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遗珠,邢冕之先生序
——“外公的书,背后那穿越百年的往事”拾遗
今年清明节,我写了一篇“外公的书,背后那穿越百年的往事”。文中提到民国初期,先外公么文荃著、曾外公么立祥校订、盛兰学社出版发行之《华英成语格言合璧二千句,Chinese---English Idioms and Proverbs》。历经80年后,这本书又被北京新星出版社“挖掘出土”,整理再版,并于2015年面世。先外公的这本书,于是有了两个版本,即“民国版”和“新版”。
新版比民国版在排版、装帧、印刷与纸张质量各个方面都有很大改进,新的中文书名《成语格言里的中国智慧》也极富时代气息。但从内容上说,唯一的区别是新版割舍了邢端先生为原书所作的“邢冕之先生序”。本书的整理加工乃至出版发行,我完全没有参与。新星出版社联系到我的时候,新版已经即将上市发行了。因此我不知道出版社何以割舍邢老先生的序言,但我想人家必有合理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先外公也为此书做了中英文的“序例”。如果两序言同时存在,可能出版社认为有重复之感吧?
图片:邢冕之先生序
注:邢老先生所撰序言之全文,我以简体字恭录于本文结尾,供雅者赏析。
遗珠之憾
新星出版社颇为欣赏先外公亲自写的双语自序,不仅在本书新版的四个分册里,重复刊印四次,而且为外公的中文自序,几乎逐句加上了必要的注解。因为自序是古香古色的文言文,没有这些注解,今人阅读会有困难。新星出版社上下同仁齐心协力,高效率地再版先外公著作,我心怀敬佩与感激。
然而,割舍邢老先生之原序,令我颇有遗珠之憾。因此,我想稍微谈谈这篇序言。先外公何以邀请邢端先生为他的书作序,一定事出有因。我先说几句题外的话。
一本书的序言重要与否,似乎见仁见智。我想这既因人而异,也因“文”而异。以我自己为例。我的专业是数学,我读的书只分两类:“书”与“闲书”,不是数学书,对我都是闲书。我读闲书的时间,大致有三段:中、小学年间;“大革文化命”不务正业时期;第三就是退休后,我赶紧补习文化的现阶段。读数学书,我就不读序。因为那大多是作者自序,写得枯燥无味不说,而且千篇一律,无外乎是本书适合什么人读,本书成书经过以及向某人致谢,等等。但是“闲书”的序言,就不能一概而论,其高下可有天壤之别,这取决于作序人的修养、学识和责任心。请人作序,我有一点儿切身体会。
我写过一本散文集《走近大师,12位科学家的美丽人生》。我知道,一本书的序言与后记,都是为了加强该书拟传送给读者的信息。前言重在引导介绍,后记则是归纳总结。
因为《走近大师》这本书,讲的都是我敬佩与熟悉的大师们之成才之路,所以这是一本有关教育的书。于是我请丁石孙和刘秀莹二位先生为本书作序。这二位先生,均是我的师长,是两位著名的教育家,分别担任过北京大学和北京四中的校长。我希望他们写的前言,可以提高我这本书的品质。果然,丁、刘二位写的超出了我的预想,为我这本书增添色彩。
至于我这本散文集的后记,则选用我的另一篇散文“我家的五代孩子王”代用。这篇故事讲的是我的曾外公、外公、父母辈、妻子和我、直到女儿们这一辈,前后五代从事教育的故事。我想,这篇文章“代后记”是恰当的。
以我的亲身体验,著书者请何人作序必定三思而后行。事实上,先外公邀请邢老先生作序,是非常自然的。
邢端先生与先辈三代之缘
首先,邢老先生何许人?在维基百科或百度百科,均有关于他的条目。摘录如下;
邢端,字冕之,贵州贵阳人,生于1883 年。1901年辛丑科举人;1904 年甲辰科进士。毕业于日本大阪高等工业学校及东京法政大学。历任翰林院检讨、奉天八旗工厂总办、天津工业学堂监督、北洋政府工商部佥事、图书馆主任、农商部技监。 1917年起历任农商部矿政司司长、工商司司长、普通文官惩戒会委员、善后会议代表、井陉矿务局总办。 1951年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1959 年病故。
