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记
(增订本)
徐家祯
第十五章
阿德莱德大学
说来可能不信,我来澳大利亚半个月以前,还不知道阿德莱德在哪 儿,更不知道阿德莱德大学在哪儿!
我一向觉得自己并没有曹操《却出西门行》中“狐死归首丘,故乡安 可忘”,或者清代崔岱齐《岁暮送戴衣闻还苕溪》中“鸟近黄昏皆绕树,人 当岁暮定思乡”这样强烈的家乡观念。我宁愿以四海为家,当一个“国际公 民”。所以,在美国夏威夷大学念硕士学位即将毕业时,我知道有个机会 来澳大利亚任教,就去努力争取到了。那时,我并不在乎阿德莱德在澳大 利亚的东南还是西北,也不在乎阿德莱德大学是大是小,是新是老。
我原以为美国和澳大利亚都是讲英语的西方国家,美国人或许比我 多了解一些澳大利亚地理。但是问过多人以后,我发现他们也跟我一样, 只知道悉尼和墨尔本。最后,我总算问到两个知道阿德莱德的人,而其中 一人本身就是澳大利亚人。他告诉我阿德莱德在澳大利亚南部,可能是全 澳洲最美的一个城市,但他自己没有去过;另一人是美国商人,他倒去过 阿德莱德,但只是短期停留。除了对城市的印象,他还告诉我该市有两所 大学:一所叫福林大学(Flinders University),一所就是我将要走马上任的 阿德莱德大学。(注 1)
澳大利亚大使馆和移民局办事很慢,直到我应该离开之前两、三个 星期才给了我签证,不久大学也给我安排了机票。到那时,去澳大利亚才成了现实,于是,我得正正式式地弄清阿德莱德在哪儿,阿德莱德怎么样 了。
首先,我去书店买了一张澳洲地图,发现阿德莱德原来在澳洲大陆 南端的一个海湾边上。按照《美国地理杂志》出版的那张地图,这个海湾 是南印度洋的一部分。我想:那可好啦,我大概一辈子跟海洋有缘:生在 太平洋边上的上海,并且住了三十多年;又在大西洋边上的纽约和太平洋 中间的夏威夷学习;现在又要去印度洋边上的阿德莱德工作了。加上我从 飞机上看见过的北冰洋,我以后真可自豪地说:我到过四大洋!
其次,我在美国驻火奴鲁鲁领事馆取了几张介绍南澳的地图和一本 《花二十元一天在澳大利亚旅行》的旅行指南,回家去仔细研究有关阿德 莱德的部分。那时我才弄清,原来阿德莱德市是南澳州的首府,有近一百 万人口,是澳大利亚主要城市之一。该市的主要大学是阿德莱德大学,离 城市不远。我真奇怪为什么美国人地理知识那么贫乏,连澳洲那么重要的 一个城市都不知道。
最后,我又去夏威夷大学图书馆,找到了“阿德莱德大学手册”厚厚 两大册。看了有关部分,才知道阿德莱德大学原来是澳大利亚第三所老大 学呢,仅次于悉尼和墨尔本大学,到一九八三年那时,该大学已有一百零 九年历史了,比中国任何一所大学都要古老!我很愿意去澳洲一所古老的 大学任教。
等我真正弄清阿德莱德市和那所大学之后不久,我也就到了阿德莱 德。第二天,华安德先生就陪着我穿过北阿德莱德那片草地、跨过一条更 像是水沟的蜿蜒的托伦斯河,从后门走进了阿德莱德大学。那天,虽然华 安德也带着我去银行,去邮局,去行政楼,到处看看,但我晕头转向的一 点印象都没有。慢慢过了几天,我才摸熟了大学方位。
大学在阿德莱德市区的北缘,到市中心的商场区(Rundle Mall)去 的话,只要穿过校门口的一条马路就是。实际上,如果我坐公共汽车回家, 每天从大学出来都要穿过 John Martin’s 那家大公司和商场区。大学与商业 中心这么近在咫尺的情况,在澳大利亚各城市中大概是绝无仅有的。
大学大门前是市区北端的主干道,叫“北大街”(North Terrace), 成天车水马龙,轿车、公共汽车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也行人熙熙攘攘,来 来往往,但是我对这条街一开始就有极好的印象。这是因为该街街面宽阔, 街南是几家大公司的现代化高楼,街北却是一幢幢一百年左右的古色古香 的建筑,半隐半现在高大浓密的行道树中。一古一今,形成鲜明对比。
街北那边的人行道很宽,除供行人走的那部分,还有十多公尺宽的 一部分铺上草地,种上大树,栽上鲜花。每到中午,一群群男男女女的青 年学生,附近机关、公司午休的工作人员,带了午餐袋,躺在草地上、树 荫下,坐在街边长椅上,边说边笑,边吃边聊,或者边吃边埋头于书报之 中;一群群白羽红喙的海鸥,纷纷飞落在草地,徘徊于午餐者的身边、脚 下,或者瞪着圆圆的大灰眼珠,等候人们布施一点残羹剩饭。有的年轻的 情侣还偎依、拥抱在一起,怡然自得、旁若无人。草地上休息的人们和鸟 儿,与人行道上匆匆赶路的人群和大街上流水似的车辆,只有相隔一臂之 遥,但大家各得其所,互不相扰,宛如置身在两个世界之中,这难道不是 一个奇景吗?
