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摘】红雨:我的教授生涯(一、步入职场)
各位看官如果有读博的经历,不知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现象?就是学位即将结束时,博士们好像并不那么热衷于“脱离苦海”。他们对跨出校门走进职场犹豫不决,于是有的推迟答辩,有的一个接一个地读学位。我把这称为“职场恐惧症”。请不要检索这个关键词(Keyword),因为这是我的生造,还没有人真研究过这个值得研究的现象。之所以觉得这值得研究,是因为这正是我当年所经历过的。在学校这个相对单纯的学术环境中待了四、五年,生活已经形成了一个模式,按部就班地走来,驾轻就熟得很。谁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于是想着在这“温柔乡”里多待一会儿。一想到要在一个新环境中重新开始,心中不由得一阵焦虑。
我的导师可能见过不少“职场恐惧症”患者,所以诊治经验老道。她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学院最多资助学生四年完成博士学位,超过四年资助就终止了。顾念我第一个学期没有从学院得到资助,所以延长至四年半。于是给我定下了1990年夏季毕业的死命令,然后据此逆时推算,给我定下一连串的截止日期(Deadlines)。破题(Proposal)、数据收集、数据分析、论文第一稿、论文修改和答辩等皆有定时。就这样一环紧扣一环,论文基本按照老师的计划完成了。虽说因为错过了暑期毕业的截止日期没有正式获得博士学位,但还是在1990年8月21日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以ABD(All but Dissertation“万事俱备,只欠论文”)的身份完成了博士学位的所有要求。可以说,我是被老师“临门一脚”踢出校门的。
如在《我的留学生涯(下)》中所述,一年前通过了博士资格考后,我就开始发申请函找工作。美国有一份《高教纪事报》(The Chronicle of Higher Education),每周二出版,上面有最完全的美国大学教职的招聘消息。于是我每周去图书馆,把所有与教育有关的教授岗位都找来申请。“有枣没枣打三杆,”说不定打下枣来呢?如此“广种”却没有带来“薄收”,在邮箱里收到的都是被拒函(Rejection Letters)。与我同时找工作的还有一位美国同学。他一收到被拒函,转手就钉在身后的墙上。他说他的目标是用被拒函把那面墙完全覆盖。我虽然没有他的豁达,不过持守“一天的难处一天当”的态度经年,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焦虑。凡事交托,相信神自有安排。
那年四月间,我到Boston去参加美国教育研究协会(American Educational Research Association)的年会并在会上宣读了一篇论文。这是美国也是全世界最大最有影响的教育专业会议,每年有近万人参加。各个大学也会到会场来招聘教授。大会设有聘用服务处(Placement Service),招聘方的招聘要求和应聘方的个人简历都放在服务处供查阅。要是双方看对眼了,就安排一次会面。这样比邀请应聘者去学校访问又省钱又省事。于是我也把我的履历投放进去,每天去查看有没有愿者上钩。
投放履历后不几天,我收到了奥本大学(Auburn University)一位教授的留言,约我第二天早晨去那位教授下榻的旅馆里见面。我又惊又喜,连忙把奥本大学的招聘要求借出来看,知道他们要聘一位教统计的老师,主要讲授多变量统计分析(Multivariate Analysis),正是我在论文中刚用过的。
那夜自然是睡不安稳。第二天一早,我西装革履,赶去了指定的旅馆,在旅馆的大堂坐下等那位教授下来。突然间我心里一阵慌乱,手心里全是汗,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统计知识都从脑中逃逸了。这大概就是心理学中所说的“焦虑发作”(Anxiety Attack)了。可是马上要面试了,这可怎么是好?我伸手到口袋里取手绢,不料掏出一张小卡片。卡片的一面是一幅大海的照片,海滩上有两行脚印。另一面是一篇短文:
“一天我做了个梦。
我梦到我和上帝漫步在海滩上,我的人生一幕幕地在我眼前闪过。我留意到在海滩上有两行脚印,一行是我的,一行是上帝的。当我生命的最后一幕也闪过,我回头看去,却注意到在我生命的某些片段,海滩上只留下一行脚印。而且这总发生在我生命中最低潮最悲惨的时刻。
我困惑不解,于是我问道,‘神啊,您说过如果我来跟随您,您将永远陪伴我。可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刻,我生活中却只有一行脚印。为什么在我最需要您的时候,您却离开我呢?’
