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油汤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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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油汤面条

凡 草

五黄六月烈日如火,你走得汗流浃背。看不到边的庄稼覆盖着大平原,左边是黄熟的麦子,一层层金色的麦浪在阳光下起伏波动。右边是一片青纱帐,青翠的高粱高高地举着手,密密麻麻,挡住了清凉的风。一条坎坷的小路挤在庄稼里,四周寂静无声。你不住地问同路人:“不是说只有五里路就能找到油坊,怎么走了这么久?”

“快了快了。”

有句笑话,农村的路不是“公”里,是“母”里,你总算见识了。一大早赶路就是为了买油,市场上没找到,却碰上这几个人,领头的听说是大队干部的亲戚,看着和你父亲的年纪相仿,一副火热心肠。你说要回家探望生病的母亲,想买瓶芝麻油带回去,他赞不绝口地夸你孝顺,还热情地带着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油坊。大概是嫌你太慢,同行的人都撂下你先走了,只有他还陪着你,好让你感动。

“还有几里呀?再晚就赶不上火车了。”

“到了到了,你看看,就在前头。”他紧走几步,向前指点着。

高粱地总算到了尽头,接着是一片绿油油的红芋苗。顺着一条条连到地平线的垄台看去,前边影影憧憧果然有了人家。

“你看,就是那个村子,已经出了你下放的那个县。你一个人咋能往回走?迷了路更赶不上火车。”

“油坊就在那里?”

“就是,打出来的油清亮得很,香出几里路。等你买了油,找俺那干部亲戚说说,让你坐上往城里送油的马车,一会儿就到了。”

你到农村插队几个月,知道这里的农民善良热情,搭个顺风车还不是小事一桩。你心里顿时轻松起来,还真觉得麻油的香气在空中浮动,急忙加快了脚步。

老远就听见鞭炮声,一大群人围在村口。刚才撂下你先走的那个人领着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走了过来。领路的人笑眯眯地告诉你,有人娶亲,咱们去讨杯喜酒。你没见过农村迎亲的阵势,四面看看,不知道新娘新郎是谁,也没心思管闲事,只是催着赶紧找油坊。

他们让你进了门,怎么不是油坊?没等你回过神儿来,门就关上落了锁。

“怎么回事?开门,快开门!让我出去!”你扑在门上又踢又撞,大喊大叫。

“别闹!当了新娘子,就要贤淑些,别惹人笑话。”隔着门板,传来了领路人揶揄的调笑。

什么?你,你怎么成了新娘子?

“谁,谁是新娘子?”你闹不明白。

外边一阵哄堂大笑,“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傻妞?”

“大路上捡来的。”又是领路人得意的笑声。

“啊,原来是个骗子!”你脑子里一片苍白,顿时惊慌失措。就像小时候游泳,失足掉进深水,突然呛住了那样。你手脚抓挠着,渴望着那只有力的手臂。可是,眼前只是一块发黑的门板。

你哭天抢地,大喊救命,嗓子都喊哑了。外边那么多人吵吵闹闹,却没有一个人听你说话。

人声终于散去,太阳也已经下山。门开了,你不顾一切往外冲。那个壮实的小伙子一把拦住,不管你打你踢你咬你撞,还是被他紧紧抱住。一个大娘拿了块毛巾,轻轻地替你擦眼泪。

“孩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闹个啥?”

你又气又急,冲着她大叫:“什么好日子,快放我走!我要去赶火车,我要回家看我妈妈!”

“别哭了,孩子,俺就是你娘,你想吃啥俺给你做。”

“谁是你的孩子!你们简直是土匪!想干什么?”

“傻孩子,人不跟肚子生气,跑了一整天,俺知道你饿了。俺给你擀的细面条,你快趁热尝尝。”

一个大碗送到你面前,不用看,搀和着麻油的香味热腾腾地往鼻子里钻。你可着嗓子喊叫,“不,不!我不要吃饭!我要回家,我要去看妈妈!”

那个小伙子也喊了起来,“别不识抬举!俺想吃还吃不着呢。给媒人做的饭,专门给你留了一碗。”

“流氓!戆大!小赤佬!十三点!……”急不择言,所有你知道的骂人话像机关枪一样喷射。看着你的脸色,他不用听懂也能明白。可是,他不但没生气,还盯着你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挣扎着抽出手,恨不能给他一个耳光。他把你抓住摁在炕上。“看不出来,你这丫头还挺厉害!”

你无计可施,只能拼命地踢蹬着脚:“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们让我走!”

“回家?走?哪那么容易!你家人使了俺的钱,把你卖到这儿来,你就得老老实实听话!”

“什么?钱?”你的头顿时涨大了,“我什么时候见过你家的钱?”

“啥?俺家这么多年攒下的钱,都给你家还债了!你不喜欢俺也不要紧,把钱拿回来俺再找,别耍赖!”

“谁耍赖?你们搞错人了!我是插队的知青,我要回家探亲,是顺路来找油坊买油的!”