在纽约时,我有时走进曼哈顿岛的“中央公园”去看看 —— 中心地区 是不敢深入的,舅舅警告过:白天那儿也会有抢劫、杀人。(注 2)一进入 中央公园,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片苍绿的树木,葱翠的草地,有小 桥、流水、园圃、雕像,甚至还有一群群的松鼠在自由自在地奔跑追逐。 只有当你从公园的树梢上望见园外第五、第六大道上那些高耸入云的豪华 摩天楼时,才会记起自己还身在世界第一大都市的中心;只有当你停下脚 步,屏气息声而听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嗡嗡的汽车声时,才会记起正有一千多万人在你周围活动。那时,我也会有阴、阳两个世界离 得那么近,但又隔得那么远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阿德莱德大学门前比在纽约中央公园中间更加强烈。 因为纽约的中央公园无边无垠,那么辽阔广大,尘世闹市离得远一点儿, 似乎也可以理解;而大学门前那条草地,就在行道和大街近旁,人们竟然 可以用“精神”法人为地筑起一道墙,划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来,那简直 是多么奇妙哪!我有时故意站在草地和行道的分界线上,望着两边一静一 动完全相反的景象,真有站在生死交界处之感。
我说北大街北边都是古色古香的建筑,并不是说它们都是大学的房 子。因为大学西边的紧邻是南澳洲美术馆,那是一幢有古罗马庭柱式门楼 的建筑;再往西则是州博物馆,那群建筑看上去像欧洲的宫殿或城堡,门 前有个大喷泉,周围草地上总可听见孩子们的嬉笑。再过去紧连着州图书 馆,门前有不知何年竖立的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Robert Burns)的大 理石全身塑像。州图书馆和白色的阵亡将士纪念碑隔街相望;纪念碑后是 一个大花园,围着一幢白楼房,那是州总督的官邸,终日门庭森严,有可 望而不可即之感。
在大学的东边,紧邻是南澳理工学院(The South Australian Institute of Technology)。那排校舍是红砖房,虽然比不上西边那几幢,各有欧洲 著名建筑流派的风格,但看着也很古朴扎实,与西边的楼房十分协调。
但是,在北大街北边这一排建筑中,我最喜欢的还是我们大学那几 幢建筑:米歇尔楼(Mitchell Building)是我们大学最古老的建筑,已有一 百年以上的历史;顶上有个金属的尖塔,塔上还有一根根芒刺,我不知算 什么式样的建筑。那是校长办公楼。另一座像是座庄严的教堂,那就是我 校的大礼堂柏那森厅(Bonython Hall),其实那是本世纪初的建筑物,但 看上去像是十六、七世纪的古建筑一样肃穆、巍峨。在两座建筑门前有三 座大雕像。两座大的我从来没有仔细研究过,是谁的雕塑。看上去不像是 新建的,一定是大学的创办人或某任校长;那座小的则是放置在黑色发亮 的大理石座上的铜胸像,纪念本校著名的澳洲地质学家道格拉斯·毛森爵 士(Sir Douglas Mawson,1882-1958)。他多次去南极,为考察南极作出 了巨大贡献。在他的铜像边放着两块陨石似的岩石,就是他从南极带回来 的。
大学的北边是阿德莱德的大公园,与东北边的植物公园、植物园和 动物园连成一片。我称这一带是全市最美的地方。尤其在春天,河两岸繁 花似锦;在秋天,金黄的落叶铺满河岸,很有诗意。刚来阿德莱德的头几 年,我有时趁着风和日暖带午餐到河边去吃。每当我坐到草地上,空中的 海鸥和河里的鸭子就围拢来,我最爱看海鸥争食时不顾一切、奋勇向前的 姿态。我不懂为何有不少人不喜欢海鸥,讲它们吵闹、贪婪。其实,它们 所攫取的只是人类手中漏出的那么一点儿东西而已。正如彭斯在《致田鼠》 (To a Field Mouse)中对那田鼠说的:
我并不怀疑,有时你也不免偷窃; 那又算什么?可怜的小兽哪,你也得维持生计! 从几捆麦子中拾了个麦穗, 这样的要求也不足为奇: 我得到你剩下的已经欢天喜地, 再不会计较那失去的东西!
