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1. 摩西是谁

《希伯来圣经》(俗称《旧约》)和现代好莱坞大片让摩西和《出埃及记》几乎家喻户晓。摩西是以色列人的先知,解放者,立法者。在《出埃及记》中,摩西带领以色列人摆脱了埃及法老的奴役和束缚,踏上返回“应许之地”迦南的40年征程。在西奈山上,摩西为以色列人与神立下《十戒》圣约,从而往往被视为是一神教和脱离偶像崇拜的抽象信仰世界观之开创者。《摩西十戒》不仅塑造了以色列的民族精神,也成为世界几大一神教共同标志,并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左右着几千年来西方文明和文化的历史。

然而,威尔-杜兰特在其《文明的故事》(1935年)中提到(见该书第一卷第12章),摩西的名字在《旧约》中只出现在所谓《妥拉》即《旧约》的前五部书之中。《妥拉》俗称《摩西五经》,号称完全出自摩西之手,至今未改过一字,其实均在摩西之后600多甚至近800年才正式成书。近代出土的《死海古卷》也印证了JEDP假说的猜测,摩西离世1000年之后,五经仍然在被编撰者们不断大肆修改。《妥拉》中成书最早的《申命记》出现于北以色列灭国之后的南犹太约西亚王年代(~前638年)。而包括《出埃及记》的其他四部书则比《申命记》还要晚200年,成书于南犹太精英们的巴比伦流放时代。《旧约》中那些据信成书早于《妥拉》的犹太先知书中则反而没有提及摩西之名。至今发现的摩西同时代的历史文字中也找不到与以色列人出埃及相关的任何线索。而至少直到公元前7世纪(至少在摩西500年之后),犹太教仍然是多神教,其后姗姗来迟的《摩西十戒》以及《申命记》中许多律条也与当时两河流域“普世”世界观大同小异。用大英百科全书的话说:“The Ten Commandments contain little that was new to the ancient world and reflect a morality common to the ancient Middle East”。

这就使得摩西甚至《出埃及记》本身成为历史中令人疑惑重重的不解之谜。许多学者认为,摩西仅仅是一个数百年口口相传的虚构人物,而《出埃及记》中所讲述的摩西的埃及版江流儿身世,以及60万以色列人依靠原始生产和生活资料在荒芜的旷野中跟随摩西游牧40年等等,都是虚构或夸张的文化神话。

对《妥拉》中摩西故事极具颠覆性的质疑和剖析来自犹太裔精神分析大师佛洛依德。在其一生中最后的著作《摩西与一神教》(1939年)一书中,弗洛伊德对这些历史之谜作了抽丝剥茧周密的分析,并提出了出人意料却在情理之中,与《妥拉》大相径庭的推测。

威尔-杜兰特和弗洛伊德都在他们的书中对摩西出生神话中关于“摩西”这个名字的解释给予了质疑。根据《出埃及记》所描述,“摩西”是希伯来语中“捞于水中”的意思,是法老的女儿从尼罗河中捡到漂流的婴儿摩西后按希伯来语为其起的名字。如果按照《出埃及记》所说,摩西出生时,以色列人在埃及已经当了几百年奴隶,那么一个明显的疑问是:一个埃及公主怎么会熟悉一个好几百年来的外族奴隶语言,并且还刻意地用这个外族奴隶语言为已经打算作为王子抚养的婴儿起名以昭告其出身?更矛盾的是,熟悉这个外族奴隶语言的公主日后却不教自己的王子学习这个似乎通常王公贵族都熟悉的奴隶语言(以至于《出埃及记》中摩西只能借助亚伦的翻译与以色列人交流),还对包括王子本人在内的所有人极力隐瞒其真实的奴隶身世。这个故事编的显然有些用力过猛,前后难以自圆其说。

弗洛伊德随后又引述了其合作者,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Otto Rank所著《英雄出生的神话》(1909)一书的研究。Rank在该书中指出,类似摩西版“江流儿”那样的神话故事其实在世界各种早期文明中都能见到,例如两河流域史上第一个帝国阿卡德的萨尔贡大帝(前24世纪),以及后来对巴比伦流放的以色列人给予自由的居鲁士大帝等等。这类神话中的英雄往往都出生于贵族甚至王室,却在降生之后就被其生父遗弃甚至追杀,但有幸被解救并被抚养于寒门。成人后,历经各种奋斗历险和复仇,英雄终于众望所归,尊贵出身也水落石出,完美地诠释了他们所成就的丰功伟绩,也为其地位或统治的法理性予以背书。

然而,弗洛伊德提醒读者,《出埃及记》中摩西出生的故事与Rank所说的英雄出生神话的咸鱼翻身套路完全相反。根据《出埃及记》所说,摩西反而是出身奴隶,却被一个法老的公主解救并抚养成一个王子。其英雄之路是与养育自己的法老家族反目成仇,抛弃其王子身份,站到自己的奴隶同胞一边。这个反鸡汤套路的神话故事让很多研究者困惑不解。其情节显然不是出自埃及人(因为埃及人绝无可能去英雄化那个背叛者摩西),而是以色列人自己。但是以色列人又为什么如此用力地给自己的解放者和立法者描上这样一段“出于埃及法老家”的黑历史?这种画蛇添足的此地无银不仅难免弄巧成拙越描越黑,更是无助于塑造英雄形象和提高其法理性。

