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蟹爪莲的茎尖就滋出白点,慢慢地现出花苞雏形,十月底,就滿盆花团簇簇,一般是红色花先开,紧接着,白色,粉色,紫色,黄色一盆盆依次开起,让感恩节,圣诞节都装饰在蟹爪莲的花朵中 。
这是圣诞仙人掌,Christmas cactus.
我曾经养过一盆堪称“蟹爪莲王”的粉红色花,它是在来年的一,二月开花,篷蓬勃勃的花朵在枝头,闹滿春节。
春节过后的四月,复活节仙人掌(也叫假昙花)Easter cactus又开了。红,橙,白,紫,我的阳台上咤紫嫣红,小蜂鸟飞进飞出,一幅美丽动人的人间四月天。
图
(隔着纱窗照的小蜂鸟)
蟹爪兰开出的花朵,常见的是飞鹤的样子,花瓣开张反卷,娇柔婀娜,高贵清冷,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而春季蟹爪莲(Easter cactus)茎节虽然和冬季蟹爪莲类似,可花朵大不相同。它的花瓣整齐,开花时小小花瓣向四周伸开,好像朵朵小星星。花朵昼开夜伏,花期也长,可开半个多月。近年来,又有桔红色的花色上市,花开时节,光艳夺目,明丽动人。在2020年春季,疫情却挡不住春天的脚步,在那片灿黄耀紫的美好春日世界里,令人暂时不去思索那远远近近的悲凉。
假昙花的并蒂莲,三蒂莲。
那年妈妈在我家,看我每天下班回家,就围着那大大小小的二十多盆蟹爪莲忙活,感慨地说:你喜欢蟹爪莲,是从你爸那儿遗传下来的。
的确,我这么喜爱蟹爪莲,源自我的父亲。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在上小学的我,发现一贯忙碌的爸爸,在家的时间多起来。我看见他经常伺弄着几盆仙人掌。爸爸把仙人掌顶端划开,插入绿色的扁平叶片,插入前用刀片轻轻刮去叶片外片,待它渗出汁液,就插进仙人掌中,用夹子夹住。过段时间,叶片上发出新芽,慢慢长大了。我问爸爸:这是什么花?。爸爸把五个手指撮在一起,手腕翘起,说”蟹爪莲,像螃蟹爪一样”。有时阳台上飘过阵阵臭味,那是爸爸给花浇了泡马掌水。冬天,蟹爪莲开花了,淡淡的粉色,上翘反卷的花朵,真像螃蟹爪。
有段时间,我下学回家,看到客厅里坐了一屋子人,都很严肃,烟雾弥漫。我躲在自己房间写作业,不敢出去。
我那时虽然少不更事,还是看出爸爸的沉默不寻常。
那是被称做大饥荒的年代,尽管我们生活在北京,是有保障的。特别是父母,保证让孩子先吃,但我还是有饥饿的记忆。记忆中我吃过食堂里搀着树叶的红薯面发糕,家里难以下咽的胡罗卜干。有一阵,家里络绎不绝,总是有客人来,妈妈发愁家里没有粮食了,只好到郊区买高价粮。我陪着她到郊区温泉农村买菠菜,一梱菠菜要20元,老老的咬不烂。还买过小公鸡。因为浮肿,爸爸还被补助了几斤黄豆。一次,我到管理局领取爸爸的补助,是哭着回来的,因为发了几个咸鸭蛋和几斤咸带鱼,咸鸭蛋都碎在蓝子里了。有一次安徽老家来个亲戚,是爷爷的表弟,他带了个女孩,比我小一点,我带着她到学校操场上玩,下雪天,她还吐在操场上。后来我问过爷爷他们的事,爷爷说他到北京是想找人领养他的女孩,他们回去后,他就饿死了。女孩跟着她的姐姐,陪嫁到河北的大山里了。
我是在文革中从大操场贴的大字报上才了解到,爸爸当年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
原来爸爸在1959回过一次安徽老家,看到是饿莩遍野的悲惨景象,大跃进,浮夸风,高征购,共产风搞得农民一无所有,当年安徽,河南的许多农村开始了成批成片的大规模死亡。爸爸回到北京后,给刘少奇写了一封信,反映安徽省委书记曾希圣大炼钢铁,大办水利,高产卫星,公共食堂这一系列的疯狂蛮干,欺上瞒下,农民们深受其害,还不准逃荒,只能束手待毙。 因为这封信,爸爸成了反对三面红旗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据现在资料公布,59年庐山会议后,打成了300多万右倾分子)。后来爸爸和我说,当时他的同乡老同学老战友,在总政工作的贾叔叔也想在信上签字,爸爸说只签他一个人名吧,中央规定三人以上合签的信会被认为是反党小集团的。因此贾叔叔避过一劫。