“这俺不管,你是俺花钱买来的!你再不听话,看俺打死你!”他说着就退下一只鞋子,扬起来要打你。他娘抬抬手,制止了他。

其实,他娘早就明白了。这个穷困的地方,土地贫瘠,十年九灾,打下的粮食连交公粮都不够。缺吃少穿,还没有燃料。吃高粱面糊糊烧的是高粱秸,煮红芋烧的是发霉的红芋片。不光田角地边的草根,连扎手的刺棵子都挖出来当柴烧。土里刨食的人,谁家能娶上媳妇?全靠媒人从外乡带,不知啥时候找一个,大家争着花钱抢。说白了,媒人就是人贩子,一头骗钱一头骗人。可是,家家都这样,媒人还是大队干部的亲戚,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这会儿找谁说理去?

你见他发狠,不敢再闹,就说要上厕所。他娘陪你去后边,你趁机一把推开她,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救命。村里人听见了,站在路边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只当是看西洋景,没一个人出手。你没跑出几步就被他赶上,像老鹰抓小鸡,一把揪着提了回来,恼怒地一脚踹倒,“跑个啥?让人看笑话?”顺手找了根布腰带,把你绑起来往炕上一扔。

你抬头看看,污黑的房子,高粱杆铺成的房顶,泥巴墙上只有个一尺见方的窟窿,木棍上糊着白纸透进来一点光明。门一关就是间牢房,你变成小鸟也飞不出去。

你悔呀,悔极了,可悔青了肠子也没有用。你不吃不喝不睡,蜷在高粱杆铺成的土炕上啜泣。你的新郎坐在外屋叹气,他娘陪着你一夜没合眼。

你有你的梦中人。那次游泳,是他伸出手臂,强壮有力,带你离开了深水。从此,那条手臂就让你念念不忘。以后你们又同学四年,一起读书,一起做作业,多少次含情脉脉的相对,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那个火红的年代,你们一起革命造反,在大街小巷里刷大标语贴大字报,热血沸腾;也一同颓废逍遥,在暗淡的电影院里悄悄携手,缠绵情长。那条喧闹的繁华街市留下你们无数欢声笑语,那个美丽的江畔公园陪伴你们一次次悠闲漫步。

你曾满怀希望,这次回家能看到梦中人,还要设法把他转到你插队的地方来。路过集镇的时候,你刚把自己动身回家的信寄了出去。你怎么能甘心给一个农民,一个陌生的鲁莽汉子当新娘?

他在炕前来回走,一趟又一趟,你眼皮都不抬。他娘给你端了几回饭,好好的面条热了凉,凉了热,变成面糊糊,你碰都不碰。他的婶子大娘好几个,这个去了那个来,好话坏话一大车,好像都是对墙说。

别家买的媳妇也有不愿意的,村里人早就琢磨出了整治她们的办法。有人吃软的,几顿细面条儿白馍馍,哄哄弄弄就过去了。有人怕硬的,抄起鞭子抡着锄把狠狠揍一顿也就消停了。可是,给你做吃的,你根本不张口。拿起棍子打吧,看你那个娇小可怜的样子,又怕打坏了。几天了,你就这样不吃不喝一付寻死的模样。

怎么办?全家这么多年的血汗钱全搭上,好容易换来个儿媳妇,既不能让你走更不能让你死。你这会儿气虚体弱,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他娘也没了主意。

门开了,你昏昏沉沉闻见一股麻油汤面条的香味,到家了?

“妈妈。”你轻轻地呻吟。

爸爸妈妈都是老工人,几年混乱,你凭借一身红彤彤的颜色,并没有受到磨难,虽然对信仰有了些怀疑,对崇拜有了些疑问,却不懂得世道艰难,人心险恶。上山下乡的浪潮席卷而来,你和你的梦中人相约,要到苍茫无际的大草原去,骑马射猎,驰骋千里,潇洒浪漫的生活。可是,父母多年劳累身体都不好,母亲突然病了,你被迫推迟了行期,和他洒泪道别。

梦中人很快来信,说那里只是一片冰雪覆盖的荒原,既没有任凭驰骋的骏马,也没有鸟语花香的浪漫。他和父母都劝你选择这块大平原,离家近些,探望父母更方便。果然,刚走几个月就收到了母亲病重的电报,你知道她一定是想你想病的。可是,正赶上夏收夏种的大忙时节,队长以为你怕苦怕累,找借口偷懒,哼哼哈哈不准假。你急得什么也不顾,自作主张往家赶。

回家的火车在下午,想到妈妈生病吃不下饭,你专门起大早找油坊。

面汤流进嘴里,美味可口,你贪婪地吞咽,就像小时候生病,躺在妈妈身边。细细的阳春面加几滴麻油,妈妈捧着碗,一口口喂你,香味和妈妈的身影常常一起在梦中萦绕。

几口汤喝下去,你恢复了一点儿体力。“姆妈,”你轻轻抬起头,这是哪儿?

