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9月3日凌晨,著名翻译家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在家中双双了结了自己的生命。
保姆第一时间发现他们的时候,傅雷身上早已换好了干净的衣服,端坐在沙发上,上面裹着浆洗一新的床单,而朱梅馥则还保持着自缢时的姿态。
后来验尸报告显示,傅雷是毒发而死,比她的夫人朱梅馥早亡两个小时。
世人称道他们伉俪情深,共赴黄泉,却少有人知道在生命最后时刻鼓起勇气,把痛苦和恐惧都独自揽下的人,其实是傅雷的妻子朱梅馥。
在最后的两个小时里,是她目睹所爱之人在自己怀中离世。在傅雷毒发痉挛,不断挣扎的时候,是她在一旁安慰伺候。
待到确认丈夫死亡后,朱梅馥细心擦去了他嘴角的呕吐物,替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整理了遗容,这才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对自己这样残酷,对世界却又是何等柔软。离开之前,她甚至担心踢翻椅子的声音会惊扰了楼下的邻居,于是又在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
傅雷夫妇自杀的消息传出,亲友们在悲痛的同时,都不敢相信朱梅馥会追夫而去。
施蛰存说:“朱梅馥能同归于尽,这却是我想象不到的,伉俪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应。”
傅雷的儿子傅聪悲伤地表示:“其实妈妈在任何情况下都可以忍受过去……”
认识朱梅馥的人,都说她像活菩萨。不管日子多么艰难,多么委屈,她总是能把眼睛笑成一弯月牙,熬过去。
除了朱梅馥天性里的乐观豁达,更让人们难以理解她为夫殉情的,则是傅雷对婚姻和家庭的数次背叛。
傅雷和朱梅馥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两人定亲那年,傅雷19岁,朱梅馥14岁。
对于这个表妹,傅雷在懵懂之中大抵是喜欢的,这种喜欢也建立在傅雷不幸的童年之上。
傅雷四岁的时候,父亲就遭人陷害,含冤而死。在他父亲死后不到一年,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又相继夭折。在一系列重大家庭变故之下,傅雷的童年“只见愁容,不闻笑声”。
母亲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一个儿子身上,对傅雷十分严格。如果他不听话,母亲就会像粽子一样将他包裹起来,威胁扔到水里淹死他;要是傅雷不好好读书,母亲还会将滚烫的蜡烛油滴在他身上,以示惩罚。
在这种压抑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傅雷,性格孤僻暴戾,没有什么朋友,反而是乐观爱笑的小表妹朱梅馥给了他最多的同情与疼爱。
因此成年以后,当双方父母要为两人定下这门亲事时,傅雷并不反对,从小就爱慕表哥的朱梅馥更是心中欢喜。只是欢喜过后,她便不得不眼见傅雷舍下自己出国留学了。
来到法国这个浪漫的国度以前,性格腼腆的傅雷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表妹之外的人。
但是来到这里后,他却毫无征兆地爱上了一个叫做玛德琳的异国姑娘,她有一双会说话的迷人眼睛,有着敏锐出众的艺术天赋,还有朱梅馥不具备的浪漫、热情、刺激和冒险,这一切对傅雷都有着非凡的魅力。
傅雷曾这样比较玛德琳与朱梅馥,他说:“这两个姑娘就像一幅莫奈的画与一轴母亲手中的娟绣那么不同。”
是的,在傅雷内心深处,玛德琳预示着西式的新鲜与热烈,而朱梅馥则象征着传统与守旧。新旧之间,他发现自己更倾心于前者。
所谓的青梅竹马、异地相望,终究抵不过眼前人的朝夕相守。在与玛德琳相恋了一段时日后,傅雷认为这位迷人的法国女郎,要比表妹可爱多了。几番权衡,他决定牺牲自己与朱梅馥的爱情,向玛德琳求婚。
可是回顾过去十几年的共同成长,想到朱梅馥对自己种种的好,傅雷心软了。
他怀着激烈的挣扎给家里写去一封信,要求解除和朱梅馥的婚约,却做不到亲手将这封信寄出去。于是他找到好友刘海粟,请他帮忙。仿佛这样,就不是自己亲自伤害了朱梅馥的感情。
不过讽刺的是,在这不久后,傅雷就感叹与玛德琳的爱情,原来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因为他很快发现了玛德琳在这段感情中的不忠。
眼见自己不顾一切的爱遭到了“玩弄”,傅雷愤怒无比。更兼自己辜负了朱梅馥,傅雷又悔又恨。双倍的痛苦煎熬着他的心,他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关键时刻,刘海粟拿出了傅雷交给他的那封信,原来是刘海粟早就不看好他与玛德琳的恋情,也不愿伤害无辜的朱梅馥,便偷偷将那封退婚信扣了下来,没有寄出。
傅雷先是大喜,继而失声痛哭道:“我毕竟是写了这封信!我对不住他们!”