神对我说,‘我珍爱的孩子啊,我爱你!我绝不会在你困难的时刻离开你。当你看见地上只有一行脚印时,那是因为我抱着你。’”
我顿时热泪盈眶。我想起来了,这是几年前我受洗那天,一位教会的弟兄送给我的。我当时随手放进口袋里,这些年一直没有机会穿西装,所以一直没发现。今天当我最需要的时候,它出现在我的面前。可能有人认为这只是巧合,可是对我来说,这是神在向我说话呢!这么一想,心情顿时平静了下来。抬起头来,我面前正站着一男一女,微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原来奥本大学来的是一对夫妇,都是教育学院的教授。他们觉得大堂里太嘈杂,请我到他们房间里细谈。谈话间他们问了很多问题,大多是关于统计的。我因为刚在博士论文中用到过这些统计分析方法,所以自己觉得还算是应答得体进退有据。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临告别时,那位男教授对我说,“我们招聘委员会有五位成员,你可以说已经得了两票了。”走出房间,我擦了擦汗津津的额头,心里想,“这应该是我沙滩上只留有一行脚印的时刻吧。”
回到学校,又接到一所学校面试的邀请。这次是堪萨斯城(Kansas City)附近的一所私立大学。学校规模不大,没有研究生院,只有几百名本科生。有趣的是整个学校设在一个废弃的石灰岩矿洞里,学校的基调是一片雪白。地面只有几栋学生宿舍和一栋办公楼,教室、图书馆和电脑房都在地下。那次面试的效果不好,主要是因为我对学校的招聘要求理解错了。学校要我给学生和教授们做个讲座,我用我的论文作为讲座的主题。报告后的讨论时间基本冷场,有一位学生还问我为什么要做研究。与学校的教务长交谈时,他也直言告诉我,学校对研究没有要求,“只要把课教好了,不用太担心永久聘书(Tenure)。”我隐约觉得这个职位和我的志向不太吻合,不过如果被聘用的话,我想我会接受。老师曾告诉我,第一个工作是最不容易得到的。有了第一份工作,就是“圈内人”了,再换学校就会容易得多。我听了暗暗点头,“嗯嗯,老师。在国内我们称之为‘骑驴找马’。”
面试后回到家中,又收到一个学校面试的邀请,这次是一所州立研究型大学,要聘用一位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讲授教育心理学和统计方面的课程并做心理学方面的研究。我觉得这是个理想的职位,我的老师也认为这个岗位很适合我,慎重其事地为我面授机宜作准备。她告诉我说,不要对面试抱太高的期望,因为学校一般会从申请人中筛选出三位去校园面试,然后从中选定一人(或一个不选)。所以不要期望学校会在面试时当场拍板作出决定。她还告诉我,三天的面试过程中会多次和聘选委员会的老师或学院的领导吃饭。“Don’t enjoy the food too much.”(“不要太沉溺于美食。”) 要随时准备回答问题,嘴里满是食物,就没法说话了。事无巨细,叮咛再三,就差没有给我预备见招拆招的锦囊妙计了。
这次面试进行得很顺利。我还是用我的博士论文作了讲座,算是找对了买家。出席的教授不少,和我有很好的互动。果不其然,从早餐起就有教授来陪我进餐。我亦如老师所教,如淑女般小口进食,吃个半饱,随时准备回答问题。随着面试的进展,谈话也越来越轻松。除了学术的问题,我们还谈到了NBA(美国职业篮球联赛)、美式足球、当地的房价、学校质量和当地的文化生活等话题。听说,这是面试进展顺利的一个信号,说明学术方面已经过关。话题虽杂,幸亏我平时关心,什么都能说上几句。最有趣的是一位教授带我去一家中餐馆吃饭,席间他问我宫保鸡丁那又甜又酸的酱汁是怎么做的。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问题,我倒是没答上来。
面试流程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和院长会面。听说这位院长对聘用教授很重视,常常亲自到大型的学术会议上当“星探”,听与会者宣读论文以物色潜在的聘用对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不久前参加的美国教育研究协会年会上听过我的论文才决定邀请我来学校面试的。几个问题之后,他出其不意地说,“如果我们用xx的年薪聘用你,你愿不愿意接受?”因为老师告诉我不要期待学校当场拍板,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对不起,能不能请您再说一次?”他又重复了一次,我连忙说道,“接受,我接受。”