太阳下了山,房间里漆黑一团,一豆灯火点在炕边,照着两张紧紧盯着你的脸。

张黑里透红,大眼浓眉,紧闭着嘴巴,带着几分土气几分怒气。

一张饱经风霜,微微泛白的两鬓刻着年轮的风霜,忽闪的眼睛含着深深的忧郁。

你清醒了,猛然想起现在的处境,不禁全身一颤,推开了送到嘴边的面汤。端着碗的他措手不及,大碗掉在地上打碎了。

“这么好的白面条,还专门给你滴了麻油!你……!你怎么敢糟蹋粮食?还打了碗!”

他一声咆哮,抓住你就是一巴掌。纤细的身躯倒了下去。他娘长叹一声拦住了他,“唉,妞儿太嫩,别打坏了!”

“娘,好几天了,总要管教管教……”。

他娘没等他说完,流着眼泪跪了下来,紧蹙的双眉夹着深深的皱纹,下垂的嘴角现出千般无奈,斑驳白头在你躺着的土炕上碰得“咚咚”响,“孩子呀,你就行行好吧,权当救救俺,救救俺儿,救救俺家吧。”

他震惊了,想把他娘拉起来,可娘却逼他一起跪下。

“啥?”堂堂男子汉怎么能给个女人下跪!可是,他不能违背母亲的要求,为了他才提出的要求。

“好孩子,俺一个老婆子,守了这么多年寡,拉扯大这个儿子不容易。”他娘流着眼泪哀求,“俺家三代单传,那几年没饭吃,他爹把能吃的都留给了俺和儿子。他临死时硬顶着一口气,叮嘱俺一定要给他家传个根苗,俺拉着儿子对他发了誓,他才闭上眼。”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和母亲一样年纪的老人带着个壮实的汉子跪在你的床前!你不能理解,挣扎着坐起来,脑子全懵了,“不,你们家的事我不管,我只要回家!”

“孩子,留下吧,这就是你家,你是俺的好媳妇。”

“什么?”你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我才不是呢!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你们这样做违反婚姻法!”

“这法那法,哪有管俺穷人的法!”

“不,我有自己的爱情……”

“哼哼,”他两腿一盘坐在地下,冷笑了一声,“爱情,爱情是个啥东西?几个钱一斤?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

“不,我是知青,我不能这样……”

“嘿,知青算个啥,”他一口就打断了你,“你不就认得几个字吗?来到俺乡里,还不和俺一个样!干活还不如俺们乡里人哪,翘个啥尾巴!”

他娘急忙拦着他,好言好语劝慰着,“你不知道,俺儿可能干了,挣工分是俺村头一份。他心眼又好,你跟上他,不吃亏。”

“不,不行,我把钱全给你们,让我走吧。”

他娘连连摇头,“你那几块钱,俺早就看见了,够啥用的!你走了,俺找谁要媳妇去。”

“你们放我回家,我爸爸妈妈一定会给你们钱。”

“哼哼,骗谁去!只要你出了这个门,哪还会再认这个账!”他连声冷笑。

“求求你们,我妈妈病得很厉害,我一定要回家去看她。”你苦苦哀求。

“行行好吧!你做了善事,俺家有了种苗,菩萨就会保佑她。”他娘也苦苦哀求!

“哇……”你绝望地号啕。

“哇……”他娘也大哭起来,“好孩子,为了你,俺娘儿俩受了多少累,多少年才攒下那些钱。你要是走了,俺人财两空,他这辈子再也娶不上媳妇,俺家就真要绝后了。你生就是个女人,走到哪不是嫁人吃饭?就留在俺家吧。俺求你了。俺们不会亏待你!”她又“咚咚”地磕起头来。

什么,女人活着就是嫁人吃饭?花样年华的你,心里只有梦中人,那只有力的臂膀,当年的美好时光。你永远记得梦中人登上火车时,俩人依依惜别的眼泪。你梦想着温柔浪漫的花前月下,回忆着激动人心的海誓山盟,盼望着白头偕老的幸福生活。可是,日夜憧憬的爱情婚姻怎么突然变成了给人传宗接代的工具!

可是,你来农村的时间虽然不长,却也看到了百般艰辛。哪个村没有一大批光棍王老五?为了娶个媳妇真会倾家荡产,你怎么可能脱身!

又是一碗香喷喷的汤面条端到你眼前。他紧紧抓着碗,生怕又被你打翻。他娘扶起你,轻轻舀起一匙,小心地吹着送到你嘴边。你实在不甘心呀,还不到二十个春夏的年华!你抽噎着闭上眼睛,咽下眼泪。

昏昏沉沉的你被惊醒了,一个坚实的身躯压住了你。你拼命挣扎,又咬又踢。

“你滚!流氓,坏蛋!不,不行!你这样犯法!”

“犯法?你是俺媳妇,俺俩成过亲了!俺把你迎进家,全村人都看见了。”

你觉得浑沌一片,像是落入了无底的漩涡,一个劲儿地往下沉,可是,那只有力的手臂在哪里?

