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七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七章           

1

白音塔拉公社所在地,不过是建在一片平坦的草甸子上的不足百十户人家的小镇。所谓卫生院,不过是几间房子,四周荒草凄凄,屋顶上塌陷进一尺多深的大坑。老院长哈日脑海中风瘫痪在家养病,几个医生,老的老,小的小,上班不过来打个卯。

病人寥寥无几,人们想拿点药,纷纷走进兽医站。

    缺医少药,破旧的房屋急需维修,全公社这么多人,没有几间病房怎么行?而在卫生院的账户上,资金一栏却是负数,不但没钱,还有外债。

    就在钟伟明苦思幂想要度过来到卫生院的第一个冬天的时候,他的妻子田咏娥,却为这个家庭如何摆脱贫穷伤透了脑筋。

    咏娥借来牧民的老牛车,一趟又一趟,牵着牛车走遍了茫茫草原。她将寻到的干牛粪拾起扔进背上的筐篓,再倒进牛车。屋前堆起小山似的干牛粪,足够一个冬天取暖做饭。她将女儿托付给邻居家慈眉善目的蒙古族老人白大妈照看,不顾晚秋的寒风将她的脸吹得又黑又红,捡来一车车牛粪,卖给小学校,一天也能挣上三两块钱。

入夏,咏娥将不满周岁的女儿用棉被围座在炕中央,自己跑到供销社,为收购组装羊毛袋。油腻腻脏乎乎的绵羊毛沾得满身到处都是,咏娥头上挽块纱巾,飞快地将羊毛装入硕大的编织袋里。装满一个袋子就能挣两毛钱,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她的速度比那些能干的男子们还快,一天下来能挣几块钱呢。

    钟伟明的父亲被平反了,单位补偿了他几千元工资,虽然挨了一辈子整,一家人感恩戴德,有说不出的喜悦。老人想着儿子结婚时因为没有条件,家里没能给他什么帮助,一下子邮来两千元,令钟伟明和他的妻子着实吃惊不小。

    两个人的口袋里从来没装过这样多的钱。看着厚厚的一摞人民币,俩人边看边聊,陷入了遐想。

    咏娥说:“我看这笔钱咱们都买带犊乳牛,三百来块钱一对儿,买个六七对儿,明年春天再下了犊,转眼就是二十来头。”

    钟伟明却说:“买牛我到没意见,我想把二千块钱先借给公家,上医药公司给卫生院采购点药,要不是这一冬天可怎么过呀?”

    咏娥不满地说:“你就知道药呀药的,大队那几年还没弄够药,来了公社还是药,家里穷得叮铛响,你也不想想。”说完,睹气哄着孩子躺下,一宿无话。

    话虽这样说,钟伟明第二天还是悄悄揣上二千块钱,搭供销社的汽车到旗里购买药品。

    当钟伟明从卡车上往下御药的时候,卫生院的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人们还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多的各式各样的药。大盒小盒的,成箱成瓶的,堆得药房满满载载。

钟伟明购药的时候,灵机一动,说服了医药公司经理,又赊购了一部分药品。于是卫生院自诞生以来,破天荒第一次进了满满一卡车的药品。

医院有了药,就如同战士有了武器弹药。白音塔拉牧业大队的病人们来了,其它生产队的牧民们也来了。他们相信钟伟明有超人的医术和胆识,再难的病也会化险为夷,转危为安。

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都说这里的药最全,医生最好。没有病床,人们搬来自家的蒙古包,在往日寂静破旧的卫生院前搭起了一座座蒙古包。一排排整齐有序的蒙古包排列在卫生院土房的前面,成了公社所在地一处独具草原特色的风景线。

2

    咏娥一个人将卫生院前废弃不用的旧马圈打扫干净,又推来几车土,担水和泥,把马圈墙上缺损的豁口用掺和了黄草的泥巴修整一新,再用些木杆搭起座暖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钟伟明向那些牧民朋友们开口,用那笔存款选购牲畜了。

   自恃有点小聪明的钟伟明作买卖可不是什么行家里手,扭扭怩怩吞吞吐吐好几天,一头母牛也未买到手。气得咏娥每天晚上都要破口大骂:“你简直是个窝囊废,什么事都办不成,让你开口买牲畜,又不是让你白找人家要,你就是不吱声。”

   “买什么买,有能耐你买去!”

   “看你象个人儿似的,怎么这么死心眼儿,一门心思只管卫生院的事,这个家不是你的吗?”

    “吵什么吵!”伟明听着听着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将面前的半导体收音机一巴掌打到炕沿下,恨不能煽那个整天烦他的咏娥几个耳光才解气。

    咏娥委曲地说:“不用摔,你不想过搬到卫生院住算了,养牛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你还没穷够呀,下辈子再让你受穷!”

    “你,整天婆婆妈妈的......”钟伟明气急败坏,举起巴掌刚要抡下去,窗户外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

    “钟大夫,开门呀!我爸爸病的历害给您拉来了。”

    这是两口子搬到卫生院第一次吵架。屋里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

    第二天晚上,咏娥强忍住火爆的脾气,尽量放低了声音问:“色楞家要卖牛,你问了没有?”说起牛来咏娥兴致勃勃,气也顺了,心也静了。

    “问了。”

    “他怎么说?”

    “他说,你要买,我明天就给赶来。”

    “多少钱?”

    钟伟明挠了挠头,说:“我问他多少钱,他怎么也不说,我就说你要多少就多少吧,都是熟人......”

    “什么!”咏娥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你有多少钱?装什么富呀!那他说什么?是几岁牛?下过几头牛犊?什么颜色?个头大小?生过病没有?”

    “色楞说就四百吧,好象是红牛......”

    “四百?不买了!不买了!别人才要三百,他倒要四百,都看你没能耐,窝囊废!”

    钟伟明轻蔑地一笑,“都是熟人,不好意思讲价钱。”

    “亏你还有文化,账也不会算!”

