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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交待身后骨灰分作两份
爱神爱人,有喜乐,有盼望,活得有滋有味,过的是精彩人生。
© 徐敏|文
1957年最初的日子,整个社会充满了喜悦的气氛。暮春之初,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受此激励,费孝通心情舒畅,不吐不快,遂挥笔写下了《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一文,经《人民日报》发表后,很快便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4月24日,周恩来在浙江省委的扩大会议上说:“我来杭州,回去时在飞机上看了费孝通先生的一篇文章《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把知识分子心灵深处的一些想法都说出来了。共产党内也有不少能写文章的知识分子,但这样的文章我看是写不出来的,就是有这种想法也是不写的。”
那段时间,很多人和费孝通一样敞开心胸,公开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一时间呈现出“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繁荣景象。然而到了6月,风云突变,让费孝通感觉寒气逼人,他发觉自己掉到陷阱里了。
很快,费孝通就仿佛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一周之中,所有的脸都突然转过去了。平时温和的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在召开的反右斗争座谈会上发言,突然换了一种口气说话,认为费孝通的主张和章、罗联盟的整个政治阴谋完全合拍,是资产阶级右派在这个时期反共、反社会主义的主要题目。让费孝通最感到意外的是,就连北大校长马寅初,也写了一篇题为《我控诉费孝通》的发言稿。
在强大的攻势面前,痛苦的费孝通在1957年7月,作了“向人民请罪”的发言,自我揭发和批判说:“我的罪行已达到了最高峰。我已站在章、罗联盟向党进攻的最前线。我犯下了弥天大罪,叛国的大罪……”
作为著名“右派”,费孝通的学术生涯从此中断,他读不到新出版的人类学和社会学的书,只能以读历史书和翻译老书度日。
1966年,文革爆发,费孝通在中央民族学院被红卫兵揪了出来。9月1日,他和老师吴文藻、潘光旦等著名教授被拉到中央民族学院的院子里,接受群众的批斗。当他弓腰挨斗时,他想到过死,但转念一想:“如果自杀,老婆也活不成,孩子要背一辈子反革命家属的包袱。”他不敢死,也不能死。
9月2日,费孝通被抄家,好歹给他留了一间屋子。邻居潘光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不但被抄家,连卧室也被封了,不得不睡在地上。费孝通取出自己的床垫,铺在地上给潘光旦睡。师生二人相依为命,被反复拉出去斗争。批斗间隙,费孝通经常被叫去劳动,打扫厕所和拔除杂草。潘光旦有残疾,右腿截肢,并不因此受到宽待,同样要接受劳改,以致坐地拔草受寒,膀胱发炎,缺医无药,终致不起。
1967年6月10日晚,潘光旦病情恶化,孩子没有一个在身边,老保姆看他情况不妙,急忙请费孝通过来帮忙。潘光旦向费孝通索要止痛片,没有;又要安眠药,也没有。费孝通一筹莫展,只能将老师抱在怀中,眼睁睁看着潘光旦渐渐停止了呼吸。
老师的死,让费孝通深感痛心,曾经那样强壮的身体,却在68岁便走完了人生。想到老师离开人世的情景,57岁的费孝通替自己确立了十六字方针:“逆来顺受,躲风避雨,少惹是非,力求自保。”
不久,中央民族学院整个被送往湖北荆州的五七干校。费孝通在干校学会了盖房、种棉花、烧饭。他在《干校家书》中记载,有一次吃饭,有粉蒸肉、牛肉,被他吃得一干二净。同室者大感惊讶,表示臣服。那几年,每逢休息日,费孝通总是先洗一通脏衣服,再写几页家书,然后冲个热水澡,吃一碗大肉面,下一盘棋,骑两小时自行车,把生活的节奏保持在有条不紊的状态。
1972年5月,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应周恩来邀请访问北京。费正清是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和费孝通是老朋友,所以特别安排了两人会面。见面时,费孝通说自己刚从干校回来,并说他在那里学会了建房,他挽起衣袖,露出结实的手臂说,这都是给站在墙上的泥瓦匠抛砖时锻炼出来的。
几天后,费正清访问了费孝通所在的民族学院,接待他的是一位对民族学一窍不通的军代表,整个过程,费孝通一言不发。费正清这才意识到,费孝通仍然处在监控之下。
文革”结束后,费孝通感慨地说:“我失去了20年的专业生命。”
1979年,胡乔木要费孝通出面主持恢复中国社会学的工作。很快,研究会成立,费孝通被推举为会长,虽年近古稀,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不待扬鞭自奋蹄,又开启了他的第二次学术之旅。
潘光旦的女儿潘乃谷,后来做了费孝通的助手。费孝通早年的名著《江村经济》、《乡土中国》、《生育制度》都是通过实地调查研究产生的。费孝通的第二次学术之旅,照样沿袭了过去的调查模式,在中国各地四处行走。81岁时,他带着博士生麻国庆、邱泽奇,在湖南、湖北、四川三省交界处的武陵山区做苗族和土家族的调查。积十年之功,写成了一部乡镇发展研究的论文集《行行重行行》。这部被学界认为是费孝通晚年里程碑式的著作,其背面却隐含着一段痛苦的记忆。