一阵刺痛让你叫出声,火烧火燎一般。难道这就是每个女子无比珍视的初夜?哪儿有洞房花烛?说什么两情相悦?宝贵的处子精华悄悄地流在一块乌黑的粗布床单上,慢慢地渗入下边的高粱杆。

你的心更痛,眼泪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他却欢快地笑了起来:“俺这钱花的不冤,不光细皮嫩肉长得俊,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你心里升起一股无法遏制的悲痛和愤怒,真希望它变成一股烈火冲腾,把这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从那以后,这里既是你的家,也是你的牢笼。他们白天出工,一把锁把你关在屋里,不让你下地干活。回来做饭,只让你打打下手,也不能出屋,连上厕所都有他或他娘陪同。你急了闷了,就有老大娘小媳妇来和你说话逗笑。你这才知道,村里还有些骗卖来的女子。有的转卖了好几家,丈夫不喜欢,天天挨打受气。你希望得到她们的同情,可她们却劝你好好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很少见到太阳,连这村子多大,街道多长也闹不清。

突然下起了暴雨,雷鸣电闪,大家都到场上抢收粮食,他娘走得匆忙,忘了锁门。“哗啦”一声,大门突然被狂风吹开。真是喜从天降,你什么也不顾,拼命往外跑。可是,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天苍苍野茫茫,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你一步一滑转了向,还没跑出村子就被人发现,连拉带扯地拖了回来。

他一脚把你踢倒,揪扯下湿衣服,他娘也气得抄起了棍子。你抱住脑袋浑身发抖,等待着一场无情的抽打……

这种穷乡僻壤,娱乐活动几近于零,脸向黄土背朝天,生活枯燥之极。只有娶了媳妇才有一丝乐趣。高兴的时候,媳妇是泄欲的工具。恼火的时候,媳妇是出气的筒子。

前些天,他带你去邻家借东西,不知是有意安排还是偶然巧合,人家正在管教媳妇。厨房里黯淡无光,你只恍惚看见一个身影,披头散发,手脚绑着。

他悄悄地对你说,这个媳妇也是买来的。今天又想逃跑,刚出村子就被抓了回来。旁边那个横眉立眼的汉子就是她丈夫。

你想起聊天的人说起过这个小媳妇。可怜的她被卖过两次,从第一家逃出来又被人贩子抓住,玩弄了几天再卖到这里。她丈夫是个打媳妇的高手,三天两头折磨她。

这会儿,她丈夫正在兴头上,揪着头发把她拎起来,随意地乱拧乱掐,再一脚踢倒,抓起赶牛的鞭子细细抽打,边打边骂:“狗娘养的臭丫头,看你还敢不敢再跑?”顺手又把一袋火红的烟灰磕在她身上。

可怜的小媳妇在地下乱滚,灶边的刺棵子扎在赤裸的身体上,她痛苦地哀求。

你闭上眼睛无法看下去,他也面带凄然,一步步后退。她丈夫却哈哈大笑,“大兄弟,看你那熊样,哪像条汉子!记住,女人是咱爷儿们的玩物,怎么解气怎么痛快就怎么打,怎么惬意怎么快活就怎么玩!这都是贱货,三天不打,皮子发痧!”

他听着直犯迷糊,她丈夫却扬起鞭子向厨房指指,“看看,女人就要这样治。扒光了打,捡软和的地方抽,找娇嫩的地方掐!让她知道疼,疼得钻心,又不会死!再饿上两天,不怕她不听话。既省了粮食,还不伤衣服。”

什么?你吃惊地瞪大眼睛,人穷到了什么份上,才会残忍到如此没有人性,心疼衣服和粮食胜过自己的妻子?

她丈夫挥舞着鞭子,得意地继续传经,“嘿嘿,大兄弟,这不算啥,俺的招数多着呢!等俺教你几招,三天两头敲打她一顿,看谁还敢跑!”

他犹豫地看看鞭子,鞭子上血肉模糊,又回头看看你,你顿时毛骨悚然……

……万幸,鞭子没有落下来!他把湿衣服扔到一边,伸手把你抱进里屋扔到炕上,用被子裹了起来,还狠狠地骂道:“找死啊?淋了大雨,不钻被窝,等着生病吗?”

你哆嗦着蜷缩到炕角,听到他娘手忙脚乱在厨房里擀面烧火,感到侥幸。要不是他和他娘心慈善良,这会儿的你一定是一丝不挂在厨房里打滚哭喊!

他娘拿出平时舍不得用的油瓶,用筷子沾了几滴放进汤面里,两手捧着碗端到床头,“好孩子,快趁热喝了,千万别冻出病来。俺人穷生不起病,吃不起药。”

你不敢抗拒,也无法抗拒,哽咽着接过碗来。他娘叹着气哀求:“唉,好孩子,求求你,你就认命罢!老天送你到俺家,这是你的命!你就好好过日子,别再惹事生非了。”

他把你搂在怀里,用壮实的身体温暖着你,粗声大嗓地教训:“你不是说学生聪明吗?我看你蠢得像头叫驴!这村里几十户人家一个姓,打断骨头连着筋,谁能看着你逃跑?你听说谁家媳妇跑掉了?”