    咏娥那阵突如其来的脾气发过之后,好比雷雨过后的天空,晴空万里,没有一丝污点。

    钟伟明自知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不好意思再声张,掉过头假装睡着了。遇到不顺心的时候,伟明就会想起另一个人,并且觉得一想到她,整个心就荡漾起来。“哦,秀琪多温柔,她说话慢声细气,她会这样骂我、责备我吗?不会,我相信不会!”想到秀琪,一个欲望就会徘徊在钟伟明的心头,这也成了他生活中唯一难以实现的心愿。对钟伟明来说,这个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也是可怕的,因而也就显得格外使人销魂、神往,令人心醉。

咏娥与伟明为了买牛吵得不可开交,可没过几天,一头又高又壮,适龄的,老实的,产奶丰富的乳牛圆了咏娥的养牛梦。

事情还得从1974年说起。

“文革”中,老队长其木德被批斗了一阵子,依然进了领导班子,他不但不痛改前非,夹起尾巴作人,凭着一种对草原深沉的爱,开始了告御状的征程。

生产建设兵团成立以后,在草原上大规模地开垦荒地,机械化使辽阔的草原支离破碎,种上的麦子全看老天的脸,秋收时也许连种子都收不回来。大片大片的草原伦为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连长和指导员,两个来自农村忠诚厚道的解放军军官,为了改造大自然,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带领连队数百名战士,学大寨,兴修水利,用镐头、用铁揪在芦苇荡的边缘往南挖出一个足足有两丈宽、一丈深,纵延十几里的壕沟。

壕沟挖了足足有半个月,好心的连队领导突然恍然大悟:芦苇荡里那一点点可怜的水不等流到庄稼地就会干涸。连长、指导员果断中止了学大寨的英雄壮举,挖出的大沟像条蛇一样横在宽广的草原中间,向人们诉说着兵团战士们战天斗地的艰苦岁月和带给草原的永远的耻辱。

当初老队长其木德不知天高地厚,跑到内蒙告状,跑到北京告状,他说开垦草原得不偿失,草原沙化,使牧民们无法生存。“文化大革命”中,这些都是伟大领袖毛主席高瞻远嘱的战略部署,你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牧民懂得什么?那几年的日子里,其木德随时都有被戴高帽游街、被剥夺放牧、甚至被判刑劳改的可能。他反对的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呀!幸亏“文革”结束,其木德幸免于难,人们也逐渐领悟和理解了其木德和无数老牧民当初的良苦用心。可是,开垦过的草原如一颗癞疬头一样,坑坑洼洼,到处长满了拉拉秧、狗尾巴草,牛不吃,羊不吃,连最不挑剔的骆驼也不闻一下。

“文革”过后,拨乱反正,政府特意为老队长其木德落实政策,给他家一个能当国家干部的指标,其木德毫不犹豫地让他的二小子吐门那斯图到了白音塔拉卫生院。

    吐门那斯图回家将伟明家的事情讲给其木德听,说起钟伟明偷着把买牛的钱买了药,说起他家要买乳牛又买不到,其木德第二天就让吐门那斯图赶来一对儿带着一身漂亮花纹的黄花乳牛。还带话给钟伟明,卫生院需要钱就来找大队借。

     吐门那斯图带来的除了一对漂亮的、钟伟明两口子日思夜想的奶牛,还把一个钟伟明熟悉的布口袋交给了他。

    钟伟明疑惑地望着黑乎乎的布口袋,结结巴巴地问:“这?这不是全不拉嘛嘛的象棋口袋吗?”

    吐门那斯图阴沉着脸,告诉他:“全不拉嘛嘛年岁到头了。”

 “啊!”钟伟明大惊失色。“哪天?”

    吐门那斯图说:“前天,我阿爸他们都去送行了。这付象棋是嘛嘛生前说要送给你的,他说了,白音塔拉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我?”钟伟明想起了那些年在全不拉家吃、住,没少麻烦老人家。

   “全不拉嘛嘛德高望众,有口皆碑,可是他活着从来不吹嘘,从来不张扬,从来不愿意让人家顶礼膜拜。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大喇嘛呀!他去了,他留给后人的不是曾经显赫的职位,他没结过婚,没有后代,也没有任何财产,可是,他留给后人的仁慈和善良,是多大一笔财富啊!”

钟伟明一边想一边从布袋里掏出黝黑锃亮的硬木棋子。他仿佛看到了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全不拉老人爱不释手地抚弄着颗颗棋子。这可是牧主子弟希日布走场,冒着被人发现,冒着再次被批斗的危险,在荒凉的扎旗大山里,用榆木疙瘩,一刀一刀雕刻而成的呀。在“文化大革命”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这三十二个栩栩如生的棋子,饱含了牧民老乡对全不拉老人的崇敬与爱戴。钟伟明用手抚摸着希日布一生中雕刻得最好的一付象棋子,黯然神伤。

“好日子刚刚开始,可是,老人却去了。”

    一向豪爽大方的其木德捎来口信给钟伟明:“我也不是作买卖,这头奶牛刚刚七岁,奶头也好挤,出奶也多,巴特尔他妈说了,要不是钟伟明,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给人。我也不讲价钱,你什么时候有了,看着给就是了。”

    钟伟明知道时下一对儿乳牛价值三百元左右,他掏出三百塞给吐门那斯图,谁知吐门那斯图回家后,又揣回了一半钱,硬塞还给钟伟明,还瓮声瓮气地说:“我阿爸说了,他也不客气了,钱他收下,你们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咏娥用剩余的钱又买了几对儿奶牛。

    按照惯例,冬天一到来,大队廉价卖给每位公社干部一头老弱母牛,屠宰后留作冬天食用。伟明两口子舍不得杀掉冬食牛吃肉,好心的朝克妈知道后,让小朝克换下钟伟明家的冬食牛,把自己家一头年轻健壮适龄的母牛赶来给钟伟明,权当弱畜一起养了起来。

咏娥有了五头母牛,四头牛犊,经营起来格外上心。每天天刚亮,她早早地起来,冒着严寒,先将牛圈打扫干净,给牛犊喂上干草,中午再赶到井沿饮上一遍水,晚上再给牛棚里垫上厚厚的一层干牛粪沫,牛犊和母牛趴在里面,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熬过整整一个严冬,咏娥养的牲畜非但一点没掉膘,反而长得体肥膘壮,令那些放牧的行家里手们惊讶不已。功夫不负有心人,清明刚过,五头奶牛陆续下了犊,五头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简直令生长在农村的田咏娥高兴得不知所措。

