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记
年初二月回京过旧历年。我虽然并没有怀抱多少美好的理想,到底还是有些激动的,长长的旅途中在半梦半醒间又重温了许多的旧梦。我是地道的山西人,北京从来不是我的北京,我不过客居了几年,然而也积累了许多的故事。
如今的北京已经全然不是我记忆中的北京了。如今的北京好像是一个灰色的大匣子,里面盛装的只是有序无序的吵杂和混乱。这一次回去下了飞机雾霾倒是不见了,空气清新了,人也少了,过街天桥上不见了摆地摊的人,走路也顺畅多了,生活却也不方便了。与前两次相比,竟然不知哪一个更好。然而我知道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我钟情的。
如今的北京最使我不适应的是看不到绿。有些地方真是一丁点儿都没有。冬天也罢了,北京的常青树似乎是不常见的,然而盛夏走在街上去找树荫躲避烈日时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并没有树,任毒日头热辣辣地晒着,心里只有沮丧。回到家许久,脑子里还是一片空茫茫的,真是被晒晕头了。
上一次回去是夏天,终于带着孩子去逛了故宫,我难掩失望之情。我过去不知帝王们的生活天地是那样的拘束。御花园是局促的,后妃们的偏殿也显得狭小拥挤。而且御花园没有花,草也稀稀疏疏不成气候。没有生气,只有死气。
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不是这样的。夏天我们四处跑着时天地都是绿的。未名湖畔的绿柳,清华园里的荷塘,白颐路绿杨成荫,遮天蔽日,坐在电车上慢悠悠地紫竹院、白石桥、北图、黄庄、圆明园一站站经过,仿佛穿行在图画中,异世界里,那样浓郁的绿。夏夜结伴去圆明园的断壁残垣之下赏月,四周也树影婆娑。有一阵找房子找的心急火燎的,哪里都去,有一回进了宣武一条老胡同,挨家挨户地去询问,推开一扇扇虚掩的门,纵然一户户院子都破旧不堪,可是哪家都有老人坐在绿树下摇着蒲扇乘凉,让人看了瞬间心里就放松平和下来。就站在门口和老人们闲聊几句,歇一会儿。出来再奔波,心里陡然奇异地多了一分镇定从容。又有一天约看的房子在北大小东门内,我循着地址一路走过去,惊讶地发现那里别有洞天,落叶纷披,衰草连天,黑鸦阵阵,竟然很有几分古意,仿佛走在咸阳古道上。我呆呆停驻了许久,差点误了约定的时间。房子依然是没找到,但是看了那些景象心里莫名踏实了很多,不再那么惶恐慌张了。
当看到树间地上光影斑驳时就知道入秋了,就能感觉到落寞的秋意了。这时天地换了颜色,白颐路上的浓绿变成了铺天的黄,满街的黄叶渲染着秋色,树上的蝉鸣也应和着秋声,使人不由不浸染在气势盛大汹涌的秋里,似乎自己也变成一片黄叶了。还有秋来的香山漫山遍野的红色,呼朋唤友爬到山顶,入目满山红叶,依稀北雁南飞,也一样让人沉醉。
西山有一处辽代寺院——大觉寺,泓和我都爱那里,我们常约了朋友去。往往晚上到了,闲谈小半夜,天明了就去附近四处闲逛。春天山前山后杂树茵茵,鸟雀喧嚣,春意盎然。爬完山再回去庙里旅舍坐定,吃吃绍兴菜,喝一壶新炒的茶,院子里玉兰花也正开得热闹,真让人醉复醒醒复醉陶然忘机。下山时运气好正巧还能看到可爱的小毛驴经过,买到几根农民新掰下来现烤的玉米棒子。那时找一处野而幽的地方是不难的,花和树,云和山是触目可见触手可及的,四季的颜色也是缤纷的。
二十年前的北京,也许是我年纪轻的缘故,冬天也是热气腾腾的。有一段时间在寒风凛冽呵气成冰的早上骑着自行车赶去北外上法语课,手冻僵了身体也不觉得冷,到了教室见了同学,大家各自搓着僵直麻木的手指互相取笑。有时候眉上也结了冰。
那时春天风沙也是常见的,直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仿佛猪八戒要来。但是也不会抱怨,晚上去洗澡当笑话讲一遍。
