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1904年 乃琼寺 约翰·克劳德·怀特 摄
左 白哈尔神 唐卡局部 右 1936年 花园中的乃琼神谕 洛桑朗杰 休·E·理查森 摄
燃烧的住事与幻境 --1985年 我在乃琼寺临摹壁画
乃琼寺距拉萨市十公里,寺内供奉着三头六臂白哈尔, 那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护法主神, 也是西藏历代最高级别神谕的居住处。关于乃琼寺, 网上己有详细介绍,这里不再赘述。
37年前,这个寺庙尚未广为人知,包括我自己了解得也不算多, 只是幸而有缘得以用原尺寸临摹了三幅壁画。 直到1989年底我离开西藏时, 都未曾听闻有人前往乃琼去拍照或临摹。因而, 这三幅壁画尤为珍贵。 乃琼寺壁画中那份独特的艺术能量也一直散发着其特有的魅力, 同样珍贵的是在那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日子, 它们至今影响着我的生活和艺术创作, 也让我对这个寺庙的历史变迁和它的故事尤为关注。
37年前,这个寺庙尚未广为人知,包括我自己了解得也不算多,
常在网络看到国内外媒体和个人,在介绍乃琼寺回廊壁画时, 均将1991年由拉萨古建队重新修复的壁画, 当作藏传佛教古典艺术来赞美;“该寺壁画风格是除白居, 贡嘎曲德,古格王朝壁画之外最具代表性, 17世纪西藏壁画艺术杰作的集中体现”
乃琼寺源于它特殊地位,为今天的艺术和摄影爱好者, 提供了持续的兴奋点与极大想象力。因时代,宗教信仰需要, 古建队为拉萨及周边寺庙重建和修复做了很多工作。 当时并没有对文物修复最基本的要求。 记得他们与我用同一种上海产,塑料大袋水粉颜料来执行所有工作。 曾读过有关西藏唐卡修复国际会议一段英文记录“从历史上看,喜玛拉雅地区传统的修复方法;“ 重绘受损的形象只是为了将它做一件新的, 这与西方所釆用以旧复旧的根本区别 ”然而文物保护和修复, 是一项涉及面复杂与敏感,包括技术上的纠结。自己离开己久, 这主题就不便由我来说什么。
乃琼寺源于它特殊地位,为今天的艺术和摄影爱好者, 提供了持续的兴奋点与极大想象力。因时代,宗教信仰需要,
乃穷神谕者唐卡图文 2015新浪微博 仅自己可见
当然,我从来把对雪域高原一切虔诚和行为,
也无意在此用我临摹的壁画和照片,来评判在我复制之前,
这里是用一画画的个人语言来自说自画,回忆录的方式来写几行。
1936年 左上 哲蚌寺 右下 乃琼寺 弗·斯·查普曼 摄
遗憾自己早年不少油画写生佛像和临摹壁画,对诸神的名称,
朋友中有不少知名藏文化学者和历史专家,
左 1984年我油画写生 右 1932年 同一角度注为乃琼寺 德.菲力普 摄
除拉萨市内的大召寺,哲蚌寺是我八十年代初去最多的地方, 并认为乃琼是属于哲蚌的一部分。远郊写生的准备程序; 提前一天在单位伙房买好几个馒头切开夹上豆腐乳, 偶尔放点当年奢侈品白砂糖 , 平常攒下的部队压缩饼干, 用厚棉布外套保温的军用水壶 。