多少次梦里有了自己的牲畜,这一天终于实现了。而且是好大的一片,大大小小足足有十四头了。有了奶牛就可以挤奶。甘甜的,乳白色的奶汁,可以做奶豆腐,做甜奶油,做黄油,可以烧香喷喷的奶茶,小其其格可以每天喝上几大碗营养丰富的牛奶。牲畜在草原上象征着财富,牲畜的多寡决定着一个大队、一个公社、一户人家在草原上的地位:是富有,是贫穷,还是勉强过的去。在草原上经历了十二年的风风雨雨,经历了十二年的贫穷和一无所有,钟伟明和他的妻子,终于有了偌大一群牲畜。

    家里有了牲畜,咏娥的脸上也多了些笑容。晚上躺在自家的大土炕上,咏娥对伟明说:“都是共产党领导,那时候怎么那么死心眼,什么都不让养,死了、杀了行,留家里养起来不行。我看呀,甭管多大的官,跟过日子一样,都看一个当家的,指对了路、胆子大、又能干才行。”

钟伟明笑了,说:“要指望我就都瞎了,我这个家可当不好。”

咏娥也笑了,对伟明说:“我看你过日子也稀松,就是有点文化,我就是吃没文化的亏,我要是上过学......”

伟明接过话头:“你要是再上了学就没别人的活路了。”

咏娥说:“我看以前的领导人怎么就那么笨,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的,整天不是阶级就是路线。”

钟伟明说:“你懂什么呀?看一个领导人得历史的看,全面的看,不是跟你买米、养牛似的,有了就好,没了就不好。”

咏娥不服气地说:“屁!老百姓看什么?吹得天花乱坠,说出大天来,就看你让老百姓吃饱了没有?手里有钱花了没有?日子过好了没有?”

“嘘,小声点。”钟伟明指了指睡熟了的其其格。小其其格在睡梦中有滋有味地咂巴着嘴唇,在嘟囔着什么。孩子睡得真香,也许在做着无忧无虑甜甜的梦。

3

    1982年秋,钟伟明来到白音塔拉公社卫生院足足有三个年头了。由于工作成绩显著,口碑极佳,又在全旗的医士职称考试中名列前茅,不但有了正式的医生资格,还被旗政府破格正式任命为白音塔拉公社卫生院院长。

    初春,覆盖了一冬的冰雪刚刚开始溶化,又飘起了雪花,钟伟明搭乘供销社的大卡车,到旗里开卫生工作会议。坐在车厢顶上,吸着冷冽的寒风,他仿佛闻到了熟悉的沁人肺腑的初雪的气味。下午,汽车到站,钟伟明住进旗委招待所,同住一个屋的其他几个老资格公社卫生院的院长们正在议论隔壁的一个人。

    一个年轻些的院长说:“这个女人可真够可怜的,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听说丈夫病的住了院,家里穷得没米下锅,不但没人管,他们院长还将她丈夫除了名。这位也真够能磨的,住进旗招待所三个多月了,也不交店钱,也没有饭钱,每天领着俩孩子去招待所食堂吃饭,只吃些馒头咸菜。”

    另一位年长些的紧接着说:“你可不知道,她丈夫可不是省油的灯,又能喝酒又能打架,还整天上旗里告状。”

    有认识这个女人的,告诉大家:“她那老爷们儿喝醉了酒,半夜骑马出去撒疯,摔断了腿,在旗里治病还不放心,偏要到外地治去。他们院长不给钱,他就又打又骂又告状,如今闹得局里、旗里满城风雨,院长一生气,我这里养不了你这位大爷,请另选高就吧,如今说什么也不要他了。这到好,这小子借酒浇愁,把家里的东西都变卖喝掉了,如今真成了无产阶级,一无所有了。”

说着话,走进来一位中年人。大家端杯喝茶不再作声,不好意思当着人家院长的面说三道四。

老院长未曾进屋,早听见大家在议论此事,干脆扯着大嗓门告诉来开会的各位院长:“陈文生这小子可不是好东西,工作不好好干,就爱喝酒闹事,要不两口子打架,掐得你死我活,谁要好心管吧,他们两口子就跟谁干。两口子还别和好,要是好了,接着跟别人打,反正不闲着。他自己摔断了腿,我们医院又没钱,让他在旗里治,他偏要到外地去治,说什么通辽有个神医。我当然不给他钱,他爱告到哪儿就告,我已经跟局长声明了,说什么也不要他了。这个人坏毛病太多,这次摔坏了腿,说不定落下个残疾什么的,我们卫生院够穷的了,可不敢再背这样的包袱。”

“他老婆也在你们卫生院吗?”

“不是。他老婆在林场上班。”

“也是,人家两口子长期两地分居,你不给调一块去,人家还能没有意见吗?”

“饶了我吧!这一口子就够我瞧的了。”

“我说他老婆怎么老不上班去,原来也有情绪。”

“可不吗,老想调个好工作,这不是吗,班也不上了,接着告状。”

他接碴说道:“要不哪位行行好,给这俩北京人接了?”

    老院长一番慷慨激昂,说得大家不住点头,心想:“你不敢要谁敢要?谁也不想要这样的累赘。”

    钟伟明本是新上任的干部,不好意思恬嘴寡舌,猛然听到陈文生的名字,不禁心中一震,满腹疑惑地问:“是不是我们白音塔拉调去的那个知识青年?”

    大家点头说正是。

    钟伟明在心中暗自寻思:陈文生这小子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好容易中专毕业有个工作,也不知珍惜,如今怎么混到了这个份上?只有自己不愿毁灭的人别人才能救他!但要是一个人本性败坏了,堕落了,他认为毁灭就是得救,你还有什么办法呢?

    说话出屋,正遇见葛翠玲痛苦万状地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到处找他。

时隔三秋真是今非昔比,葛翠玲穿着一身旧衣服,满脸憔悴,见了身着西服领带的钟伟明羞愧得几乎流下泪来。

她涕泪交加地哭诉起来:“听说你当了院长来开会,我到处找你,陈文生去年冬天骑马摔坏了腿,治了好些日子不见好,听说通辽有个治骨折的神医,他找别人借了点钱,去看病去了。我在家领着两个孩子,一没钱,二没粮,不怕你笑话,冬天连烧火的牛粪都没有,又没有个亲戚里道,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你也知道,平时陈文生又不知道过日子,一点钱也没攒下,有点什么要花钱的事真没办法应付。他跟院长一直不对付,如今闹僵了,人家院长说什么也不要他了,你看,我们这家人都靠他那点工资,他这一走好几个月了,他就回来又怎么样呢?落个瘸子拐子更没人要了!我跟局长、旗长磨破了嘴皮,求他们快给安排个地方,我也豁出去了,林场本来就远,我也不想去上班了,他们不给解决我就住在这儿不走,好歹我们还是北京知识青年,不能不管吧?”