那个打滚哭喊的小媳妇立刻出现在眼前,还有那条血肉模糊的鞭子,火红的烟灰和满地的荆棘,你浑身颤抖起来。他紧紧地搂着你,轻声劝慰:“不怕,不怕,俺舍不得你,俺下不了手。再说,打有啥用?那媳妇是打一回跑一回,跑一回打一回!光着身子裹了条床单还要跑!咋不让人抓回来?唉,俺不会那样对你。你到俺家来,是你命好,咋还不知足呢?到底要俺咋待你?”他被自己感动了,笨拙地亲吻你。

他粗糙的手摩挲着,一寸寸走过你的躯体,“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有本事,跑得出这个村,又能跑到哪家店?这方圆几十里,多少人盼着要媳妇?到处是抢亲骗亲的。就你这傻样,不出半天,你呀,又得让人卖一回!落到旁人手里你就惨喽,不把你打个稀巴烂!上回你不看见了,那媳妇落了个啥下场!还有更狠的呢,当着外人面,她丈夫不好下手!”

你躺在那里,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流,身体慢慢暖和过来,内心仍是寒冰一块,像是一具毫无知觉的躯壳,任由他发泄。

他们担心你还会逃跑,学了邻家汉子的招数,把你赤裸着锁在屋里。有时他们到离村较远的地块上工,还要把你绑起来才放心。你只能透过窄小的窗洞,看着一线光明,听着小鸟的啼叫,羡慕那来去自如的风。

早晨,你恶心呕吐,几天下来,你以为病了。可是,他娘俩却像过年一样高兴。从他们期盼的目光里,你明白了,一个幼小的生命就要来到世界上,它是你的血肉组成,也是他家的血脉承袭。

他娘怕你吃不惯粗粮,影响胎儿成长,就不顾劳累,一张锅里煮两样饭,你吃白面馍馍细面条儿,他们吃杂面糊糊煮红芋。

可是,你不想吃这些偏饭,那只是通过你来喂养他们的后代。你再也不喜欢麻油汤面条,一闻见那香味就厌恶。你不愿意要这个孩子,因为它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你的一段悔恨和屈辱。你不会爱它,因为“爱”已经从你的字典里消逝,和着那条大江的流水永远不再复返。没人看见的时候你拼命蹦跳,在地上翻滚,想把这个不属于你的东西丢弃。你以为这样就能平息你心里的怨恨,因为这是你唯一的复仇方式。

冬夜寒冷而漫长,世界和长夜一样黑暗,你辗转难眠,不知道如何度过这样的岁月。你惦记着温馨的家,亲爱的妈妈爸爸。你想念美丽的江边公园,繁华的大街闹市,和再也不会属于你的梦中人。

他不再粗暴地捆绑你,对你越来越温柔。他会轻轻地搂着你,静静地把耳朵贴在你身上,仔细倾听孩子的动静,脸上现出无法形容的陶醉。

夜深人静,传来咚咚的磕头声。“菩萨别怨,这年头不许烧香,俺只能磕头,求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保佑俺家。”你听到他娘喃喃地祷告:“菩萨保佑,让她好好给俺家留个后代。孩儿可怜呀,孤苦伶仃地到俺乡下来受罪。菩萨呀,也保佑保佑孩儿她娘,让她赶快病好了,俺孩儿没有牵挂,好好在俺家过日子。”

你的眼泪流了下来。那温柔的拥抱,表达了一个男子急于成为父亲的渴望。那喃喃的祷告,倾注着一个母亲对家族的责任。她不光是对菩萨祈祷,更是向你求助。抚摸着逐渐隆起的腹部,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成长。那里承载着他们一家的所有寄托,全部希望。突然,它轻轻一动,你的心猛然颤动,惶惑不已。这是你的血肉呀!你怎么能够把它抛弃?你怎么能忍心毁灭一个家庭?

大雪满天,你没有御寒的衣服。她娘只有一件破棉袄,出门和你轮换穿,平时就让你哆嗦着裹在被子里。你不但没法逃跑,连蹦跳打滚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他娘天天求你,“孩子,俺知道,你是高枝上的金凤凰,落到俺这乡旮旯里受了委屈。只要是个人,谁都不想摆弄土坷垃,哪个人不想往高处飞?你想,俺也想!可这是命啊。俺生就这个穷苦劳碌命,俺认了。你们城里的学生不也都下放了,又不是你一个,还不一样的穷苦劳碌!你也认了吧!”

串门的人也跟着劝说,讲古比今,说起来眼泪汪汪,还很有些不平。她们不但没有偏饭吃,天天下地干活操持家务,还时常挨打受气!你既不下地干活,被人宠着哄着,为啥还是不满意?

你怎么能满意!男重女轻是这里的习俗,村姑农妇们早就习惯了这个观念,从来没有过奢求。她们只希望衣可蔽体,食能饱腹,有一个知疼知热的好丈夫,不打不骂地过日子。而你呢,你对婚姻爱情的期盼却来自书本,潇洒浪漫,心有灵犀,花前月下,缠缠绵绵,只要情意相投,简直可以不食人间烟火!而这些人可以在一具没有感情的躯壳上泄欲,玩弄折磨弱小女子的身体,用她们的痛苦取乐,这和动物有什么区别?你怎么能理解?怎么能满意?