失而复得的爱情,让傅雷倍觉珍惜。他说:“我镇定思痛,更觉得梅馥可爱。”
1932年,24岁的傅雷留学归国,与朱梅馥完婚。在婚后的柴米油盐之中,让傅雷更觉朱梅馥的可贵。
婚后不久,傅雷先是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他和朱梅馥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同年,傅雷母亲去世。这些变故让傅雷措手不及,悲痛不已。
朱梅馥则以一个女人强大的母性不断地安慰他、照顾他,并一手包办了所有事务,人前人后地打理,尽管她才是这个家庭里更需要被怜惜和保护的一方。
当初,傅雷的母亲选中朱梅馥为儿媳,正是看中了她“文静、温柔、善良,跟所有人都相处得很好,是个天生的、伺候自己儿子的女人。”
而这也在冥冥之中奠定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相处模式,朱梅馥永远不知疲倦地奉献和付出,而傅雷只需要坦然接受她给的好。
现实中的傅雷虽然善良耿直,但童年的不幸遭遇却让他的心理始终不够阳光和健康。他认为“生活往往是无荣誉无幸福可言的,是在孤独中默默进行的一场可悲的搏斗。”
在这样一个忧伤而又愤怒的斗士身后,朱梅馥不仅时时要为他无微不至地“疗伤”,还要忍受他的暴戾性情。
傅雷秉持严母,对儿子的教育非常严格。他对家庭成员有着不成文的种种规定,比如吃饭不许讲话,咀嚼不许发出很大的响声;用汤匙时不许滴在桌面上;吃完饭要把凳子放入桌下,以免影响家中的“交通”……
傅雷脾气暴躁,如果哪个孩子不遵守这些规矩,往往就要遭到他的一顿毒打。朱梅馥心疼孩子,又不愿违逆丈夫,常常只是在背后默默流泪。
不管傅雷做什么,朱梅馥永远是最认真的执行者,并且督促两个孩子去做。
傅雷喜欢音乐,她便常常为他弹奏;傅雷爱花,她便半夜陪他起来,打着手电筒在小花园里进行嫁接实验;傅雷才华横溢,作品众多,但却不善整理,朱梅馥就承担了这个职责。
她总是要将傅雷杂乱无章的文稿排序整理好,再一笔一划用娟秀端正的字迹誊写下来,一丝不苟。
朱梅馥就像养育一株温室花朵一般照顾着傅雷,以至于她的两个儿子都说:“她是无名英雄,没有妈妈,就没有傅雷。”可当一个人笃定另一个人对自己深爱不变时,便容易有恃无恐。傅雷便是如此。
有一次,傅雷去洛阳考察,与一个当地姑娘一见钟情,两人暗通曲款。傅雷不仅为她拍下了很多照片,写下了极为深情的诗歌,甚至在给好友的心中大赞她:“你将不相信,在中原会有如是娇艳的人儿……”
老朋友提醒他不该越界,傅雷却解释道:“不用担心,这绝没有什么不幸的后果。我太爱梅馥了,绝无什么危险。我感谢我的玛德琳,帮我渡过了青春的最大难关,如今不过当做喝酒一般寻求麻醉罢了。”
言外之意,傅雷自认为不与婚外情的女子发生真正的感情,却将她当成了追逐刺激的一种手段。而他的这番坦白,究竟是太爱朱梅馥,还是深知根本不会有人再像朱梅馥一样深爱他呢?我们不得而知。
总之,朱梅馥后来选择了宽容,她认为自己的大度可以换来丈夫的回心转意。可好景不长的是,当他们的婚姻迎来“七年之痒”,傅雷又爱上了刘海粟的妻妹成家榴。
在这一次的婚外情中,傅雷爱得丧失了理智,他说:“没有她,就没有工作的灵感与热情。甚至,没有她,我就要没了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傅雷可以说完全没有考虑过发妻的感受。在那之后,傅雷陷入了对那位姑娘的苦恋,甚至连工作也不做了,整日只知道写信抒情。
看着日渐消瘦颓靡的丈夫,想到两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朱梅馥心有不忍,终究是让步了。她以一种几乎违拗人性的大度,不仅将自己的情敌请到了家中,还将其作为座上宾招待,让她长住了下来。
如此一来,傅雷和成家榴得以朝夕相对。他们从此每天见面、谈话,同时坚持写信吐露自己的爱情。在成家榴的陪伴下,傅雷仿佛重新焕发了生命力。而朱梅馥见到他们每天当着自己的面热烈相爱,只能躲在角落里默默流泪。
而朱梅馥的大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感染了成家榴。她认为,就算自己与傅雷结合,也断断不可能像朱梅馥一样为一段婚姻付出这么多。因此这段三角关系发展到后来,以成家榴自愿退出,远赴香港作结。
许多年以后,晚年的成家榴见到傅雷的儿子傅敏,曾对他这样说:“你爸爸很爱我的,但你妈妈人太好了,到最后我不得不离开。”
结婚短短数载,傅雷却已经数次背叛了这段婚姻,但这却丝毫不影响朱梅馥对他的爱与崇拜。
1966年,一场压抑的风暴席卷文坛,傅雷身处风雨之中,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备受摧残。他“就像一个寂寞的先知、一头孤独的狮子,愤怒、高傲、遗世独立,决不与庸俗妥协,决不向权势低头。”
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岁里,朱梅馥仍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傅雷的人,她知道以他宁折不弯的刚硬性格,在当时的情况下,必然会选择死亡。于是她早早就做好了与他共赴黄泉的准备。
在朱梅馥的意识里,她只为傅雷一人而活。她说:“我们现在是终身伴侣,缺一不可的。我的使命就是帮助和成全那个人。”
她还说:“婚后因为他脾气暴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终是难免的,不过我们感情还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我虽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对他无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帮助,这是我觉得可以骄傲的,可以安慰的。”
朱梅馥告诉傅雷:“为了不使你孤单,你走的时候,我也一定要跟去。”从19岁满心欢喜地嫁给所爱,到53岁双双携手平静离世,朱梅馥实现了自己的诺言。
1979年,傅雷和朱梅馥夫妇被合葬于上海革命烈士公墓。傅雷的墓碑上镌刻着这样一句话:“赤子孤独了,会创造一个世界。”
这是对傅雷生平的最佳概括,也是为朱梅馥对丈夫生死相随作出的最好注释。正因为她懂得他的那颗赤子之心,所以她能爱得毫无保留。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世界上好的爱情应当可以包容,但在包容前面,必须是“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