图片:邢端先生
图片:先外公么文荃
第二,邢老先生与先外公什么交情?事实上,邢老先生与先曾外公,先外公,以及先母这一辈,共三代人有缘。
第一代交谊。老先生在他的序言中说:“君之尊人与余同年举乡荐”。这说的是,邢老先生与先曾祖父么立祥,同是前清辛丑科的举人,二人有同年中举之谊。3年后,邢老先生赴京城参加殿试,再高中进士。
先曾外公眼见西洋人船坚炮利,在西风东渐之大势下,已经无意功名,反在家乡兴办新式学校,就叫“学堂”。兴办学堂、造福乡梓,却致使曾外公典房卖地,几近破产。有几句民谣流传下来:“东亭镇,长又长,出了个举人么立祥;拆大庙,办学堂,满城都赞么立祥。”
第二代交谊。老先生在他的序言中又说:“忽有扣门来见者,则三十年前工校旧学友么君若兰也”。 么君若兰,正是先外公么文荃,号若兰。这句话说的是,邢老先生和先外公,同期东渡日本留学,在大阪高等工业学校的这段同窗之谊。工业学校进修之后,邢老先生考进东京法政大学并完成学业;先外公则考入并且毕业于早稻田大学。
第三代交谊。老先生在他的序言中还说:“君之子女皆卒业京师,绩列异等,代有作述”。这说的是我的先母,姨母和舅父,均从京城北平之大学完成学业,成绩优异。这一代新人又著书立说,指的是外公的“盛兰学社”及其出版物。
“盛兰”这个名字,就是取自于先外公(号若兰)以及先母(号次兰)、二位姨母(号少兰与幼兰)与舅父(号筱兰)各位长辈的名号,雅致而吉祥。
母亲毕业于天津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是出版社的后勤总管。
二姨毕业于北平国立艺专(今中央美术学院前身)国画系,然后留校当助教。她是出版社的美编。
舅父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英文系,是外公的助理,也是出版社的作者。2016年,新星出版社整理再版了另一本盛兰学社的旧作《民国老试卷》,是舅父和三姨共同编著的。
天才三姨没有读过小学,9岁直接读初中,15岁考进北京大学数学系。她数学读得轻松愉快,于是业余写作。她的文章发表在北大校刊,引起胡适先生注意。胡适先生当时是北大文学院院长,把三姨请到办公室,第一句话:"你姓么,这个姓可不常见。但是我认识么某某和么某某。"后来,日本人占领北平,北大被迫南迁。三姨仅17岁,外公不舍三姨远走高飞,三姨只得辍学。她是盛兰学社最主要的作者,既给中学生写数学书,又撰写中、短篇小说。关于盛兰学社,我在“外公的书,背后那穿越百年的往事”中已有介绍,此地不再赘述。
图片:外公和外婆,携母亲、二位姨母和舅父
图片:母亲和二位姨母
图片:齐白石和他在北平国立艺专的弟子们。白石先生右手边是二姨,时国立艺专助教。
外公、外婆和母亲、姨母、舅父,在家里招待过邢老先生。外公也收藏有他的的书法墨宝,但在文革中都消失了。想必是在红卫兵抄家造反时,被那一把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了。
先母说:“邢老先生与我爷和我爹,两代人有“同年”之谊,和我爹亦师亦友。所以我们跟他不好论辈分,于是我姐妹兄弟就称呼他老夫子”。如此称呼他,还有个缘故,先母说:“他在我爷办的学堂教过书。”
民国时代的人,讲究礼数。称呼得体,邢老先生欣然受之。我随母亲,本文也就如此称呼他。
顺便说一句,邢老夫子在留日回国后,在前清、民国和北洋政府时代,曾涉足政界。日本侵华后,北平沦陷,他和先外公一样,均闭门不出。两位虽然都是日本留学生,却都不为占领北平的日本人做事。
外公在日本人占据北平前,曾是北平国立艺专的英文教授,兼任训导主任。北平沦陷,外公失业,为稻粱谋,外公卖“文”为生。他写作并兴办了“盛兰学社”。
邢老夫子则卖“字”为生。他的楷书,行草都别有风格,独树一帜,何况他是前清进士。先母说老夫子的书法“一字难求”。
以上是注释邢老夫子序言里说的、他与我家三代人的渊源。除此,“邢冕之先生序”还写了些什么?