可是,农妇也好知青也罢,大家不都一样是个人?不都具有最基本的人欲和兽性?当信仰和理念变成镜花水月的时候,一个人所剩下的,不就只是这身躯壳?难道只有城里人才能享受爱情,有钱人才可以风花雪夜,穷人们就活该受苦,连个发泄性欲的地方都没有,更不该娶妻生子,养育后代?

上山下乡运动把整整一代有知识的年轻人抛到了广阔天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事最原始最繁重的体力劳动,为了糊口而忙碌奔波!科学知识变成了反动的代名词,文明和愚昧也颠倒了过来,知青的文化不但没有给农村带来光明和希望,他们的肠胃却增加了农民的负担,担心着本来就不够分配的饭锅。

你彷徨,你迷惑,你更知道现实的严酷。面对大雪覆盖的原野,你除了闭上眼睛当笼中雀,还有什么出路?即使你有幸跑出去,你的梦中人能够原谅你,继续伸出有力的手臂吗?今生今世,你还能够再碰到一个人,比这个壮实的汉子更加关心爱护你吗?其实,二十年的短暂生涯,你曾几何时自己掌握过命运?那些插队的同学们,又比你多了几分自由?你能逃到何处?

认命吧!你无奈地流泪,或许这是冥冥中早有的安排。

你复仇的火焰慢慢被泪水浇熄。整个世界全都充满了苦难,岂止是你一个人的悲哀!你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解释,浪漫的爱情只是一种梦想,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才是女子唯一的职责。

你不再伤害胎儿,闭着眼睛听他娘絮叨,遵守乡村里几百年沿袭的孕妇习俗。胎儿越长越大,翻腾踢打地越来越厉害,他娘和他的脸色越来越开朗,你却一天比一天更麻木。

唯一不变的只有天上的风。它送走了夏日,飘落了残叶,吹融了雪花,又迎来了暖暖的春天。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着跳跃,地里的麦子一个劲儿拔节灌浆,孩子在你腹中不停地翻闹,急着要见到这个世界,这个充满着忧郁和烦恼的世界。

你疼痛难忍,他们焦虑不安。一大锅开水里煮了两条毛巾,一把剪子用火烧了烧,一截线绳在酒里泡了泡,这就是接生的全部工具。他娘就是助产士。几块土坯放在一大摊草木灰上就成了你的产床。你担心害怕,不知道生命握在谁的手里,更不知道万一生不出儿子,会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你无法忍受撕心裂腑的疼痛,扯着嗓子哭叫。突然,你全身一松,一声稚嫩的啼哭传来,伴着他娘兴奋的哭喊:“哇,菩萨保佑,俺家有后了!”

闯过这道鬼门关,你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快看看吧。”他娘颤抖着双手把孩子送到你身边。

看着孩子,满身皱纹干巴瘦小的孩子,你突然醒悟——你已经成了母亲。不管是爱是恨,他都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巨大成就,你的生命延续。你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一种普天恒一的母性。这或许是每个女子的本能,它让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儿子,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你笨拙地喂他吃奶,要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他的身体里。儿子吸吮带来的疼痛变成了一种享受,你可以弥补以前不想留下他的歉疚。

正是麦收前的青黄不接,家里的粮食已经告罄,他娘东家求西家借,连让你吃饱都很难。他顶着“吃青就是造孽”的诅咒,偷偷跑到地里,撸了几把快熟的麦子,碾出的面浆成了你的唯一补养。

新麦总算下场了!他娘又端来了细细的汤面条,“孩子,委屈你了,你是俺家的大恩人。做月子要多吃点,多喝汤水,才有奶水喂俺那宝贝孙子。”

你双手捧着大碗,腾腾热气散发出麻油的香味,泪水和在面汤里,心中有说不出的苦辣酸甜。

孩子越长越可爱,也越长越像你。他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悲全都连着你的心。你习惯了夜半起身,喂他吃奶,替他换洗,哼着乡土催眠曲哄他睡觉。你的心像冬天的大地一样枯槁,忘却了这间房子以外的世界,只有儿子的成长像一缕春风。他一天天长大,起坐,爬行,拉着你的手踟蹰而行,跟着你咿呀学语,你总算有了些活下去的支托,生命多少有了些意义。

儿子也变成了你和这块土地这个家庭的纽带。你不记得哪个文人说过,孩子是母亲的奖杯。因为儿子,你成了这个家庭的功臣。他和他娘把孩子视为无价珍宝,也对你感恩戴德。看见你精心地照顾孩子,他们的看管日渐松懈,虽然你不能出村,却可以在无数眼睛的监视下,带着孩子在门外散步。

孩子一岁了。按照习俗,一岁的生日一定要“抓周”。仪式在麦子登场的时候举行,待客用的是新麦做成的“长寿面”。无论男客女宾,每人捧着一海碗。呼呼拉拉的吸溜声中,大家祝愿孩子长命百岁。

