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沉情》冰海(30):海妖行动(之四)

王逸杭这一晚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着了,几个支离破碎的怪梦之后,梦境的轨道滑进了一条熟悉的雨巷。

不是那种吹面不寒沾衣不湿的杏花春雨,是“噼哩哗啦”打在人脸上生疼的夏天的雷阵雨。视线湿漉漉的,身上却干爽。凭着味道能猜到躲雨的地方是一间卖散装料酒酱油的铺子。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氤氲的水汽,和雨里挥之不去的浓重的大料气味,是几个月来常常入梦的。

灰蒙蒙的天幕里密密的雨线打在地上溅起一朵朵青色的水花,水花的尽头有一把旧式的油布红伞。伞的龙骨粗粗大大的,红色的油布在天地的一片青灰里仿佛血色一般惊心动魄。

“如果不出意外,会见到那个粉衫少年和他的弟弟,” 王逸杭心想,“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过头来?” 这么想着,心里竟忽地生出了几分痴痴的渴望。

伞下是一个粉衫少年略显稚嫩却修长挺拔的背影。这少年左边的身体被雨打湿了,衬衫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腰线格外的纤细优美。右手边依偎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小男孩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往下拽了拽少年的胳膊肘。那撑伞的少年缓缓地侧过脸来,露出一个标准的瓜子状的下巴,无可挑剔的下颌线在耳下生出一个钝角来,秀美中平添了几分野性。细长的眼眸垂落下来,于眼角处微微的往上斜飞,一抹透着妖异的猩红若隐若现。

王逸杭的心脏不可控制的狂跳起来,“噗通噗通”声震耳欲聋。

“我在哪里见过这人!” 他只觉得脑海深处的某一个碎片在蠢蠢欲动,这碎片就好像一个淘气的顽童,不停地挑逗着,刺激着,捉弄着。当他一把将其握在手中时,却又瞬间化成了一把金色的流沙,从指缝间簌簌的流走。千万颗金沙乘风飞舞,终于不知归处。

忽然灰色的天幕里光明大作,万丈金光在重重叠叠的乌云之中寻得了一个缺口,喷涌而出,刺得王逸杭眼里泪水直流。只听见一个生了锈般沙哑的嗓音道:“起来了,起来了,再晚可就赶不上水官大帝赐福了。”

“夜鹰!” 王逸杭怒不可遏地翻身坐起,只见窗帘大开,正午的阳光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夜鹰谨慎地向后滑了一步,笑着道:“今儿是水官大帝的生日,走,带你开开眼去。”

王逸杭的出生地通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内陆城市,历史上也从来没有过水患之灾。从小到大,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什么“水官大帝”这号神仙,也从来没过过下元节这个节日。对于夜鹰神乎其神的吹捧,十分的将信将疑。要不是碍着黄部长的面子,今晚行动在即,是绝对不会去凑这个热闹的。

然而跟着夜鹰哥儿几个乔装走在人头攒动的冰海大街上,王逸杭竟然感受到了几分久违的雀跃。

自从来到冰海,他这个外来的和尚水土不服,一路磕磕绊绊,挫折连连。和陈寰两人也是聚少离多,每次相聚简直就和交接班一样,匆匆的说上几句话就又各有任务,各奔东西了。到了儿,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星期。偶尔长夜孤灯,相思难耐的时候,他真想把橄榄绿的维和警服一脱,天南地北地追随陈寰,哪怕是浪迹天涯,那种日子想起来也是甜的。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给,” 夜鹰把一样热乎乎的东西塞进他手里,“想什么呢,一会儿晴天一会儿阴天的。”

王逸杭揭开芭蕉叶一看,原来是个小苹果大小,金灿灿沾满芝麻的团子,咬上一口,豆沙红糖的堆芯甜丝丝,热乎乎的流了出来。皮子晶莹洁白,入口细腻软糯,竟是好吃得让人停不下来。

“这是什么?有点象我家乡的青团,” 王逸杭一不留神被流心烫着了,说话嘶啦嘶啦的漏风。

夜鹰有点鄙夷地瞟了他一眼:“这是我们冰海有名的糯米水糍粑,不吃这个,下元节就等于没过。” 见王逸杭烫的直咧嘴的怂样,没忍心奚落他,顿了顿又道,“你们赵局也真是的,你来冰海这么久了,就没让人带着你去趟冰海美食街?”