弗洛伊德对此极具颠覆性但完全合情合理的推测是(敲黑板):“摩西其实是个埃及人”!弗洛伊德认为,摩西应该确有其人,但摩西版的英雄出生神话完全是《妥拉》编撰者们的杜撰,很可能是在新巴比伦文化的熏陶下借用萨尔贡大帝的出生神话。历史上的那个真正的摩西实际上是生于埃及某大家望族,摩西只是其埃及名字的后缀。在古埃及语中“摩西”(Moses)是“-孩子”或“-所生”的意思,往往在人名中作为后缀,表示是某家的孩子。在已知的埃及石碑中以“-moses”为后缀的古埃及名字随处可见。而摩西出生神话与Rank书中英雄出生神话的鸡汤套路表面上看似相反,但目的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洗白英雄的出身背景。对《妥拉》编撰者们来说,只有将这个正宗埃及人,与犹太人语言交流全靠亚伦翻译,为法老征服埃塞尔比亚,但却是犹太人的解放者和立法者的摩西洗白成正宗犹太人,才能在犹太人心中获得法理性。

2. 他从哪里来

那么接下来面对的是一个有趣的的疑问,这个古埃及版白求恩摩西发的什么国际主义神经,会跑去支援甚至领导一个与自己民族对立的受压迫民族的解放事业,又如何成为他们的精神领袖,解放者和立法者的?这就不得不提及在埃及史中被拉黑了3300多年,直至近代(19世纪末)才被人们发现的埃及第十八王朝“叛逆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

好莱坞2020年的大片《出埃及记:众神与法老》的开片字幕豁然写到“1300 BCE - For 400 years the Hebrews have been slaves to Egypt”,其实完全不符合历史。按照推算,摩西应该是在埃及十八王朝末或十九王朝初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由此往前推400多年,应该是约瑟被自己羡慕嫉妒恨的同胞兄弟拐卖到埃及为奴(见《创世纪》)的年代。这段历史MADDOG以前在本坛贴过,约瑟因为法老解梦之功反而得到器重,后来官拜宰相,享荣华富贵。

我们不知道约瑟是在哪个法老手下当宰相(《希伯来圣经》中从来不记录具体年代,也不记录法老名号),但可以推断,这些事发生在埃及的十三或十四王朝时期(前17世纪)。下埃及的法老统治在这个时期正走向衰落,甚至已经成为喜克索斯人的傀儡王朝(相当于满洲国)。同时,因迦南发生饥荒,大批以色列和他们的闪族近亲喜克索斯人逃荒进入下埃及谋生。虽然这些灾民不一定都能像亚瑟父兄那样成为座上宾,但埃及人也不太可能将他们囚禁为奴,因为法老朝中闪族大臣反倒是越来越多。后来喜克索斯人干脆雀占鳩巢,直接取代埃及人在下埃及自称法老,就是埃及史中的第十五和十六王朝。这两个外族统治的下埃及王朝类似中国的元朝,如果有奴隶,也只能是本土的埃及人,而不会是作为外来喜克索斯人的闪族近亲以色列人。

以色列人在下埃及的前一百多年其实混的风生水起,直到本土的埃及人推翻并驱逐了喜克索斯人,建立了上下埃及统一的第十八王朝。这之后近300年中,埃及人对喜克索斯人的宿怨是否波及其闪族近亲以色列人不得而知,但从埃及人既没有将喜克索斯人囚禁为奴,也没有将以色列人与喜克索斯人一同驱逐可以判断,以色列人有可能是被边缘化,甚至被歧视,从正统皇亲国戚官二代跌落成三等公民,而并不是成为奴隶。与“400年在埃及为奴”颇为类似的卖惨说法是“70年巴比伦之囚”。而实际情况则是,当犹太精英“囚徒”们来到新巴比伦后,反而犹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被那里的图书馆所震撼,也被哪里的繁华,文化,礼貌,举止所感染,熏陶,和享受。当70年后居鲁士大帝给予他们“海归”耶路撒冷的自由时,大部分犹太人反而乐不思蜀,用脚投票选择了“海留”在巴比伦(见犹太裔历史学家MAX DIMONT的名著《JEWS,GOD AND HISTORY》第4章所述)。《妥拉》大部分章节就是由这些“海留”的犹太人在新巴比伦编撰完成。