    陈文生的为人钟伟明深有了解,可看到昔日一个蒙古包里的战友竟落到如此地步顿时动了侧隐之心。他听了葛翠玲这番凄楚动人的话后,不安地踱着步子,思考着解决问题的办法。他从西服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葛翠玲,一只手抚摸着站在葛翠玲身旁,紧紧扯着她衣襟,赢弱腼腆的男孩儿的头,安慰葛翠玲说:“你先拿去吃饭,这不旗里正开卫生工作会议,你放心,怎么也得给你解决。”

葛翠玲一面倾听着钟伟明的话,一面欣赏他的风度和教养,欣赏他的淳朴和真挚,对他充满了信任。

一晃几年不见了,钟伟明已经脱去了那身肮脏破旧的蒙古袍,不必再穿打了补丁的毡疙瘩,脚上是擦得锃亮的黑皮鞋,一身毛料西服,打着一条红底黄星图案的领带,越发年轻英俊,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她不禁脱口说出:“你可越活越年轻了!”她按着儿子的头,说:“快叫大爷,你还是这个大爷给你接到人间的呢。”说完这话,脸上泛起了红晕,露出了难得的微笑。两个小孩饿着肚子,脸色煞白,瘦嶙嶙的,腮帮都陷进去了,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得楚楚可怜。

四天后,卫生工作会议已近尾声,陈文生的事情作为特殊已经提到会议的议事日程上来了。在会上,卫生局长与主管旗长说起陈文生来只是摇头。为这事,几个月来搞得他们焦头烂额,不得安宁。

陈文生一家人住在旗委招待所几个月了,丢人现眼不说,没吃没喝没钱没工作也确实可怜,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与二十几个卫生院的院长们商量了多少次,院长们只是异口同声,说我们小小的卫生院,养不起这样的大人物。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钟伟明心中感慨万分。

“想当初,我们这些北京热血青年响应党的号召,不远万里来到草原,如今上学的上学,回家的回家,剩下不多几个没能耐的、没门路的、没钱的,落得这样下场。陈文生纵有千般不是,也不能连个工作也不给他,让他们一家人可怎么活呢?可陈文生这人......”

想到此,同情心和对文生一家人的怜悯,说到底是北京人这个根深蒂固的乡土观念渐渐占了上风。

“没有人是不能改变的,没有一种环境人不能适应,即使他再不务正业,看到周围的人都在努力生活,他不会不变!”想到此,钟伟明毫不犹豫地站起身,鼓足了勇气大声说:“我要!”

钟伟明语惊四座,让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几位领导看着他,不知是真是假,一时语塞。

“陈文生给我们吧,他是从白音塔拉出去的,再让他回白音塔拉去吧。”

主持会议的卫生局长、参加会议的主管旗长听到此话,既惊讶又感到欣慰。他们了解钟伟明的为人,尽管他性格内向,不爱多说多道,却很少矫揉造作和虚情假意。他年轻,有才华,有工作能力,他在濒临倒闭的白音塔拉卫生院已初露锋芒,他既然敢答应收留陈文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又都是北京人,彼此一定会更多理解。

两位领导在主席台上悄悄耳语几句,由局长一槌定音:“既然钟院长答应要陈文生,就让他去白音塔拉吧!相信他通过这次生病,一定会痛改前非,陈文生是北京人,中专毕业,这次又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小伙子技术也不错,你们俩一文一武,在一起取长补短,一定会合作得愉快。”说完,望了旗长一眼,如释重负,高声宣布:“会议到此结束。”

4

卫生工作会议刚刚闭幕,钟伟明找来卫生局的大卡车,第二天就帮助葛翠玲搬到白音塔拉卫生院。

搬家的卡车开到卫生院的家属房前,医院的人都跑来帮忙,看到车上几件破破烂烂的家具,人们目瞪口呆。

一只破木箱,还是陈文生插队时带来的老古董;一口大水缸,外围用七号铁丝箍得结结实实,缸体上清晰地现出好几个大裂纹;稍微值钱的是几床羊毛毡子,那也是知青蒙古包里铺过的旧货;车上胡乱堆着一两麻袋干牛粪,毋需多言,全部家产仅此而已。

人们三下五除二,很快搬净了车上的东西,大家互相用眼睛交流着疑问,对这样的穷人家既可怜又感到可悲,想不到在改革开放的年代,在富饶的草原上,一位北京知识青年的家,竟穷到了这般地步。

咏娥看大家帮忙搬东西差不多了,急忙招呼司机、葛翠玲和两个孩子到家里吃饭。

葛翠玲看着咏娥,既吃惊又羡慕。

“啊,原来你就是伟明的媳妇,我们的铁姑娘队长,看,变得更漂亮了!难怪伟明找了你。”她不无嫉妒地说:“他能干,你更能干,看来这个世界是没有别人的份了。”

葛翠玲看着这些不相识的街坊邻居对她这样好,望着宽敞的新屋里自己家的一堆破破烂烂,百感交集。她感动得热泪盈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葛翠玲望着咏娥低声下气地对钟伟明说:“伟明,真给你们和大嫂添麻烦了。”

    其实文生与伟明是一年生人,只是如今凤凰遭难,虎落平原,人穷矮三分,葛翠玲不得不委屈自己,叫来自一个村的田咏娥一声嫂子。

    钟伟明连忙说:“什么嫂子不嫂子,你就叫她咏娥好了,我知道你们认识,咏娥也说到过你。”

    葛翠玲听钟伟明这样说,更加不好意思,她拉着咏娥的手一迭声说道:“你可真是好福气,找了钟伟明,你长得漂亮,你们两口子真是配对儿了。”一边说一边拿眼紧紧盯着田咏娥看不够,不知心中是羡慕多些,还是妒忌多些。

文生的两个孩子畏畏缩缩,大些的儿子已经七岁,拉着妈妈的手小声说饿,四岁的妹妹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这些陌生人不敢言声。

咏娥急忙说:“走了一天孩子们也早饿了,快到我家里去吃点东西吧。”说罢,聪明伶俐的小其其格早领着葛翠玲的两个孩子跑进了屋。

    咏娥烧茶做饭,伺候司机和她们母女三人吃喝。葛翠玲望着钟伟明家中新打的大立柜、一对新沙发、箱子、碗厨,还有墙上挂着的三张劳模奖状、盟里颁发的民族团结先进分子的奖状;西边墙上,挂着一付大镜框,里面镶满了田咏娥在北京照的人头像,还有他们两口子的双人照,更多的是其其格各式各样的照片,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两个孩子吃饱了饭,也有了精神,指点着照片上的风景,悄悄地说:“那是北京的北海公园,那是天安门,我们也去过。”

    咏娥笑着问两个孩子:“你们哪年去的北京?”