1962年初,爸爸住在友谊宾馆一个多月,他参加了全国县委书记以上干部全部参加的七千人大会。在那个大会上,与会者,尤其是基层的县委书记们,反映出大量骇人听闻的灾难,不得已,“党中央”毛xx才放弃了大跃进。
七千人大会后,曾希圣被撤职调离安徽。
那年春节,爸爸写了一幅字,压在他书桌的玻璃板下。我记得:
戎马狼烟二十年
餐冰卧雪身半残
三斤黄豆慰老马
一壶甜浆浇苦胆
一九六二年壬寅 XX
七千人大会后,爸爸被甄别平反,恢复了工作,並调到了另一机关。爸爸又忙碌起来,但家里,那几盆蟹爪莲仍是郁郁葱葱的。
文革中,家人被分割得七零八落,上山下乡的,五七干校的,从西北的宁夏平罗,到江南的血吸虫之地;河北,河南,山东,东北 ,所幸妈妈因为是二等乙级残废军人,被留守在北京。每个月,都要寄出好多包裹给亲人,包括肥皂,毛巾,洗发膏,酱油膏,炒面、挂面,红糖之类的。只有在春节,我回到家,见到那一大盆盛开的蟹爪莲,心里顿时踏实了,这才是我的家啊。有一年妈妈说,回京看病的爸爸,舍不得吃每人配给的二两芝麻酱,却把它调稀了给蟹爪莲加肥。
那年季夏,爸爸走了。那是个闷热的盛夏之夜,家里住着几个来奔丧的亲戚,他们似乎听见外面有动静,早晨发现二楼窗台上的花不见了,我从一楼邻居家向窗外看去,看见倒在地上的仙人掌断成几截,蟹爪莲的茎节也断了,而花盆被偷走了,那是个青花瓷的六角花盆,不如如何躲过了“破四旧”砸烂一切的疯狂,却成了稀有宝物,被人惦记上了。妈妈把有根的那节仙人掌拿回来又栽上了,它活了。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我再没见过蟹爪莲。我几乎忘了有这样一种花。
二十多年后,我在旧金山再见它时,却是那么的措不及防。
那是去Safeway买菜,进门处有盆花,粉白粉白的花朵,一节节绿色的茎节,像倒挂金钟似的花朵,却反卷着。我楞了,啊,是蟹爪莲,是我久违了的蟹爪莲呀。我呆在那儿,久久动弹不得。深藏的记忆被瞬间唤醒,我仿佛看见了爸爸:五个手指撮起,手腕上扬,笑着说:这是蟹爪莲,一枝一节曰蟹爪…。我也记起了那倒在泥地上摔断的蟹爪莲…。
那盆蟹爪莲被我抱回了家,却不知怎么养。我学过“植物系统分类”“植物生理”“植物化学”,但不知如何养护花。我把它放在向阳的阳台上,因为“万物生长靠太阳”呀,隔几天浇水,因为“雨露滋润禾苗壮”呀。在我的殷勤呵护下,很快它就夭折了。
我不甘心,以后只要看见蟹爪莲,就买几盆。查书查资料,问朋友,朋友还告诉我说:你浇的花肥是光长叶不开花的。几年后,终于把自己培养成了蟹爪莲大户,最多时家里有二十多盆(大盆哟)。
北美的蟹爪莲是直接插入土中,不用嫁接在仙人掌中,因此它更娇气,忌水多,忌直晒,喜散射光,喜短日照。掌握这几点,蟹爪莲蛮好养的。
我开始收集各种颜色的花:淡紫、杏黄、大红、纯白、粉红、橙和双色。前些年,因遍寻不着黄色花朵,还曾给半月湾的花卉公司写信询问,它回信说:因为黄色很难养育,正在培育中。这几年终于在苗圃见到了黄色的蟹爪莲,名签为Thor Sophia, 很高兴居然收集到两种黄:淡黄和明黄(与腊梅黄相似)。
我养的最大一盆蟹爪莲,春节期间盛开,鼎盛时期,我大约数了数,开了600多朵花。它属于仙人指属,叶片不肥厚,每年都长三四个茎节。它的花期在1月-2月份左右。它的花朵是双层的,它长爆盆之后,叶片微微下垂,不如蟹爪兰硬挺。长成后如同瀑布,倾泻直下。后来盆太大,我换不动了,只好插了一圈竹竿,把茎节层层绑住,错落有致。十多年后,它的茎部已木质化,纤维化了,吸收不了水分了。即使这样,寿终前还开了一次花。
现在,居住环境变化,我的蟹爪莲也缺少了它们最适宜的环境,很伤心的是每年都有没有熬过夏季的圣诞节蟹爪莲和复活节蟹爪莲,为此我很郁闷。
但每年秋和春我仍然会买几盆蟹爪莲,替换了被我养残的几盆,也填补我那有些缺憾的情怀。我的蟹爪莲情怀,溶入了记忆里,也溶入了岁月中。
花开花谢,沧海桑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