一大早骑自行车从市里出发,沿青藏公路到西郊水泥厂下面后, 抽烟喝水歇口气后推着挂满画具的自行车, 慢慢爬上那几道弯绕的土坡路到乃琼或哲蚌 两寺当初都没围墙也无人收门票。 也可从哲蚌东面一片残废建筑中小路, 顺着山沟荆棘里羊肠小径往下走,约15分钟即可到乃琼。 忘了是哪年第一次到此,仅记得大院也没门, 像当年很多寺庙一样比较静寂。
放地上的画板贴着我当天油画写生 一老喇嘛坐在乃琼门槛 中 黄家林
1985年 乃琼大殿门
乃琼寺给我的第一印象和震撼是大殿大门, 一扇用强烈艺术形式表达的佛教法门。上面绘有六位倒挂在红色中, 类似人体解剖的巨型人皮,图案化的胸骨, 内脏器官和它们生动有趣的四肢,神态各异灰蓝眼睛, 外星生物般卷发的大头。我不敢肯定这是否可谓魂灵的聚集地, 还是众生通往天国或地狱之门。它可能反映出古代艺人独具创意, 用如此深刻的图像,来显示更为博大的神学含义? 毫无疑问的是;它包含及象征“最后的审判”那一刻, 萨满和密教义中提醒生死无常,策励行者珍惜生命的宇宙观 ,与乃琼神谕者游离于人神之间,特殊的媒介身份符合。
从系着哈达的铸铜精美的高浮雕门环,门框四周镶嵌错金刷银装饰, 令人窒息的华贵细节与完整程度,我猜想该寺未遭遇过灭顶之灾。 遗憾其巨大的尺寸和内容,限制了个人将它画下来的任何可能。
从系着哈达的铸铜精美的高浮雕门环,门框四周镶嵌错金刷银装饰,
1921 乃琼大殿门旧照,查尔斯·贝尔爵士 摄
那年寺内刚完成基础维修,能看出起码解决了房顶漏水。
决定临摹后,黄家林用藏语帮我给乃琼主管介绍;
1.8x1.6米 这是我临摹的第一幅,可能也是最重要和完美的一张,
我把最上面这位称为度母或观音菩萨, 她釆用了莲花宝座上的经典模式,扬起的右手抓住一把燃烧的法杖, 正以不可思议的优雅,富于动感的姿态, 呈现在大量房顶漏下来的水迹和世间众多的灾难中, 并主动承担着拯救世界的智慧与力量。
往右下看;庄严仪式里最为壮观的一位身披人皮袍,手持降魔伞, 脚踏两只猛虎的护法或愤怒金刚 。他坚强身驱和相对完整的四肢上呈现的红, 是整个画面唯一饱和色。整个视觉叙事过程里, 尽管他左手挥舞着一形状不明的物体, 身边飘动着人皮四肢所增加的紧张情绪, 创造出可以让观众立马进入的一个战场,但敌人是不存在的, 除了破碎的报纸之外并没有血腥的死亡场景, 于是他仅粉碎了自身所有烦恼与障碍,脚下, 两个活泼而清晰的猛虎并不意外的出现, 极大增加眼前图像的丰富与均衡,它们在奔波中互相关注, 传递着生物之间共处逆境的和谐。
右下方这位手持法杖,外套为线条流畅的桔红袈裟, 里面是隆重法会上才能看到的精致僧侣服,(我曾购下类似略有破损一件,每隔N年趁无人时拿出来套一下)该形象也一直让我感到鼓舞;从头上戴着宽边红帽判断, 自己一直认可他是神谕者本人,但疑点为帽顶和背部, 并未出现那几面威风凛凛的招牌旗。 最吸引我和朋友是他的头部眼睛,身体和双手正对着左外, 然而翘起来红线装饰的僧鞋正朝他身后飞奔。 这种下肢与上身动态彻底相反,在人体结构说不通的扭曲和夸张, 却让神谕者显得活力满满。以至于从他头顶而下大块的报纸斑驳, 完全没有妨碍他正在作为一个执法者去完成的神旨意, 在周边的废墟般的虚空之中,展示着佛教捍卫者的强大法力。