    葛翠玲回道:“这俩孩子长这么大,只回过两次北京,回去一次要花不少路费,人家爷爷奶奶不高兴,还要让孩子的姑姑、姨们给凑路费。”

    咏娥说:“回北京看看就得了,有什么好,我们结婚这么多年只去年才回去过一次。我婆婆说什么要留下其其格,我和伟明都舍不得,说等其其格长大了,该上学了,再送回北京上学。我们这个小东西你猜怎么着,回来后,只要人一问,你将来要上哪儿上学,她就说要回北京。”

    这里话音刚落,一边正在玩的其其格高声说:“我要到北京上学,我要回北京。”逗得一家人哈哈大笑。

看着一家人高兴的样子,葛翠玲泪眼汪汪地小声说:“回北京?我们现在连想都不敢想啦。”

吃完饭,咏娥见葛翠玲家连一点油腥也没有,赶忙拿来几条吹得半干的肥羊肉条。问葛翠玲还缺什么,葛翠玲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咏娥又端过去一大盆白面。

邻居们眼见葛翠玲带着两个蔫头搭了脑的孩子,饿了一天,没吃没喝的,实在于心不忍,纷纷送来粮食、羊油、咸菜什么的。

    咏娥麻利地收拾起碗筷,系上兰布围裙,提起小铁桶对葛翠玲说:“你先坐着,我去挤奶。”说罢,忙不迭地跑向牛圈。

  被风吹散的稀疏的白云几乎一动不动地挂在深蓝色的天上。

    牛圈门口,五六头产下牛犊不久的母牛扯起脖子哞哞高声吼叫着,围着牛圈门团团打转。咏娥从牛栏里放出一头小牛犊,它欢快地跑向妈妈,摸索着,鼻子伸到母亲的乳房下,摇摆着尾巴,低头用劲吸吮着奶头;黄白相间的大乳牛沉重地喘了一口气,开始用粗糙的舌头舔它的爱子;小牛咕咚咕咚不顾一切大口大口吞咽着母亲的乳汁,嘴里泛出了白色的泡沫。看到母牛来津儿了,咏娥急忙用马棕绳将小牛犊拴到牛栏边,蹲在奶牛肚子下,乳头对准小铁桶,一下一下飞快地挤起来。

    葛翠玲在一旁帮忙轰轰赶赶,羡慕地看着这样一大群牛,与咏娥聊天:“一共下了几个牛犊?一天能挤多少奶?”

    咏娥说:“才下了六头,过了五一节还能下三头吧。现在奶不太好,等吃饱了青,一顿怎么也能挤个两小桶。”

    葛翠玲在旁听着,不断地咂舌,说道:“你们这样一群牛,快赶上牧主了。”

咏娥笑道:“差远了,才三四十头牛。咱们大队最多的人家已经有一百多头牛、七八百只羊了。”

“这改革开放才几年呀,你们家怎么牲畜发展的这样快?”

“你看这头黄花奶牛,来那年带着头母牛犊,今年刚好三年,这不,它的犊也下犊了,它妈年年都下,正好是三年五个头。”

“这人要走运挡都挡不住!”

“不光这一对,你看那头大黑奶牛,那头红牛,都是。”

    葛翠玲想:“都是北京知青,人家伟明的媳妇还是坝前农村人,看看人家日子过的多好,谁象我们一天不如一天。”

    看到葛翠玲一筹莫展的样子,田咏娥劝道:“别着急,回到咱们白音塔拉就好办了,还是咱们这儿富裕,牧民们心也好,过不了几年你们家也会牲畜一大群,越过越好。”

葛翠玲微微咧开嘴,露出了一丝微笑。“谢谢你的吉言,但愿如此。”

5

钟伟明家的日子,确实如葛翠玲嫉妒的那样,这几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咏娥养起了大大小小三四十头牛,在牧业大队,牧民还为他无偿放养着五十多只羊。79年刚搬到公社时还是一文不鸣的钟伟明,如今在银行里也有了几千块钱的存款,足以跟公社的几个大户一争高下了。

你道钱是好挣来的?为了挣钱,咏娥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不畏严寒酷暑,借牛车拣牛粪,装羊毛袋,自己和泥垛墙,经营弱畜,还抽空开了块荒地,四周围起栅栏,种上白菜、萝卜、韭菜、黄瓜,从娘家抱来十几只小鸡雏,不过半年都下了蛋,一家人的日子过的红红火火,有滋有味。

咏娥在家没白没夜,不知疲倦地干着,钟伟明在医院忙得更是不可开交。

十几个医生护士,每天几十个病人,哪一点照料不到都不行。医院要烧的、用的;医生护士要工资、奖金;药房需要西药、蒙药、中草药;房子维修要钱;医疗设备要钱;下乡要给补助;夜班要给加班费;离了钱什么事都办不成。可国家刚刚走上正轨,边远地区更拿不出太多的钱加强医疗卫生事业,压在钟伟明身上的担子太重了,人们甚至怀疑这个北京来的单薄的小伙子是不是有那样大的本领。

钟伟明自知没有机会再到大学深造,他唯一的老师就是从北京购买来的十几本厚厚的医科大学教材:《人体解剖学》《微生物学》《内科学》《外科学》《妇产科学》还有在邮局订购的《中级医刊》《中华医学》等各种医学杂志。

下了班,咏娥一声吩咐,他要赶紧骑上马趁着天色未晚,去到小河边赶回牛群。晚上吃完饭,还要点上腊烛在微弱的灯光下苦读医书到深夜。

没有电视,没有音乐,甚至连电灯也没有,唯一获得信息的工具就是一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