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震得晕头转向,我都不知道面谈是怎么结束的。回到旅馆后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妻子。辛苦那么多年了,她是第一个应该知道这个好消息的。那天和教授们吃完晚餐回到旅馆,我不禁回忆起到美国的这五年。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先是打工挣学费,后是读书做研究。生活不可谓不丰富多彩,但是丰富多彩背后的“压力山大”也是一样的真实。那个傍晚是这五年来最为轻松的一个傍晚,既没有一件事让我忧心,也没有一件事要我操心。我在街上无目的地溜达,走进了旅馆附近的一家电影院,买了张票进去坐了两个小时,连看的是什么电影都不知道,只是要享受一下这“无所用心”的轻松。
回家后的事在《我的留学生涯》中都略有交代。8月21日论文答辩成功。谢谢亲爱的同学们帮我装车,22日一早我们离开了生活了四年半的Iowa City,横跨四州,到学校报到。儿子舍不得他的小伙伴们,一路泪流不止。我效苏东坡嘲笑苏小妹脸长的诗句“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尤未到腮边”,拟成两句,“小儿一行思乡泪,车过三州犹未止。”
走马上任后,又了解了一些我被聘用的细节。确如老师所说,学院原来打算邀请三位候选人到学校面试。可是那年经费紧张,就把三位候选人排了个先后,按次序面试。如果学校有意聘用,而对方也接受了聘用条件,双方谈拢了,后面的候选人就不再面试了。我是学院的第一优先。
为了保障美国人的就业,美国大学在聘用“外籍人士”任教授时,要向移民局说明在所有的申请者中,被聘用的外国人不仅是合格的,而且是最好的。这是大学和企业聘用外籍人士时的不同。企业必须证明所聘用的外籍人士是所有申请人中“唯一合格”的,但学校所聘用的外籍人士不必是唯一的。即使有美国籍的申请者也符合聘用的条件,只要学校能说明所要聘用的外籍人士更符合条件,就可以优先聘用外籍申请者。毕竟证明“最好”比“唯一”容易一些,这给大学聘用外籍教授开了方便之门。
不知道我们学校的外事部门是不是犯了个错误,把他们送交给移民局的那份文件影印了一份给我。我看了暗叫一声“惭愧”。申请这个职位有四十六人,学院在文件中把其他申请人不如我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在这四十五人中,有些申请人的专业不怎么对口,有的在心理学和统计两门学科中只专一门,确实不符合聘用的要求。但也有好几位申请人毕业于很好的大学,有心理学和统计的背景,专业上也厉害,有论文发表,我真不敢说我比他们强在哪里。而我的短板却十分明显:这些年来我一直是当研究助理,没有当助教的机会,从来没有在美国的大学教过书。学院怎么就能相信一个外国人能上好课呢?虽然我后来的表现证明学校当初并没有看走眼,不过当时我真没有看出我为什么被选中。我想,这一定是我生命的海滩上又一段一行脚印的时刻。我暗中下了决心,一定努力工作,不能辜负了神为我安排的机会,也不能辜负了那么信任我的同事们。
报到后,系主任给我安排了第一个学期的教学任务。他告诉我说,学院要求教授们按40-40-20的比例安排工作量,即40%教学,40%科研,20%服务。所谓服务就是在专业团体中承担职务或是参加校内的各种委员会。系主任又向我交代了学校对教授的评估政策和程序。(以下这段文字在我的另一篇文章《“非升即走”和永久聘书》中用过。)
新聘的教授从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起步,并进入永久聘书的六年试用期(Probationary Period)。美国大学对教授试用期的评估是极其郑重的。我当时曾听到过一个说法,说是签发永久聘书对学校来说是一个“百万元的大交易”(A million-dollar deal),意即一旦签了永久聘书,学校在这位教授职业生涯中所付的薪水要超过一百万元。这还是三十多年前的说法,现在这个估算可能要翻几倍了吧。