王逸杭心里一动:美食街“小口福”倒是去了,就是在那儿查出来的‘醉生梦死’,从此正式立案,开始了在冰海的漫漫缉毒路。冰海的一切,似乎就像是这只晶莹剔透的水糍粑,看上去无害诱人,可当你沉迷其中便会冷不丁的烫你满嘴水泡,要你的好看。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刺穿云霄的“砰砰”轰鸣。王逸杭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去摸了摸佩戴在腰间的武器带。环顾四周,街市上的男女老少们神色自若,几步之遥,一个浑身翠绿如新鲜菠菜的中年妇女正投入地劝说着小摊贩看在她大包小包的份儿上,白送她几个香袋,似乎并没有叫这不和谐的枪炮声扰乱了过节的好心情。

夜鹰凝神倾听着,嘴里念念有词,半晌咧嘴一笑:“不怕,这是在鸣铳呢,一共鸣了九下,” 说着脚下开始加了紧,“快走吧,禹庙的祭典已经开始了,别错过了好戏。”

几个便衣来到禹庙的时候,祭祀的庆典正如火如荼。

庙门口一座真人大小的石雕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色彩缎锦带,脚下石台上鲜花、素果,绑着红纸的寿面、酒菜推成了一座小山。这神像身着官服,仪态巍峨面目英伟,手里却持着一杆长长的石叉,貌似是庄稼人的农耕用具。

王逸杭随口问道:“这位满腹经纶的官老爷怎么好像刚刚从田里捞上来似的?”

夜鹰闻言乐了:“王队长,你怕是没经历过水患吧?你以为水官大帝是谁?水官大帝就是治水的大禹啊。他手里头的那玩意儿叫做耒耜,说白了就是我们现在的铁锹。当年大禹治水,主张疏通而不是截堵,开江拓渠靠的可不就是手里的这把铁锹么。”

王逸杭一脸崇拜地望着夜鹰,作了个揖:“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几个便衣调笑了片刻,庙内高亢的唢呐和悠扬的竹笛交相辉映,奏响了一曲古朴而粗犷的旋律。夜鹰给众人使了个眼色:“《朝天子》开始了,我们进去吧,重头戏该出场了。”

几人散开,各自在人山人海中慢慢地朝主演出台靠近。

只见几十个身着白色汉服,手持耒耜、柳枝的少男少女们随着乐声的渐渐低沉向舞台四边退去。十来个全身黑色的高大保安迅速地占据了舞台的四个角落,从他们身后缓缓的走出三男一女。

为首的是一位个子不高,身材略显干瘦的中年绅士。这人穿着一身低调奢华的银灰色西装,两鬓染霜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往脑后梳着,上唇续着一抹胡须,整个人精干硬朗却又深藏不露。

“楚玉廉!” 王逸杭顿时就来了精神,比喝了一大杯黑咖啡还来劲。他突然有点儿明白夜鹰为什么非要凑这个热闹了。“黄一鸣的手下都他娘的修炼成精了,” 王逸杭心里暗骂了一句,在人群中寻找夜鹰的身影,却是无影无踪了。

占据了冰海半壁江山的楚盛集团,作为禹庙祭典的压轴戏,终于出场了。

楚盛集团的主席楚玉廉站在舞台正中,左手边是风流潇洒的长子楚禹琼,右手则是低调稳重的次子楚禹雄。相隔几步摇曳生姿地伫立着一位婀娜多姿的夫人。这女人一身极衬楚玉廉的银灰色缎面旗袍,袍子上面深深浅浅的纹路若隐若现,行动起来仿佛点点银波起伏,仪态万千。这看不出来年纪的女人正是近百年来稳稳坐在冰海兽族协会会长位子上的周灵灵。

王逸杭的小九九打得飞快:楚家一家老少,除了小儿子楚禹飞正秘密关押在梅岭的二号监狱,其他人都在这禹庙的祭台上。还有什么比把楚家海蛇一锅烩了更加大快人心的呢?