邢端先生的序文
老夫子科举出身,国学功底还用说吗?这篇序言五百余字,使用典雅之文言文,凝练概括。若是以现代白话文翻译,非五千字不能达其意。
此序开宗明义,写的是内忧外患、烽烟四起,又加旱涝天灾,全国百姓备受折磨,困苦不堪:“比四郊多垒,烽燧告惊。京畿南北,迭苦旱潦。”
值此国难当头,北平沦陷,邢老先生自己状况如何?他闭门隐居,虽贫穷凄惨,也不随机应变,趋炎附势:“穷居键户,惨戚无权。”仅八个字,一位清高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
1939年农历7月16日,兵荒马乱之际,先外公带着自己的书稿,拜访邢端先生,邀请他为自己的书作序。两位昔日同窗老友,在日寇占领下之北平再次会面:“执手忻然,各道苦辛;语及前尘,恍若隔世。”这说的是,两位老朋友见面总是喜悦的,互相拉着手,嘘寒问暖;但谈及往事,恍若隔世。
然后 序言进入正题。老夫子概述此书,是作者精选出来的、我国成语格言之精华,并将其译为英语而成。老夫子这样概括,“展卷读之,盖撷吾国格言之精华,而译以英伦文字者也”。然后他评价著书人治学数十年,英文之功力深厚,其表述之清晰、准确、精细、恰当,无须乎多说。老夫子的原话是:“君治斯学数十载,其明碻精当,固无俟论。”
外公的这本书,当时就引发了老夫子一番忧国忧民的感慨:“而予重有感者,夫吾国设学校,治英文,迄今已数十寒暑;而迻译之学,要以侯官严又陵,林琴南,仁和魏冲叔诸君为巨擘。当其脱稿时,几于家弦户诵,人手一编。”
让我稍稍解释一下上面这段话。学贯中西的邢老夫子,此时回忆起数十年前,国家首次开办“语言学校”,开展研习和推广英文教育,并且成就了一时之盛况。他举例说,在英译汉这一领域就出现了:
“侯官严又陵”,正是翻译了英国赫胥黎(Thomas H. Huxley)之《天演论(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的严复先生;
“林琴南”,就是从英文翻译了法国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原著之《茶花女(The Lady of the Camellias)》的林纾先生;
“仁和魏冲叔”,乃是翻译了美国斯托(Harriet Beecher Stowe)之小说《黑奴吁天录,(Uncle Tom’s Cabin, 又译为:汤姆叔叔的小屋)》的魏易先生。
老夫子称以上三位为翻译界之“巨擘”,并形容他们几位的作品一旦上市,就深受喜爱,争相购买,几乎家家吟唱,户户诵读。这是何其难得的中西文化交流之盛况!
接着,老夫子口气一转,谈到当下之不景气。“积至今日,宜有方驾严林诸贤者出,而与世界文人抗。”他这里感慨说:英文教育积累至今,本应当出现更多的可与严复、林纾比肩的人才,去在世界上争得中华文化的一席之地。但如今,英汉互译水平每况愈下,时常见到那些生硬蹩脚的翻译,非但不能传达出原话的要旨与趣味,竟然翻译得荒谬离谱,引来报刊杂志天天讥笑讽刺:“乃近今所译述者,匪惟鉤辀格磔,莫解其旨趣;而支离荒诞,腾笑于报章,靡日无之。”老夫子不由得长叹:“嗟乎!以历年惨淡经营之教育,即此区区异邦文字,其成就乃日趋卑下若此;尚冀其出厥所学,以造福人群哉?!”他几乎在呐喊:惨淡经营了数十年的教育成果何在?就连这么个外邦文字的研习,都每况愈下,还能指望教育出人才、以其所学造福国民吗?