扯远了,回到我们的故事,主角埃及第十八王朝的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Amenhotep IV)出场了。这位叛逆法老一上来就做了件前无古人的大事,推行一神教,禁止传统的阿蒙(Amen)神及偶像崇拜,奉太阳光轮阿吞(Aten或Aton)为至高无上且唯一的神,甚至将自己的名字从阿蒙霍特普(阿蒙神的仆人)改为阿肯那顿(Akhenaten或Akhenaton,阿吞神的仆人)。这场宗教改革的动机实际上是法老想要割阿蒙神祭司们的韭菜。但和王莽改制一样,因为过度触动了众多利益集团的奶酪,终归功亏一篑。

阿蒙霍特普四世死后,其继承人不得不恢复埃及传统多神崇拜,归还并补偿阿蒙神祭司们曾经被割的韭菜。但仍然没有避免自己的王朝的大厦倾覆。十八王朝从极盛到亡仅仅一代人的时间。

篡位的十九王朝将阿蒙霍特普四世彻底拉黑,不但从埃及法老列表中除名,还彻底罢黜和肃清了所有阿吞神崇拜。阿蒙霍特普四世和他的阿吞一神教在历史上从此消声觅迹3300多年。

弗洛伊德推测,这个叫摩西的埃及人实际上是第十八和十九王朝之间的一个阿吞一神教的信奉者,甚至可能在十八王朝末直接参与推行阿吞一神教改革的埃及圣职人员或权臣。十八王朝的倾覆不仅让其失去了原来的地位和财富,也让其视之为理想的一神信仰遭到禁止甚至成为大逆不道。

2000多年后(公元4世纪)基督教中那个反对三位一体的阿里乌派也被作为异端遭到罢黜。阿里乌派在失去一切之后选择远赴他乡去向日耳曼蛮族传播自己的教义。

因此,可以合理地推测,这个叫摩西的埃及人在那个危机时刻也做了类似的抉择,将一神教的信仰,正义原则,道德精神,和世界观传播给一批社会边缘的外乡人,那些在埃及受到歧视的犹太人。在那个朝代更替社会动荡不安的年代,他带领这批外乡人(估计为数并不多,远远没有60万之众)离开埃及去追寻信仰的香格里拉,摩西的香火就此迈出了走出埃及的第一步。

3. 他到哪里去

600多年之后,摩西才迈出了第二步。

前722年,北以色列王国被亚述大军所征服。被俘的犹太十个支派被流放,从此永远消声觅迹。此时,以耶路撒冷为都,远远要比北以色列贫弱的南犹太王国在周围的亚述(和之后巴比伦)帝国虎视眈眈下已难逃灭顶之灾。

如果南犹太王国就此躺平坐以待毙,后面的历史也许将不会再有对耶路撒冷这个世界上贫瘠角落的关注和争夺,也许不会有后来的耶稣,保罗,穆罕默德,也许不会有你死我活的两大宗教,也许不会有我们看到的那个中世纪,也许不会有十字军,也许不会有对伽利略的审判,也许不会有如此多的仇恨和杀戮。

然而,历史在这里没有遵照汤恩比构想的文明模式,没有选择那个“如果”,以及任何一个“不会”。此时(~前638年)南犹太王国的约西亚王想起了传说中那个犹太人的解放者和立法者,那个埃及人摩西。这时候的摩西和他的一神教几乎已经被犹太大众所淡忘和离弃。甚至按照弗洛伊德根据俄狄浦斯情结对《出埃及记》的分析(见《摩西与一神教》),真正的摩西应该早在出埃及后不久的西奈荒野年月被其犹太信徒所杀害,最后带进迦南的一神教甚至可能也已经在米甸被阿拉伯人的拜火教和一个假摩西偷梁换柱。

约西亚王敏锐地意识到,如果一种埃及摩西一神教那样的绝对排他文化能够深植犹太大众心中,这个民族即使经历再多的国破家亡,也能够油盐不进,保持和延续自己独特的信仰和精神,而不会像北以色列那十个犹太支派,消融在征服者的文化之中。

除了对外外交上走芬兰路线,对内清除圣殿中的偶像,约西亚王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马上组织编撰《申命记》(后成为《妥拉》中的一部),并宣称该书是在耶路撒冷圣殿中刚刚被发现,是摩西受神之命所亲自撰写,从而使其迅速地被犹太大众接受和笃信。

埃及摩西自己绝不会料到,一神教会在出埃及600多年后被当年那些外乡信徒假托他的名义重新发明了轮子。无论弗洛伊德提出的那个“米甸谋杀论”的真伪,摩西的精神无疑已经被所罗门王所“谋杀”。约西亚王现在对摩西精神的“重新发明”,重新唤起犹太人对摩西的敬畏,再一次诠释了弗洛伊德所说的“俄狄浦斯情结”。

两代人之后(前586年),南犹太国也终于落入新巴比伦帝国之手,终结了犹太国的第一圣殿时代。被流放新巴比伦的大卫王后代将在那个让他们眼花缭乱乐不思蜀的繁华都市,在宽松和丰富的世俗文化熏陶和汲取中完成《妥拉》其余四卷的撰写,其中包括要洗白摩西身世,并宣告一神教发明权的《出埃及记》。摩西出埃及后终于又走出了新的一步,左右人类历史的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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