桌子上摆满了“抓周”用品。印着胖娃娃的年历本象征着知识,小猪造型的储钱罐显示着财富,圆鼓鼓的洋葱头用谐音表示聪明,女孩子的花手绢寓意着美满的婚姻,小小印章则代表了无上的权力……

你的小宝贝淘气地爬过去,东瞅瞅西看看,一把抓住了和他一样可爱的胖娃娃。

“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孩子长大一定有学问,能中秀才。”……

纷乱的道喜声里,他得意万分,兴高采烈地把儿子举过头顶。她娘也笑逐颜开,不无骄傲地看着你,炫耀似地说:“那当然,孩子他娘就是个下放学生,还是高中生呢。”

这可是个新闻!除了几个常来的老大娘小媳妇,不但外村的客人,就连本村的一些人也是第一次听说。大家好奇地打量你,除了说话口音不同,全身上下哪儿也看不出个洋学生的模样,不就是个外地买来的穷媳妇嘛。顿时一片窃窃私语,这西边十几里的村子就有个知青户……河对面那个县正在寻找失踪的女学生……

就像插进了一把钢针,你那颗枯槁的心一阵巨痛。你想起了爸爸、妈妈和很久很久不来入梦的那个他。这么长时间没法和他们联系,不要说买信封邮票,连张信纸都找不到,更没人会替你寄信。你与世隔绝,忘记了过去,不去想将来,就像个木头人,拖着一具毫无感觉的躯体,糊糊涂涂地打发着晨昏日月。

可是现在,你又听到了外界消息,如同遽然而来的雷电,你耳鸣眼花,浑身振颤。你搂着儿子,压住剧烈的心跳,一霎那思绪纷纷,像滔滔春水冲过解冻的长河,一跃千里,穿越时空。那温暖的家,慈爱的父母,繁华的街市和浪漫的公园突然跳到眼前!你回忆起学校里的日子,书本中的神奇,天真烂漫的童年,同学们的友谊,海阔天空的闲谈,情怀豪迈的欢歌……你怎么可以安于笼中的生活?你不能这样再当行尸走肉!

你尽可能延长留在室外的时间,摸索出村的路径,留意逃跑的机会。你有意带着孩子到离家稍远一点的地方玩耍,可是,他娘立刻带人追了出来。孩子连一刻也离不开他们的眼睛!你不敢轻举妄动,害怕失去仅有的自由,被重新剥去衣服,锁进黑屋。

可是,复苏的心就像大雪下的麦苗见到春风,什么也挡不住它的生长。你无法遏制对文明世界的渴望,对自由生活的追求,对父母恋人的思念。夏天渐渐过去,高粱开始抽穗。一旦青纱帐倒下,这广袤的大平原根本无处藏身。冰封雪冻的冬天就会来到,困居黑屋的长夜又要回来,恐惧使你逃跑的念头与日俱增。

终于有一天,夕阳渐去,干活的人尚未收工。他娘哄着孩子睡觉,让你去拉柴禾作饭。你在柴禾堆前四下看看,趁着没人悄悄地跑出村子,按照事先看好的路线向太阳落山的方向奔跑。你一口气穿过好几块红芋地,一头钻进高粱里。

你慌不择路,在青纱帐中疾行,到了一块空旷些的地方,你停下来,踮起脚四处看看,没人跟来!

自由了!你终於逃出了牢笼!你仰面朝天,舒展全身,好像从来没有呼吸过这么新鲜的空气,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天,这么绿的地,这么清凉的风和这么灿烂美丽的晚霞。你想拥抱大地,触摸蓝天,亲吻细微的清风。你想狂呼,你想大笑,却止不住哗哗流淌的眼泪!

可是,你又感到一阵慌乱,难道就这样离开?暗淡的房子,慈祥和蔼的老人,虽然不懂爱情,却一直呵护关心你的汉子。

你心里缺了一块,那是你血肉相连的亲生骨肉,心尖上的宝贝,生命的全部。你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果然,穿过密密的高粱地,隐约传来儿子可怜的哭泣,他娘焦急的呼唤,还有他气急败坏的吆喝。你静静地听着,再也抬不起脚步,一颗心就像在烈日下灸烤。

你的乳房胀痛,乳汁一点点滴落。儿子一定饿了!今晚,谁喂儿子吃奶?谁替儿子换洗?谁给儿子唱催眠曲,拍着哄着看他入睡?你仿佛听见儿子哇哇哭叫,看见儿子张开小手寻找母亲,感到儿子趴在怀里贪婪地吸吮……一霎那,眼前全是那张天真可爱的面容。孩子是母亲的天使,你怎么能忍心把他抛弃!你不禁有些羞愧,怎么会忘记了母亲的责任!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母子之情更宝贵?为了儿子,还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擦着眼泪,慢慢转过身来,往回挪动了几步。

锋利的高粱叶划破了你的胳膊和手,伤口浸着汗水和泪水,一阵刺痛让你清醒。那猩红的高粱穗在你朦胧泪眼里突然变成了血肉模糊的鞭子!那个满地打滚的小媳妇,火红的烟袋,满地的荆棘一下都漂浮在眼前。