那时候北京还空旷清静,天安门广场没有围栏可以随便走, 挤公交坐地铁也不会狼狈不堪,也没安检没那么多限制,常常泓买票时我早已大摇大摆溜进去了。 琉璃厂也还有一些旧风景,逛逛是十分享受的。去荣宝斋买一套芥子园图谱,进一得阁买几块墨,抱回家慢慢欣赏。潘家园也能去转转看看淘淘宝。灯市口下错了车想起来老舍曾住过,不由会站住向往片刻前朝风流。每周回家从清华南门坐车到西直门转地铁到崇文门,路过一家老字号副食店时习惯停一会儿买些点心吃。平时闲了跑去西城看白塔寺,跑去宣武找藏在珠市口的晋阳会馆。陶然亭就在几站路外。陶然亭里葬着中国近代史上山西最杰出的人物高君宇和他的爱人石评梅,他们的墓是一定要去扫祭凭吊的。倘若天气好,一路走过去满是老城的味道。累了饿了随便找一家北京炸酱面馆点一杯酸梅汤叫一碗面就很解馋解乏。二十年前,繁华的商业街上破旧的胡同儿里,人群熙来攘往 ,四季人声鼎沸,那是我熟悉的鲜活的人间。
那时候我常逛两家书店,一家叫国林风,在北大资源宾馆的对面,曾淘到好多本老版的书,纪晓岚全集 ,肖涤非的杜甫诗选集,江枫译的雪莱诗选,林语堂的中国传奇,风声鹤唳,朱门。规模更大更有名望的是风入松,紧挨着北大南门,九十年代末盛极一时。风入松选书极其博杂,进了书店只觉满目琳琅目不暇接令人流连忘返。我坐在角落里看完了沉默的大多数,黄金时代, 白银时代,黑铁时代,青铜时代。国林风书店的不远处有家川菜馆子蜀味浓,是一排古色古香的挂满红灯笼的平房 ,我们馋了就去那里打牙祭。前些年夏天回去寻旧址,一丝痕迹也没有了。
如今书店越开越少了,阜内大街的新华书店门面可贵的还留有一丝旧时气息,撩帘子推门进去卖的书没法儿看了。冬天买一包可以捂着暖手的糖炒栗子不知去哪里买了,铁皮大桶烤的红薯的香气闻不到了,煎饼果子的摊子都不见了,前门光膀子的板儿爷也消失了,动物园的动物没有多少了,让我首次领略了宇宙浩瀚的天文馆也面目全非了,王府井商场也变得落伍,后海酒吧林立,吵杂得走一圈让人喘不过气来,前门满大街的标语和民俗画,二十四孝的画都有。现在大街小巷规划齐整了,但又光秃秃的显得异样的寡淡,真倒不如过去乱糟糟的有生活气息。
如今天坛少了庄重,大年初二人们敲锣打鼓吵吵嚷嚷跳着广场舞,地坛庙会干脆成了美国的游乐场。雍和宫在大年初三人满为患,大殿前密密麻麻挤满了烧香的人,陪着远道而来的朋友们进去站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出来了。去对面的吴裕泰茶庄叫了一杯美式红茶,被店员粗暴呵斥,让站到门外去等,我站了没动,又被阴阳怪调问能不能听懂北京话。去东来顺吃火锅,羊肉是很鲜嫩的,服务态度却很是国营。小孩子去上厕所,服务员因为他头发长就气势汹汹要他去女厕所,他向我诉说委屈,说大姐姐粗鲁不堪,我听了愤懑难平教他说,以后要这样回敬她,“你不见小爷是怎么撒尿的吗?”北京什么都改变了,服务态度是唯一保持了过去国营的刚硬气的,也许更坏了。大孩子坐公车好不容易坐了个前边的座位可以看看风景,结果被护国寺上来的一位六十几岁的大爷吼得不知所措战战兢兢。我去保护我的孩子,老人家连带我一齐骂。没见过这样精神矍铄蛮不讲理强逼着小孩让座的老人家。
今年新政,六环之内严禁燃放烟花爆竹。泓的梦也落了空。我安慰他说,在座座灰色的冰冷大楼之间纵然看到五彩的焰火也是无趣的。焰火要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放,要在住着熟悉的左邻右舍的街道放,要和小伙伴们穿着新衣一起放才有过年的普天同庆的味道。他叹口气也只能作罢。
如今什么都不同了。
好在还听到小舅舅在教孩子们,跟人问好要拍着对方的肩用气吞山河的口气在厕所门口说,您吃了吗?还听到朋友问候说,二货,你丫还活着?你丫这些年死哪儿去了?还听到胡同口一位大爷不满意乱停车嘟哝了一句,我操。我尤其喜欢我们家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回娘家碰到九十多岁的老街坊,那一位步履蹒跚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握了老太太的手亲切问候,大姑娘回来了?
匆匆来去几次,旧梦是难寻了。 过去的一切浮光掠影梦一般地过去了。过去的世事所以美好,大概是因为过去了。记忆墨汁儿一样地泅染着心里的画儿,画幅无论深浅浓淡皆如铺锦列绣一般使我喟叹不已。喟叹之余,也只有收拾行囊继续返程之旅。想起苏轼的两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正是这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