对教授的评估,可以说从聘用的那天就开始了,由教授的顶头上司系主任负责。每年年初,系主任对系里的每位教授(不论新老)做一个年度评估(Annual Review),总结教授在前一年的教学、科研和服务三方面工作表现,指出成绩和不足,并明确指出须改进的方面。教授受聘的第三年,学院要对教授做一个关系重大的“第三年评审(Third-year Review)。为此系主任指定三位教授组成一个“第三年评估委员会”(The Third-year Review Committee),给工作了三年的新教授做一个阶段性评估。这个评估的结论就有实质性的结果了:或是认为这位教授干的不错,三年后有可能获得永久聘书,那就继续努力;或是认为这位教授前三年的表现不能令人满意,而且在试用期内不可能弥补回来,那就给这位教授一年的时间,让他另谋高就了。
如果顺利通过了第三年评估,到第六年初,除非有特殊情况,新聘教授必须申请永久聘书和副教授的职称(Rank of Associate Professor)。为此教授要准备一个评估档案(Dossier for the Tenure and Promotion),全面总结自己前五年在教学、研究、和服务三方面的表现。教授还要给系主任提供一份含三位以上外校评审教授(External Reviewers)的名单。这些外审教授所任教的学校必须与我校有相似或更高学术水平,而且外审教授不能是自己以前的老师或研究的合作伙伴。系主任从中选出三人,把评估档案寄给他们,请他们对被评审的教授的工作表现作一个客观的评价,并就申请人是否应该获得永久聘书和副教授职称提出建议。这些外审教授的评定意见加入教授的自我评估档案供教授们查阅,就此开始了对永久聘书和副教授职称申请的投票过程。
评估分四个层次进行。第一层次是系一级的审阅和投票。教授的自我评估档案放在一个会议室里供学院的教授们审阅。两至三个星期之后,同系已获永久聘书及副教授以上职称的教授们投票,或赞成,或反对,或弃权,然后系主任独立投票。系主任并要准备一份给院长的建议书(Recommendation Letter),报告教授们的投票结果及自己的意见。然后进入到院一级的评估。院一级也有两次投票。一是学院的职称评定委员会(Committee of Tenure and Promotion),其六位委员由院里的教授选举或院长指定产生。委员会对申请人逐个讨论,充分交换意见后匿名投票。委员会主席总结委员们的意见及投票结果,写成建议书向院长报告。然后是院长投票。同样,他也要准备一份建议书,呈交教务长。第三级的评估由教务长完成。教务长基于院长的建议并征求研究生院院长的意见作出决定,向校长报告。最后一级由校长作最后的评估,并报告给校董事会(The Board of Regents)。永久聘书和新职称由校董事会签发。整个评估程序要走一年,所以教授要到第六年才能知道是不是拿到了永久聘书,捧上了“铁饭碗”。系主任的这一番话让我觉得工作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试用期间绝对松懈不得。
系主任并忠言相告,以他这些年的经验,新教授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是把主要精力花在教学上而没有马上启动自己的研究。这是因为上课是每个星期甚至每天要面对的挑战,研究的压力似乎没有那么紧迫。但学院评估教授研究成果的主要标准是论文的发表,而专业期刊的审稿过程旷日持久。新聘教授如不及早开始,待到第三年评估时,很可能还没有论文发表,那这一关就有点悬乎了。因为系主任的提醒,更因为我对一个新的研究课题的兴趣,我上任甫始,就开始了自己的研究。这个研究课题几乎贯串了我整个职业生涯,而且和目前教育实践中的许多问题休戚相关,值得和各位分享一下。
(待续)
作者投稿
华夏文摘第一六零八期(cm0122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