1935年,费孝通与妻子王同惠到广西瑶山调查时,费孝通误入捕兽陷阱,无法脱身,情急之下,王同惠孤身下山求援,不幸坠崖身亡。这段惨痛的往事,几十年来一直萦绕于心,不能忘怀。一旦新书完稿,费孝通便用《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的前半句作为书名,来纪念离去的亡妻。
熟悉费孝通的人都知道,这人就是个情种。还在念中学时,他便喜欢上了杨绛。偏是杨绛对他并无兴趣。但他不管,就端端的把初恋的感情,一直带进大学。等到杨绛进了清华读研,遇见了钱锺书,费孝通才知道自己彻底无缘。仍心有不甘,一封又一封地写信表白,甚至跑到清华园当面求爱。令杨绛不胜其扰,直接说了一句:“若再要这样,我们绝交。”
费孝通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口气,低声说:“好吧,做普通朋友也行。”从此将初恋深埋心底。
男女间事,都讲姻缘。受到伤害的费孝通,上帝虽然关闭了他的初恋之窗,却又替他开启了另一扇恋爱之门。让一个叫王同惠的女子,在一次同学聚会时,翩翩然来到他的眼前。
闲谈间,聊到社会学方面的问题,费孝通侃侃而谈,有点舍我其谁的样子。不料王同惠在燕京大学读的就是社会学系,对于费孝通的某些观点并不赞同,双方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
不曾想争来争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相互了解,两人彼此走进了对方的心里。
1935年,费孝通获得了一次去广西社会调查的邀请。此时,费孝通刚从清华研究生院毕业,取得了公费留学资格。王同惠认为去广西考察是千古难逢的好机会,可以运用社会学知识,进行实地验证,并表示愿意陪同费孝通一道前往。两人一拍即合。为方便同行,决定立刻结婚。
他们在未名湖畔举行了简单的婚礼。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和吴文藻教授,见证了这场婚姻。
在一次野外考察时,因山路崎岖,天色昏暗,费孝通一脚踏空,掉进了猎人捕兽的陷阱,腿部受伤,动弹不得。王同惠为了挽救丈夫,决定独自一人摸黑下山,寻找当地村民前来救助。
她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费孝通后来被山民发现解救脱险。王同惠却因为天黑跌下悬崖,在搜寻了一天一夜后,才在悬崖下发现了她的遗体。此时距二人结婚,仅仅108天。
后来,费孝通把两人在大瑶山调查搜集到的资料,整理撰写成《花蓝瑶社会组织》一书,为了永久纪念这段经历,费孝通将作者署名为王同惠。
1936年秋,带着对亡妻的怀念,费孝通前往英国留学,在世界人类学大师马林诺夫斯基的指导下,费孝通出版了他的代表作《江村经济》。这本用英文创作的学术著作,被誉为“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成为国际人类学界的经典之作。费孝通在这本书的卷首语,特别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伴随学术成果的到来,费孝通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三个女人。这是大哥费振东为弟弟介绍的,是一个叫孟吟的女子。与王同惠相比,孟女士就一普普通通的女子。通过接触,费孝通发现,和其他人不一样,孟姑娘身上有着一种中国农村淳朴的乡土气息。直觉告诉费孝通,这种气息,也许才是最适合研究中国乡村的特质。
而最终50多年相濡以沫的家庭生活,证实了费孝通最初的判断。不论是抗战期间的流离失所,还是西南联大时期的经济困顿,乃至费孝通被打入底层,成为著名右派,遭到歧视,种种厄运接踵而至,都没能让这个普通的妻子有丝毫退缩,她始终陪伴在费孝通身边,不离不弃。
就连他们的第一个女儿,出生不久费孝通即为其取名费宗惠,以表示对亡妻的怀念,孟吟都欣然接受,完全没有不同看法。
前世修得千年渡,共舟共济过平生。两人携手,一道走过了56个春秋。1994年,孟吟去世,84岁的费孝通再次承受了丧妻之痛。
最初,他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常常陷入沉思。卧室里,客厅中,再也没有了妻子来去的身影,再也没有一双熟悉的手替他端茶送水,再也听不到温柔体贴的声音过来嘘寒问暖。他就这样满怀惆怅,独自生活了四年。
1998年,钱钟书病逝。这个和他同年的男人,赢了他的初恋,却走在了他的前面,单留下妻子杨绛一人活在世上。
那两年,杨绛先是失去唯一的女儿钱瑗,继而又失去了丈夫,独自居住在北京西城区南沙沟小区。从大门看进去,是一排排或三层或五层的楼房。杨绛处世低调,与外界绝少来往。
但费孝通还是想去看看。虽然,几十年前的初恋,早已固化为朋友,但为了使杨绛尽快走出丧夫之痛,白发苍苍的费孝通会坐车过来,爬几层楼梯,敲响房门,走进杨绛家中喝茶叙话。
起初,杨绛很高兴,费孝通的到来,确实舒缓了她的孤独。但时间长了,费孝通来得越来越勤。杨绛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继续,得划上句号了。
那天,费孝通像往常一样上门拜访,坐到午后,告辞出门。一切都彷佛没有异常,但就在费孝通跨出杨绛家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楼梯太高,难走,以后就不要知难而上了。”
这声音跨越时空,和当年清华园中的声音,叠加在一起,传达出的,是同一个信息。
从此,西城区南沙沟小区,再也没有出现过费孝通的身影。
2005年4月,费孝通走完了95岁的生命。告别人世之际,他交待说,火化后的骨灰分作两份,将他与两个妻子分别合葬。
又过了11年,105岁的杨绛去世,“我们仨”又能在天堂相聚了。
《费孝通:三个女人他都爱,临终时把骨灰分两份,陪伴两任妻子》
《费孝通的后半生:从著名“右派”到学术泰斗》(时代周报)
鸟鸣嘤嘤 发表评论于
的确是个情种,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