每天疲惫地躺在自家的大炕上,两口子商讨最多的话题多半是这头牛快产犊了;那头牛生病了;哪头牛老的掉了牙,今年要卖;哪头牛不上膘,要让畜医看一看。伟明与咏娥的乐趣全部建立在牛身上,建立在如何挣钱上,唯一聊以自慰的只有那个聪明漂亮,无人不喜,无人不夸的女儿其其格。

    小其其格来到人间,人们真要嫉妒上天为什么如此偏爱这个小女孩,让她承继了父母全部的优秀基因:长得眉清目秀,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一张漂亮的小脸蛋,眼睛如她的父亲,大眼睛、双眼皮,只是睫毛更黑更长;那头黑发、脸蛋如她的母亲,只是比她的母亲更秀美,更俊俏。

    按照本地人的习俗,其其格一出生,钟伟明就给她起了一个响亮的蒙古族姑娘的名字。其其格翻译成汉话就是花儿,这个名字早在钟伟明情窦初开,开始迷恋上奥日娜的时候就酝酿好了。如今自己的宝贝女儿真的降生了,虽然那不是与奥日娜梦幻的结晶,也不是与秀琪爱情的硕果,无论怎样,小其其格成了钟伟明的骄傲,成了草原上一朵鲜艳无比的奇葩。

    “哦,简直不可思议,其其格长得有点象秀琪呢。” 

6

    陈文生外出治病,离开家半年后,腿伤已经痊愈,幸亏没留下什么残疾。回到家,葛翠玲见到不争气的丈夫毕竟完整地回来了,感到万分欣慰,卫生院的同事们见状,也为他们一家人终于化险为夷,走出了困境,感到庆幸。皆大欢喜。

老婆葛翠玲告诉他:“多亏了人家钟伟明帮忙,要不然咱们可真要无家可归了。你可要给人家好好干......”

“你别净瞎叨唠!”陈文生像个气度不凡的凶神不耐烦地制止住葛翠玲一连声的唠叨,一口气喝光碗中熬得发黑了的砖茶,跳下炕。“还要拜见上司,”他不服气地想。

陈文生唯恐见了老同学露怯,显得自己穷途末路,又吃回头草。几年不见,真是翻天覆地,原来他总觉得压钟伟明一头子,可如今,一个胆小如鼠、瘦得跟高梁杆似的人却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这是什么世道!

他翻箱倒柜找出一件干净的旧西服,这套西装在草原上显得精致而俗气,可无论怎么说都给才疏学浅的陈文生提了气,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感到还满意,摇晃着自以为聪明而粗鲁的脑袋,跑出家门,到卫生院去拜见钟伟明。

    走进卫生院病房,钟伟明身穿白大褂,正低着头一门心思为住院病人检查。陈文生一步跨向前,叫一声:“伟明......”一把抓住钟伟明的手,连连摆动,激动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伟明,我什么也不说了,晚上到家去,咱哥儿俩好好聊聊。”

    钟伟明问:“腿都好了?没落下毛病比什么都强。你先回家歇着,有话晚上再说,我还得给这几个病人看完。”

    天刚刚擦黑,钟伟明骑马出去忙不迭找回牛群,咏娥早已挤完了几头乳牛,俩人一路小跑,将在草原上撒欢的牛犊圈进牛棚。回到屋,咏娥点火烧饭,不等饭煮熟,文生跑来连拉带扯,硬拽着钟伟明到他家吃饭。

一别数年的老同学,双双盘腿坐在火炕上小饭桌的两端,葛翠玲急急忙忙炒好土豆丝、摊鸡蛋两样菜,又开了几瓶水果罐头,打开一瓶草原白酒,两人一边喝一边山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多年不见,当年最没出息的钟伟明让人刮目相看,当上了院长不说,家里富得流油,在白音塔拉也算个人物了。想想自己,看看人家,陈文生满腹惭愧,自己走麦城偏偏又让钟伟明遇上了,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几杯酒下肚,钟伟明说:“这么多年了,也不是外人,我也不客气,你坏事就坏在这酒身上了。你想想,你不喝酒能跟领导打架吗?你不喝酒能摔骨折吗?你不喝酒得省多少钱。”

    陈文生赶紧解释道:“也不是我爱喝,咱们这儿的老乡你也不是不知道,动不动就拉上你喝。”

    葛翠玲嘲笑文生说:“得了吧你,别赖别人,还是你乐意,伟明也当医生,别人怎么不拽上他喝呢?”

    伟明说:“咱们医院老的老,小的小,赶明儿还得指望你呢,从今往后,你要想好好干,偏得把这酒戒了不成。”

    陈文生涨红了脸,说话铿镪有力:“伟明,你看着,我今后要是再喝酒就不是......”

    话未说完,伟明接碴道:“你也不用发狠起誓,干咱们这行就得少喝酒,白天黑夜都有病人找,咱们医院那几个年轻人经验不足,老蒙医又不会接生,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也当了医生,那年要不是突然有了个上锡盟医专的指标,我看你说什么也不会选择当医生。你手术学的怎么样?你要能做手术,我想马上开始做一些外科小手术,以后有了经验,再开展下腹部手术。这几年没人指导,没有技术骨干,我早想开展外科,自己就是不敢下手。”

    文生刚开始见伟明说起了当年上学的事,心里直打鼓,怕伟明听到过什么风声,后来看他面有难色,说自己不敢手术,不禁眉飞色舞起来,连连说:“做手术没问题,我在学校的时候外科学的不错,我胆也大,在医院实习没少做阑尾炎什么的。”

    伟明一听不禁喜上眉梢,举起酒杯将一杯草原白一干而净,然后说:“翠玲跟你闹腾得工作也没了,我想把她安排在咱们卫生院当个护士,过些日子我去卫生局好好和局长说说,估计问题不大。”

    没过几天,恰好赶上有去旗里的方便车,钟伟明去购药,一并找局长请求调葛翠玲来当护士。

钟伟明一走,院里剩下几名医生,老的老,小的小,吐门那斯图学的是蒙医,他的师傅也不过是半路出家的老蒙医;新来的小中专生不会蒙话也指望不上,只有陈文生年富力强又是正规学校毕业的医生,钟伟明心里觉得踏实了许多。

钟伟明前脚走,一位住院等待分娩的初产妇后脚就要生。陈文生暗想:“接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事,活该该我露脸,也让白音塔拉的老乡们知道知道我陈文生上了几年卫校,今非昔比,要比那些没上过学的土医生们强多了!”