最下层平行的一组;三个骷髅头和两个半人头, 它们之间用红色火焰连接起来,按照西方传统是象征死亡的符号, 提示人们“你终将死去” 而在藏传佛教和眼前,它们神秘兮兮的凝视着你, 甚至用大笑来面对和解释 “乐观利用你轮回中可贵生命” 这个主题也是乃琼大门,整个回廊壁画中持续的图案, 几百年来它环绕整个乃寺,为众生提供了可视化的敬畏。 尽管我相信骷髅象征世事无常,是战胜恶魔和死亡的宗教意义外, 也深感是古代匠人在绘制过程,自然流露出的人性与幽默, 使得它们至今仍毫无痛苦微笑着。 查相关资料出现了坦率的几行;
往右下看;庄严仪式里最为壮观的一位身披人皮袍,手持降魔伞,
右下方这位手持法杖,外套为线条流畅的桔红袈裟,
最下层平行的一组;三个骷髅头和两个半人头,
敌众浩瀚如虚空—
有什么妙法让一切都被制服
让众多愤怒的心被推翻
让敌人都被摧毁了
——
1.8x1.4米 临摹它的理由;整幅画构成具备了令人鼓舞的色彩与造型。
顶端女神优美而敏感的造型,身后背光环被烟尘笼罩中透出的浅红,
美神隐约可见的黄金冠下明月般胖脸和不算清晰身驱,
下方是云雾缭绕中的护法神,他的胸部和四肢都长着成双,
最下层更为虚无缥缈空间奔驰着两匹淡蓝的天马,
第三幅 1.4x1米,仍然是一位不知名称的的女神。 她怀抱一件念扎或琵琶类的弹拨乐器, 坐骑为己完全看不见身体的白狮。原作暂不知道放在哪, 此图是用手机从三寸旧彩照翻拍, 所以整体色彩与前两幅的强度相比略显不足, 但并未妨碍我现坐沙发上,仍可以沉浸在如此冥想的慈悲气氛中。
左边从上至下骷髅与人头,坚持着提醒我什么是自我 。 右上角的漏水使部分背景浸在 水墨画的朦胧中, 显示了 壮丽的红唇白牙,金刚法眼大神,除了消失在画面外的双手, 他的黑手臂和黑脸与朱红袍,足以传递他 保护与惩罚的能量,与上方静谧之美形成强烈的对比。 除左边那一组挂着的骷髅, 此画也可理解为对当年显现一位女性的敬意外, 更多是对喜马拉雅山脉的神灵亲自降临到画布上的喜悦。
五张当时现场拍摄彩照 包括前面己有详细介绍的一张大殿门
五张当时现场拍摄彩照 包括前面己有详细介绍的一张大殿门
如果说将自己的画,用文字来重新描述还有点道理, 这又把牵涉到诸多神灵的照片拿出来讲, 是否有点缺乏敬畏之心和画蛇添足? 为此我反复在网上搜索有关乃琼廻廊壁画的信息。 目前除了我临摹的作品和这里第一次公布的旧照外 ,从摄影术发明后至1989 年底. 暂未发现有关乃琼壁画的任何记录。我“假设” 这些是当时世上唯一留下的图像,另外, 也担心多年来自己所珍惜的心血之作, 在别人看来或许仅只是破墙上残留着一堆色班。
至于乃琼寺倒底诞生于哪一年?壁画是明代还是清代绘制? 就留给考古或历史学家吧。
照片中间的形象,是临摹的第二幅。同时也有她周围完整现场环境,
这里能看到环绕整个回廊墙顶倒挂的人皮,
左上即为复制的第三幅“抱弹奏乐器女神” 选择她与左手从下到下的骷髅,加上下方的黑脸神,
房顶漏水造成颜色大面积脱落是 惊心动魄,与墙顶平行那组人皮己彻底被烟熏覆盖。 特别是中间黑色排水管在新修补浅土色中, 它本身则带着某种明显的暴力暗示。 左边女神头顶可看见从外面泄露进来的光 ,不知那是透气孔还是排烟口?
