手不由紧握着拳头,但终于还是无力的松开了手。

  面对眼前的双子大厦,面对这座官僚主义的大山,他明白自己现在根本无力改变什么。天下那么大,专制森严的体制将这个国家笼罩在一张参天巨网之下,民众们在劳碌奔波中早已自顾不暇成一盘散沙,就连他一直走到现在的最大动力不也是为了救出夏诺妍吗?如果不是这个让他豁出一切的理由,曾经那个连在班主任跟前都感到紧张畏惧的他又有什么勇气选择这条不是逆来顺受而是以身犯险的道路呢!

  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他知道自己是时候转身离开了。

  或许多年之后,随着时代的发展周围陆续盖起比这座双子大厦更高更气派的大楼,在一片高楼林立中,有人会忘记它曾经俾睨众生的震撼,会见惯不惯它这般居高临下的伟岸,甚至会嘲笑一些人当初对它煞有介事的忧愤和不满。

然而楼是死的,人是活的,在历史的沧海一瞥中,权力的真正面目浮出水面也许只是如此短暂而昭然,然后便重新潜没于这暗流奔涌的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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