王逸杭正走着神,忽然人群里一阵骚动,只见几个黑衣保镖小心翼翼的把一个一人多高,红绸遮盖的小车推上祭台。从几人的动作不难看出,这车上的东西十分沉重金贵。

“吓,去年下元节的时候楚家给禹庙面子里子都翻修了一遍,少说也得花了十几万吧,今年不知道玩的什么新花样。” 王逸杭前面一个髻子梳得油光水滑的富态太太抚摸着手里的哈巴狗,和身边的男人嚼舌头。

她身边一身花呢装扮俏皮的老男人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可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咱们冰海靠水吃水,做什么不要禹帝他老人家庇佑着?别说是是十几万了,就是几百万楚家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王逸杭凭着多年特安维和的经验,粗粗一看就知道这两人都不是纯血的人族。他一边心安理得地偷听着人家的私房话,一边心里踅摸着,自己恐怕对楚家的政治野心估计不足。如果真像夜鹰所说,“水官大帝”对于冰海有着如此重要的意义,一年一度下元节的禹庙祭典难道不是应该由当地的政要来主持吗?今天虽说冰海市长也出席了庆典,但是风头明显被楚玉廉给盖下去了,要说楚玉廉是冰海的无冕之王也不为过。

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只见楚玉廉揭开了遮在小车上的红绸布,里面赫然是一尊金光闪闪的禹帝的半身像。

不知道是不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王逸杭总觉得这闪瞎眼的大禹像有几分眼熟。浓密的眉毛,挺拔而略微有些鹰钩的鼻子,肉感的下唇,怎么看怎么都象是楚玉廉。

“他这是要冰海人把自己当成神仙给供起来么?”王逸杭心道,“我呸,老东西真够不要脸的。”

人群中有“托儿”开始呼吁楚玉廉发表演说,一开始还只是个别人的呼声,很快便演变成全程雷动的掌声和欢呼。

楚玉廉很有风度地示意人群安静下来。他按照礼仪给金光闪闪的大禹像毕恭毕敬地鞠了三个躬,敬献了时令鲜花编织成的花环,又在雕像前洒下了三杯百年陈酿,算是走完了祭典的行程。

他慢悠悠地说:“大家既然要我说,我就简单地说几句。几千年前,禹帝手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耒耜,照样治理了洪水。那是因为禹帝他老人家懂得变通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没有学好禹帝治水这一课,只知道一味的遏制,不知道疏通和利导。这种人,他们是注定要失败的。”

王逸杭没有心思再继续往下听,因为楚玉廉的这番话已经是半公开的挑衅了。

人群开始疯狂地蠕动起来,只见祭台上的黑衣人开始向台下不断抛洒着什么东西。前面的富态太太被周围的人潮挤得变了形,扭动着腰肢尖声叫道:“哎呀,是刻着‘楚’字的金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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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一轮满月已经悬在了海面上。

有人说,这晚在冰海的海上看到了不详的“血月”。

与大街小巷庆祝下元节的热闹气氛相比,冰海的海滩和海面都安静得有些落寞。根据国家海洋灾害监测防御局的预警,今晚八时至十二时将会有轻度海底地震甚至海啸。所有海上活动都暂停了,只有乌青色的海水在月光下呜咽起伏着。

负责楚家海底农庄信息安全系统的陆明达此时正坐在近海海面上的一条孤零零的游艇里,紧张地等待着报告。

为了应对这次地震,陆明达暂时关闭了农庄上空的防空网,撤掉了外围的毒蛇阵。这虽然是他和楚禹雄商量之后的最佳方案,但是就这样让农庄毫无防范地曝露于海底总让他觉得心里隐隐不安。

此刻楚禹雄正和父亲一起在禹庙祭祀祈福,而陆明达却拒绝了老同学的邀请,执意留守在了平静得令人不安的海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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