顺便说一句,右上角表皮脱落后露出底层倒挂人皮的彩云般的斑痕, 很快就出现在我下面一幅油画背景中。
1986年 油画 面具与彩云 裴庄欣
右上唯一能看出来形体是一位在红色火焰中的深蓝,
我没有画这最完整“地狱图”墙面,
如果说前三张照片是认真严肃的记录, 这最后的一张则纯粹属个人自留地。一位密宗神头像局部, 还能看到我撕掉画上报纸后留下的白边, 其中还有一些星星般的小骷髅和N只眼睛。 然而它的一切都被彻底解构,成为某种不解之惑。 贴上1985年发表于“诗选刊”组诗《纯粹的眼睛》之一, 觉得这段独白文字,更准确表达了当时自己内心情感。
《 画室》
我欣赏我的投影在背后泥土墙恒上弯曲着成为某种形象的荒诞
我搜寻着溃散在色调中的平衡和白纸里隐藏着的种种诺言
我沮咒沉浸在平面上昨天的遗撼和预示着新和谐的崛起
我陶醉地在笔触中注入的那些永远的谬误以及传递封闭了的祝福
我用纯粹黑白提炼的结晶覆盖四周的洪荒或底层的晦涩
我发现偶然的紫色在大片的土黄中也发出那样完美的叹息
我奇怪这块画布怎能容纳那样的温柔和狂乱
整整三十七年后,我在画布上用它们来再一次重新认识我与自 己。
1939年 乃琼寺院里的宗教活动 哈里 斯汤顿 摄
乃琼台阶下村落有一小店,出售的商品不多, 为朝佛香客准备的哈达,柏树枝,小杜鹃叶磨制供大香炉的W桑, 人神共享的青稞酒,也买一种用手工磨制的青稞面, 里面带有粗麸皮的烤饼,因无发面吃一 片即饱,旧玻璃水果罐头瓶装酸奶,五毛一瓶吃后需退瓶 ,混到眼熟可将奶瓶带到上面 ,傍晚撤离时退回。
大殿内偶尔有重要的宗教活动,做完法事后喇嘛用木盘子端供品“
也有几天热闹,阳光下的庭院里来了很多村民,
记得乃琼一个角落有很多酒瓶碎片,并一直在散发着江津白酒味,
1983年 哲蚌寺房顶 裴庄欣 摄
乃琼有2-3 楼,因之前我在傍边的哲蚌寺房顶爬得不少没有上去。
然而,与乃穷打交道也绝非易事。 与所见其他寺院迥异不同,这里末日审判的气氛浓郁,
1984年 夕阳下的寺院 油画 裴庄欣
工作午餐
黄家林;“裴师,你走后的1990年,
转经道上的清泉 黄家林 摄
北京工作室高处挂着的壁画
我己彻底忘了三幅画用了多少天完成,让自己在海拔近四千米, 骑自行车每次来回20余公里为之奔走。之后在拉萨,由我创办“ 西藏画廊”12米高的大型专业陈列空间, 也从未将其中任何一幅摆出来展示。
这些陪伴我多年的壁画,至今仍在北京工作室一不显眼高处挂着, 它们从开始即没有出版,教学和普度众生的义务。 所以认为自己曾经做过的, 与那些长年在转经路边刻玛尼石的匠人区别不大, 而且之前画画与现在写字,都让自己感到快乐和欣慰。
是否可暂将这些定义为自我救赎与寻找灵魂归宿? 我一生的幸运与不幸大概也源于如此?以至于至今仍不明白, 自己到底是那一阵穿过乃琼廻廊的风, 还是殿堂里一曲虔诚经诵或赞歌。
1993年 与我记忆接近的乃琼寺 约翰·赫尔 摄
收工那天是我一个人。
从搜索的图片来看,今世的乃琼已通公路并拥有自己的停车场。
1984年 油画 转经路边的巨石 裴庄欣
初夏的淡然阳光,伊丽莎白湖畔, 诸神降临画面那些美妙的时刻恍如昨日。 在电脑屏幕前,我的一天又过去了,之前半个世纪也这样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的神和人, 谈论着对我们也是陌生的磨灭之美。
梦里…戴着金属头盔的乃琼神谕者, 耸立在根培乌孜山下约20米高的巨石顶问我; 你是谁?你到底要什么?
#西藏的记忆#
一 一旧金山湾区
梦里…戴着金属头盔的乃琼神谕者,
#西藏的记忆#
一 一旧金山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