所以,我总从我的手中、口里剩下一点食品喂给海鸥,只要有它们 在近旁。
大学的西边不远处,就是那座白色的几何形“节日剧场”;大学的东 边,则是庞大的阿德莱德皇家医院。正因为大学离市区那么接近,所以整个大学的校园是那么拥挤、窄小,简直没有再发展和活动的余地了。当然, 在一百多年前,刚开始筹建阿德莱德大学时,谁会想到有一天它会拥有一 万多名师生员工呢?
阿德莱德大学是一八七四年建立的,那时澳洲还是大英帝国的一部 分。据大学成立后两年的一份记录说:那时全大学只有六十名文理科学生, 其中有八名在毕业班。全校只有四名教授,三名兼职讲师和一名图书行政 管理人员。一八八一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正式承认了阿德莱德大学,并 宣布:该大学颁发的学位与英国所有大学的学位同样有效。一八七九年开 始,在目前校址举行了奠基仪式;一八八二年开始动土建校。经过一百多 年的发展,形成了目前这样的规模。如果加上隔一条佛罗姆路(Frome Rd.)的医学院和近郊占地一百五十四公顷的魏特农学院(Waite Agricultural Research Institute),以及位于州北部占地二百七十五公顷的 实验农场,那么,阿德莱德大学的规模也就极其可观了。
当然,如果光从人数或面积去看,阿德莱德大学跟美国动辄几万、 几十万师生的州立大学相比,还只能算是座“小庙”,但是如果也考虑一下 大学中出的人才,那么人们或许就要对这座小庙刮目相看了。
在一百多年中,阿德莱德大学出过三位诺贝尔科学奖的获得者(注 3):数学物理学家威廉·布莱格爵士(Sir William Henry Bragg,1862-1942)、 物理学家劳伦斯·布莱格爵士(Sir William Lawrence Bragg,1890-1971)(他们 是父子二人),还有将配尼西林用作医药的福劳雷爵士(Sir Howard Walter Florey,1898-1968)都在这所大学学习或工作过。前文提到的地质学家和 探险家毛森教授,则成了澳大利亚的民族英雄,他的头像印在一九八四年 发行的一百元纸币上。另外,音乐家皮希泼和物理学家奥立芬特爵士,也 都是世界有名的学者。目前,大学的农科、遗传学、环境研究、地质学和 亚洲研究,都是全澳较为闻名的。所以,我在一九八五年《光明日报》上 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曾称阿德莱德大学为一座有“大菩萨”的“小庙”。
每年四、五月间,学校举行隆重的毕业典礼。从庄严肃穆的柏那森 厅鱼贯而出、披着镶红、绿、黄各色滚边的黑色礼服的教师和毕业生们, 点缀在校园中葱绿的草地上、浓密的树荫下。南半球深秋的金色阳光和蔚 蓝深邃的天空映衬着教堂式的古建筑尖顶。每当面对这一情景,我都会想: 在今年的毕业生中会有几个将来也会成为“大菩萨”呢?
一九八八年七月二十九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注 1: 我刚到阿德莱德大学时,阿德莱德除了两所大学,还有两所学院:南澳理工学 院和南澳高等教育学院。九十年代,这两所学院合并了起来,再加进去阿德莱 德大学和福林大学的一些系科,成立了一个南澳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outh Australia)。于是,南澳州就有三所大学了。澳洲所有的大学,除了四所是私 立的,其余都是国立大学。
注 2: 我舅舅说的纽约中央公园,那是 80 年代时的情况。我在纽约的时候,就在报上 看到过两次有流浪汉大白天在中央公园被人用石头活活砸死的消息。那时,我 与同学去过几次中央公园,园中几乎空无一人,我们也从不敢深入园中心,只 在边上看看松鼠而已。但是,奇怪的的是,我后来 2007 年和 2015 年两次重访纽 约,却发现中央公园完全改变了新面貌。园中散步的、遛狗的、骑自行车的、 带孩子散步的、推童车的、跑步的、游客,到处皆是,一片祥和景象。记得我 还请我舅舅在一个茶室里吃了一顿午餐。
注 3: 阿德莱德大学在八十年代后,又出了两位诺贝尔奖得主:2003 年 John Maxwell Coetzee (1940- ),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05 年 John Robin Warren (1937 - ) 获得诺贝尔医学奖。全澳大利亚各大学,一共有 15 位诺贝尔奖得主,阿德莱德 大学就占了三分之一。阿德莱德大学还有 110 位英国最高级的奖学金得主,叫 “罗德奖学金”(The Rhodes Scholarship),是全澳大利亚所有大学中得这项奖 学金最多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