啊,不!你不能回去!那是一个人间地狱!那里只需要传宗接代的工具,用以发泄性欲的奴隶!你有文化知识,有理想追求,你需要作人的尊严,心灵的抚慰,感情的沟通。你渴望自由境界,个人意志!你必须活得像个人而不是被人圈养的宠物!你要寻找失去的过去,争取新的未来……

你摇摇晃晃转过身,又向夕阳走去。一定要逃出去!只有这样你才可以回到自由的天地,陪伴年迈多病的父母,看看那个让你神魂颠倒的江畔公园,凭吊那一段埋葬在心底的深情……

你在高粱地里左右徘徊,在那块空旷的地方来回转圈。暮色慢慢降临,你无助地倒在地上,放声痛哭!抬头望去,炊烟袅袅升起,伴随着天际间的冉冉云霞。是吃晚饭的时候了,你仿佛又闻到了麻油汤面条的香味。

后记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1971年的夏收以后,省里派来一个知青慰问团。我们接到通知,下午到大队部听传达文件。

那时,知青的上调工作已经开始,很多男知青都已被抽调回城。可是,大多数女知青却仍然留在农村。除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艰苦的生活条件,还会担惊受怕。每个人都感到沉重的失落,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在我看来,慰问团也好,文件也罢,并没有任何意义。1968年刚下放的时候,还有人在慰问团面前喊口号,表决心,海阔天空地胡吹,争当知青运动的积极分子。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年幼的女孩子向慰问团诉说了一些实际困难,头头们十分难堪,也打破了几个高中大男生的计划,被他们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可是,几年过去,大家唯一的希望就是上调,早日离开农村,谁还想当积极分子?谁还有兴趣听那些空洞的大道理?可是,能够拿着工分在大队部坐一个下午,还能见到其他的知青朋友,自然也没什么不好。

我沿着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穿过起伏不平的大地,一边是收获以后的荒凉,一边是刚刚播种和正在生长的秋作物。我的心既在荒凉中无望,又试图在荒凉中寻求生机。磨磨蹭蹭,等我走到大队部所在的村庄,传达早已开始了,有许多关于知青的政策,不过都是些官样文章。可是,其中一条却让我吃惊。它明文规定,不许用任何借口向女知青诱婚、逼婚,更要严惩强奸女知青的犯罪行为。

慰问团里有个中年妇女,看到年幼的女孩子,特别亲热。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说她女儿也是知青,和我差不多年纪。我听着心里一酸,有些动情地叫她阿姨。阿姨告诉我们一个凄惨的故事,并说保护女知青的文件就是因此而来。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出门办事小心谨慎,千万不要轻信,以免落入人贩子的虎口!

一转眼,三十多个寒暑流逝……。

我从农村回到城市,又飞越大洋,有了一个美好的家庭,一份安定的生活。可是,这个故事我却一直无法忘怀。我不能不把它写出来,因为这不是单个知青的遭遇,一个家庭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的写照。

恰好那个时候我在看《灵山》,就不由自主地用第二人称来代表女主角。一来人物少,只用“你,他”就能讲清故事,不用再编人名。而且,我还感到是和那个“你”在直接对话,有种特别的亲切。

我非常同情“你”,为“你”感到深深的悲哀。我不知道“你”以后的境遇如何,能否被一个保守的,一个封建礼教流传了几千年的社会容纳,能否得到一个新的机会重头开始。可是,我不难想象,“你”在妙龄年华,遭遇这样的厄运,受到如此可怕的身心折磨,梦魇如何能够安宁,灵魂怎会得到平息!

我甚至有些感激“你”。正是“你”的事件引起了高层重视,知青的待遇才有了明显改善,从而使更多女知青,或许也包括我自己,没有陷入类似的悲剧。

可是,我却无法不同情“他”和“他娘”。听慰问团的阿姨说,事发之后,直接涉案人员都被抓获,“他”的罪名是“强奸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他娘”是从犯。我在为“你”终于逃脱而庆幸的同时,却不能不为他们感到冤屈。据说他们从来没有虐待过“你”,自己没吃没喝也要让“你”吃饱吃好,安心地住下去,为他们生养儿子。那原本是两位纯朴的农民,怀着一颗善良的心。不幸的是,“他”生为男子,必有性欲,还同时担负着为这个家族传宗接代的职责。“他”的罪名,难道不更应该是那块土地带给他的“贫穷”和“愚昧”?

我更担心那个可怜的孩子!襁褓之中就父母分离,一生就此蒙上了阴影。即使“你”把他找回去,又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结局?三十多年过去了,不知他的命运如何?

有人指责这个结尾太悲惨。是的,文学作品可以虚构,可以随心所欲地编造。可惜,凡草无能,无法安排出一个光明的大团圆。心底还有点儿期待,没准儿,这种悲惨能够触动人心那点儿柔弱的地方。

首发于 2005 华夏文摘 cm0511a.

修改后收入《天涯忆旧时—海外知青文集》2008年 美国科发出版集团公司

并刊登在 《世界华人周刊》 2012-0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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