    产妇在产床上折腾了多半夜,天蒙蒙亮,总算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剪断脐带,略事检查,陈文生指着产妇下腹隆起的一个大包,颇为自信,洋洋得意地对病人家属说:“你们等着吧,还有一个孩子,一会儿就生。”

    陈文生在那儿孤芳自赏,心境愉快,旁若无人地与牧民聊起了天。等到东方发白,太阳高照,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第二个婴儿就是不下生。家属们等得心烦意乱胆战心惊,当着医生的面又不好说什么,不断地问:“这孩子怎么还不下生?”

    时间一长,陈文生心里发毛,表面却装作镇静,安慰人们道:“不用着急,一会儿就生。”嘴里说着,手拿听诊器,忙不迭地给产妇作检查,三番五次听产妇隆起的腹部。仔细一听不要紧,哪里有什么响动,心内暗暗琢磨:“怎么一点听不到胎心音,莫非胎儿死在肚里了?”再仔细摸摸,不见有胎儿的肢体,才想到可能是未娩出的胎盘。“可这胎盘也早该下来了呀?”

不觉已近晌午,人们再也沉不住气,急忙跑到公社邮局,往旗卫生局打电话,碾转找到了钟伟明。

陈文生急得束手无策,叫苦不迭。

在家的老蒙医试着用了几付蒙药也未见效;经验丰富的老接生员,哈日脑海院长的老伴金花,不顾退休在家,也跑来帮忙,使出了浑身解数,试着几次在产妇的腹外用手逼出胎盘,都未成功。这胎盘莫非长在了子宫里不成?

钟伟明下车走进屋,急忙吩附护士给产妇静脉输上葡萄糖,准备好缩宫素。测量血压,稍事一些常规的检查,叮嘱护士为产妇打上止痛针,钟伟明消毒好双手,戴上胶皮手套,右手顺着滞留在外的半截脐带伸进产妇的宫腔内,半个胳膊都进入到子宫里,找到了子宫的底部,轻轻的剥离开与宫腔部分粘连在一起的胎盘,然后将胎盘从阴道完整地取出。

动作娴熟而又舒缓,迅速而又毫不慌乱,如一曲抒情的马头琴曲,一气呵成。在场的医生护士们看得目瞪口呆,自叹不如。

又一个病人转危为安,钟伟明长出一口气,直了直酸痛的腰,轻轻剥去胶皮手套,叮嘱护士们几句,匆匆离去。

“真是菩萨医生,菩萨医生!”

提起菩萨医生,不得不说全不拉老人。

“文革”后虽为老人平了反,老人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不能重操旧业,牧民们都说从此草原上再也没有菩萨医生了。

全不拉老人告诉大家,咱们的孩子钟伟明才是草原上真正的菩萨医生,医术非你我能比,不信走着瞧。果不其然,钟伟明对病人总是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他那双手柔软而又敏捷,一个个濒临死亡的患者起死回生,一个个产妇转危为安。

陈文生上任伊始,头一炮没打响,颇觉尴尬,他心想:“真是老天不长眼,谁知道回到公社的第一个病人竟是位产妇,接生本不是我的拿手好戏,产妇的胎盘还不痛痛快快下来,自己好歹中专毕业,不成想又让没读过一天书的钟伟明抢了功,真是大意失荆州,大意失荆州啊。” 陈文生有气没处撒,气急败坏烦躁不安,回到家,大声叫着:“给我炒俩菜,我得喝几盅!”

葛翠玲不耐烦地说:“你不是说不喝了吗?”

陈文生说:“偶尔地喝点,你别管那么多了。”

葛翠玲说:“又没肉没菜的?”

“不要菜了,拿上咸菜来就行!”

葛翠玲顺从地夹上一小碗咸菜,“狗改不了吃屎,”她小声嘟囔道。

陈文生也不搭言,自己拿出酒瓶子,倒上一杯,咂咂有声地喝了起来。

    白音塔拉的牧民老乡们哪管你是中专毕业还是大学毕业,提起钟伟明来只是伸大拇指,佩服得五体投地;提起也当了几年医生的陈文生,只是摇头,仿佛他不是医专毕业的医生,只是个改行的大车老板。把胎盘当作婴儿的故事不径而走,被牧民们传为茶余饭后的笑料。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7

几天以后,一个狂风怒吼的夜晚,迅急的马蹄声和狗叫声都被大风遮盖了,一辆马拉轻便车在钟伟明家的院外戛然而止。两个牧民下了马,匆匆忙忙跑进院子,几乎要把钟伟明家的窗玻璃敲碎了。

“钟哥哥,快起啊,朝克病了,你快起来给看看吧。”

来人敲打得如此紧急,咏娥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情,一边高声喊“伟明不在家!”一边下地打开门看个究竟。听说是小朝克病了,咏娥急忙穿戴好,“钟伟明不在家,上旗里开会去了,我带你们找陈大夫去吧。”

说着话,领着来人找来陈文生、吐门那斯图,好歹都是一个大队的,人熟好办事。

陈文生睡眼惺松地爬了起来,一边揉弄眼睛一边与大家一道把朝克抬进卫生院。

小朝克瘦小的身躯显得更矮小了,脸只有窄窄的一条,几个人拉扯着他的蒙古袍,像是拽着一个大孩子。抬进卫生院,朝克倒在诊断床上蜷缩成一团,不断地呻吟。

陈文生问朝克的媳妇格日勒:“朝克怎么病的,有几天了?”

格日勒高大健壮,比小朝克高出一头,倒像是他的大姐姐。她见陈大夫问连忙述说道:“在家好好的,前两天突然肚子疼,疼的越来越历害,到后来禁不住躺在蒙古包地上满地打滚。我急忙翻箱倒柜找出一些止痛药,吃下去后,好长一段时间腹疼才慢慢地好转。我劝他去看医生,朝克说经常胃痛,吃点药顶顶也就好了,不肯给大家找麻烦。谁知这一病竟卧床不起。第二天又吐又发高烧,肚子虽然痛的还很历害,为了不惊吓年迈的额吉,自己硬挺着,也不乐意跑几十里路去看病。额吉见他这一病着实不轻,夜里痛的越来越历害,今天晚上说什么也让我们赶着马车来卫生院。陈大夫,你说没事吧?”