说到底,谁的错?老夫子怎能不明白。究其根源乃是近几十年军阀混战、国共内战,日寇侵华,国家连年遭受战乱,教育事业必然随之衰败:“国事之蜩螗,学术之废坠,固其所也!”
尽管大势如此,知识分子无力回天,老夫子仍不失学者本色,继续诲人不倦,向社会推举外公的这本书。他如此说:先外公“独能本其所习,以古人之嘉言懿训,慎思明辨,一一以英文译之。既资中西文学思想之沟通,复树青年立身之楷则。”老夫子告诉读者:先外公擅长汉英互译,并以批判性思维,在美好的汉语成语格言中、精心挑选,再把这些汉语名言译为英文。如此不仅实现了中西文化的交流,而且这些筛选出来的格言本身,就是青年人立足于社会,为人处世的准则。
老夫子写的序言,最令我感动的是结尾几句话。他写道: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沦陷区的老友“戎马仓惶之际”,依然故我,恪守道德,孜孜不倦,著述立说直至“终古”。最后一句话:“然则读君书者,必有重其文行,而嗟其遭遇者也!”意思是,您的读者必定会敬重这位写书人的道德文章,并悲叹写书人的遭遇!这一语道尽,作序者与著书人的君子之交与惺惺相惜。
最后是老夫子署名:己卯七月既望,贵阳,邢端
邢冕之老先生的这篇500字序言,言简意赅,感情充沛。从国难说起,谈到教育,特别是英文的教育。字里行间流露忧国忧民,寄望未来和青年一代。教育救国,是民国那一代善良知识分子们的共同理念。这篇序言的立意与文采俱佳,在序言类文字中极为罕见。毫无疑问,能写出如此宏大格局,既大处着墨笔,又具体入微,鞭辟入里,声情并茂的序言,定是源于邢老夫子学贯中西的学养,从政和从教的阅历,忧国忧民的内心,孤傲清高的风骨。
邢冕之先生序
比四郊多垒,烽燧告惊。京畿南北,迭苦旱潦。穷居键户,惨戚无权。忽有扣门来见者,则三十年前工校旧学友么君若兰也。执手忻然,各道苦辛;语及前尘,恍若隔世。语次,出一册相示。展卷读之,盖撷吾国格言之精华,而译以英伦文字者也。予于佉卢文字,仅识之无。君治斯学数十载,其明碻精当,固无俟论。而予则重有感者,夫吾国设学校,治英文,迄今已数十寒暑;而迻译之学,要以侯官严又陵,林琴南,仁和魏冲叔诸君为巨擘。当其脱稿时,几于家弦户诵,人手一编。积至今日,宜有方驾严林诸贤者出,而与世界文人抗。乃近今所译述者,匪惟鉤辀格磔,莫解其旨趣;而支离荒诞,腾笑于报章,靡日无之。嗟乎!以历年惨淡经营之教育,即此区区异邦文字,其成就乃日趋卑下若此;尚冀其出厥所学,以造福人群哉?!国事之蜩螗,学术之废坠,固其所也!
君今独能本其所习,以古人之嘉言懿训,慎思明辨,一一以英文译之。既资中西文学思想之沟通,复树青年立身之楷则;以视彼稗贩为名高者,其度量相越,为何如也、君之尊人与余同年举乡荐:君之子女皆卒业京师,绩列异等,代有作述:故虽于戎马仓惶之际,犹矻矻穷年而不已。尽君之思力,讵忍以兹舌人之业,而终古哉?然则读君书者,必有重其文行,而嗟其遭遇者也!
己卯七月既望,贵阳,邢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