陈文生拿着听诊器,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体温38度5,整个腹部都有压痛,觉得不像是阑尾炎,也不像是痢疾,无论怎么样,先打上青、链霉素,再给点阿托品止痛。

药到病除,折腾了两天两夜的朝克这一夜安然入睡。

    第七天头上,钟伟明开完会从旗里回到了家,不等走进家门,咏娥告诉他朝克病了,住进了卫生院,钟伟明一听,急忙到病房看望。

    朝克蜷缩在病床上,脸烧得通红,由于几天没有吃东西,一点精神也没有。见到钟伟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吃力地说:“钟哥哥,你来就好了,我的病有救了。”

    钟伟明听完格日勒述说病史,按常规检查一遍朝克的身体,他按压着朝克的腹部麦氏点问到:“肚了疼得怎么样了?这边疼不疼?”

    小朝克说:“陈哥哥给打上针后肚子疼得好多了,现在不按不疼,按着哪都疼。”

钟伟明叫来陈文生,问他用了些什么药,听了文生的回答,钟伟明不禁在心中叫苦不迭。

这是急性化脓性阑尾炎无疑了,并且已经穿孔。只是文生未确诊以前实在不该不断地用止痛药,肚子疼得虽然好了点却掩盖了病情,延误了诊断和正确的治疗,如果能开展手术该有多好,当务之急赶快切除阑尾,再用上大剂量的抗生素,即使阑尾已经穿孔了也不可怕,清洗干净腹腔,放上引流管,也会立杆见影,过不了几天就会痊愈。可过去的这几天,青霉素每天只用40万单位,量明显不够,病情非但没有控制住,很可能穿孔形成了腹膜炎。病人高烧不退,看来凶多吉少,再也不能等了,得赶快找车送到旗医院。

钟伟明脑子里这样想着,急速走出来,与格日勒交待几句,急忙到公社办公室联系车辆。在公社所在地,只有这一辆老掉了牙的北京吉普,关健的时候往往成了救护车。

好心的白依拉书记听了钟伟明的介绍,他见从来不着急不上火的钟伟明真的着急了,知道小朝克病情危重,司机不在家,白依拉多少也是个二把刀司机,他发动着吉普车,亲自驾驶着,拉上朝克、格日勒、钟伟明匆匆忙忙上路了。

破旧的北京吉普在草原土路上颠簸着、飞奔着,一里地、二里地,钟伟明在心里暗暗计算着时间、行程,祈祷一路平安,顺利到达旗医院。

不争气的吉普车偏偏不随人愿,又犯起了老毛病,刚刚走了二十里路,机器盖上好似火炉上坐着个热水壶,热气缭绕,水箱开锅了。

走时着急忘了带备用水,越往前走水箱里缺水越多,越容易开锅。不得不走走停停,将车开到迎风处,掉转车头,让凉风吹冷水箱里的水。到后来,吉普车再也禁不住折腾,趴在路上寸步难行了。

天很快黑了下来,吉普车里黑漆漆的,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开车灯,怕用光了电瓶里的电,发动不着车。

前、后、左、右,上不着村下不着店,白依拉知道附近没有人家,连个过路的车子都没有。

小朝克躺在他媳妇格日勒的怀里,喘着粗气,手上还输着液,钟伟明为他举着葡萄糖瓶子。后来,液体输完了,在黑暗中只听得到朝克重重的喘气声。

钟伟明轻声问:“朝克,痛的历害吗?哪儿难受?”

朝克用更轻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没事。钟哥哥……你还……回北京吗?”

钟伟明对朝克突然提起回北京的事不知用意何在,一时语塞。

小朝克用更虚弱的声音接着说:“钟哥哥……你答应让我跟你一起回北京看看的……我……我们家……有四十多条牛了……有钱了……什么……什么时候……跟你……一起……回北京......”小朝克两片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听了小朝克的话,钟伟明泪流如注,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哽咽着,紧紧攥着小朝克的手,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兄弟,等你好了,咱们一块到北京……

疾病正在扼杀小朝克的生命。他尽量蜷缩着,从他虚弱的嘴里钻出一阵阵艰难急促的喘息声。

钟伟明满怀愧疚。是的,他曾答应过小朝克,要带他一起回北京看看。那些年,因为穷,朝克小,家里没有劳动力,没放畜群,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工分。自己更穷,回家的路费都没有,干什么都得借钱。现在到好,钱有了,牲畜有了,时间却没了。

书记白依拉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在吉普车上度过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直到第二天上午,遇到一辆大卡车,几个人苦苦哀求,好歹坐在上面,将朝克送到了旗医院。

    小朝克,一个来自上海的孤儿,一个蒙古老人的命根子,一个刚刚结婚不久,初享美好青春年华的小伙子,钟伟明忠实的小弟弟,只因急性阑尾炎穿孔,未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虽然碾转送到了旗医院,终因合并腹膜炎、菌血症,抢救无效,早早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小朝克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盖上了白尸单。亲人为死去的人守夜是这里的习惯。格日勒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坐在一边双手掩面,泪流不止。钟伟明心事重重地坐在格日勒身边,强忍揪心之痛,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失去了生命的小朝克。他想,朝克没有了,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都熬过去了,现在日子好了,朝克却没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人间最大的悲哀,如今落在了额吉的头上。

额吉这些年含辛茹苦舐犊情深地疼爱着小朝克,她今后可怎么过呢?窗外那些星星距离地面好像从不像今夜这般遥远,外面没有风,树木投在地面的浓浓黑影寂然不动,显得鬼气沉沉的。屋里的灯光比蒙古包的烛光亮了许多,这不合时易的光亮照得小朝克身上白惨惨的,显得外面更黑。

钟伟明企盼晨光快些来临。病房的窗户上没有挂窗帘,外面的夜色似乎渐渐变淡了,天欲破晓,可是希望却不在了。

    从理论上讲,钟伟明已经具备了开展外科手术的一切基本知识,打起外科结飞快,科班出身的陈文生也撵不上。原指望陈文生来到后有个质的飞跃,看到他毛手毛脚,并无太大把握,做手术人命关天,开肠剖肚比不得打针吃药,马虎不得。尽管手术室、手术器械都已准备齐全,钟伟明要作手术的打算只得暂时搁浅。他们只能为病人作一些外伤缝合、小脓肿切开引流一类的小手术。遇到急腹症、难产诸如此类需要及时手术的指征,他们吸取了小朝克的教训,再也不敢待慢,只得到处找车,不管天寒地冻还是风雨交加,随时随地把病人送往二百多里外的旗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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