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你走遍草原 第十八章

为了你走遍草原

冷明

第十八章

1

1982年秋未,国庆节刚刚过去,各家的冬储草都已入圈,草原衰败得只剩下残枝败絮一片枯黄,而每年的此时,却是牧民们的收获季节。

改革开放的短短几年时间,人们再也不用担心牲畜太少了,不用担心没有牲畜放。现在是牲畜太多了,草场不够了,人们急于牲畜出栏,关键是怎样卖个好价钱。

79年开始实行承包制,集体的牲畜按人口平均,都分到了每个牧民的家中。分产到户,在牧区其实就是集体牲畜私有化,极大地调动了牧民的生产积极性,草原上的牲畜呈几何数字增长。

牧人们急急忙忙赶着牲畜来到公社,食品公司的收购员正在收购牲畜,这里一群那里一伙,人声鼎沸,一派繁忙景象。牧民们成群结队,三人一群五人一伙,赶着牛、羊入圈。

牛群、羊群挤满了公社所在地几个大马圈,圈里的污泥遮住了牲畜的脚裸,牛儿身上不断腾起的茫茫白气仿佛与秋季里的迷雾融在一起,笼罩着头顶。围着牲口圈的牧民人头攒动,说着、骂着、点评着、夸耀着。牛儿吼叫着撒野,羊在咩咩叫着呻吟,四方的嚷嚷声、吵骂声、追追打打、狂呼乱叫声,不绝于耳。几头牛拼着命挣脱了束缚撒腿往回跑,骑马人跑来窜去,奔进奔出,高声吆喝着往里赶。

俗话说带毛的不算财,出卖牲畜后换成人民币,才是真正的收入。牲畜多的牧民家这一个秋天就有几千元的进项,一般人家也要卖上二三千元,足够一年的开销。

只短短几年的功夫,牧人中间就分出了优劣。不会经营、懒惰的,牲畜眼瞧着见少;最少的人家只剩下几十只羊、十来头牛。那些能吃苦,勤俭持家,善于经营的牧民很快富裕了起来。“文化大革命”中赶了几年的大车,牧主出身又被打成了反革命的希日布,在白音塔拉大队乃至全公社独占鳌头,羊群上千,牛也有一百多了。大多数牧民处于中间状态,有几十头牛,数百只羊不等。

    在白音塔拉人们不再象以前那样,怕暴露自己的家底,怕别人说自己富裕,怕挨整,怕走资本主义道路。如今,大家都把生活是否富足,牲畜存栏多寡,存款多少,看作衡量一个人乃至一家人能力大小的试金石。公社所在地各个部门几十名干部、家属,养羊的、养牛的、开汽车、开拖拉机的、作小买卖的、开小卖部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在明里暗里争夺着公社第一富户的桂冠。

钟伟明一家“文革”中吃尽了苦头,安稳日子没过上几天,以前一点积蓄也没有,全凭白手起家,一分钱一分钱地积攒,虽说咏娥会过日子,她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牲畜一天比一天多,可万元户的桂冠从来没有人与他家联系过。

长着红鼻子头的粮站主任财大气粗,他请钟伟明与各单位的小头头们来家喝酒,酒过三巡,主任涨红了脸,在人们对他的吹嘘惊诧万状的时候,他却如入无人之境,第一次毫不在乎地说起他家的存款已经达到八千块,说得大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每个人的工资都不高,只有几十块钱,牲畜也是这几年才发展起来的,一只羊卖个五六十元钱,最好的大犍牛不过卖上四五百元,想要攒个成千上万的无疑是作白日梦。可如今,在几十名吃着国家皇粮的穷干部中间,在逐渐富裕起来的白音塔拉,在还有许多人靠借钱过日子的时候,一个真正的万元户在改革开放不久就要诞生了。人们看着欣喜若狂的红鼻子头主任,听着他酒后说出的豪言壮语,不禁对一向小里小气谨小慎微的粮站主任刮目相看。

    这一年伟明与咏娥也受益匪浅,初次品尝到了劳动果实的甘甜。两口子一次卖掉三头牛,还有十几只羊,银行账户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两千多元存款。晚上躺在自家的热炕上,伟明向咏娥讲起粮站主任存款的事,咏娥不服气地说:“他有八千块一点不新鲜,粮站主任有多鬼,他养了多少年自留畜,咱们才养了几年?听人说文革那些年不准干部养自留畜,他偷着让牧民给养了不少呢!你看着,用不了几年,咱们一定能追上他家。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咏娥并不害怕她的竞争对手,她对自己的精明颇为自信,她深信自己跟别人不相上下,她是田德海的女儿,父亲遗传给她的那种狡猾的经商本能和为了挣钱而不顾一切的拼命精神,现在由于需要而磨练得更精了呢!她从来不知疲倦,每天家里家外只是默默无言地干着、干着,活像一架机器。

劳累了一天,钟伟明困乏得躺在炕上收音机也懒得听,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了,收音机里传来了久违了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钟伟明不禁为之一震。天呀,这是何等美妙的音乐,瞌睡不知什么时候被赶走了,他跟着音乐轻轻哼唱了起来。

“啊呀,听什么狗汪汪似的,累了还不快睡觉。”咏娥顺手关了收音机,依偎在脱得精光的男人怀里,还在盘算怎样利用到手的两千块去赚更多的钱。她悄声说:“嗨,我想好了,那两千块钱搁在银行保险是保险,还是不上算,过几天我取出来,买上几对儿奶牛,明年要都下了犊,咱们的牛群在公社可就数第一了,要不开个小卖部,我再卖点货,照样挣钱。”

钟伟明也不过过脑子,分析一下可行不可行,简单地说:“买羊没人放,买牛还行,一个也是轰,两个也是赶,倒不耽误上班。”

两口子说话说不到一起,钟伟明经常一个人在油灯下默默地阅读。医学书籍、期刊、各种文学杂志,凡是能找到的、定到的、买到的他都爱不释手,要读好几遍;他时而闭目深思,捉摸书中的含义,深深地把书的香气吸入肺腑;时而莫明其妙地开怀大笑或默默垂泪,为书中的喜而喜,为书中的悲而悲。他只要嗅到书香,抚摸着书页,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夜很深了,咏娥早关了收音机,困得快要睡着了,见伟明还兴味盎然地看着书,骂道:“书呆子,还不快睡,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别发神经了。”

    钟伟明对咏娥没白没夜的絮絮叨叨毫无兴趣,也不争辩,看看手表已快到十一点钟,嘴里哼哼地支应两声,例行公事般与咏娥做爱,然后疲乏地睡着了。

    远处传来不知谁家的看家狗的狂吠,不一会儿的功夫,窗外有人高声说话,一阵慌乱的脚步,紧接着,有人急迫地敲打窗玻璃,在寂静的夜晚,让熟睡了的人们听了不禁心惊胆战。

    “怦怦怦,怦怦怦,”一阵紧似一阵。

    “钟哥哥,快起来呀!”

    听到响动,钟伟明不情愿地钻出热被窝,点上煤油灯,穿好衣服。他已习惯了深更半夜被人从睡梦中惊醒,肯定有哪位牧民病重,送到了卫生院,等待他去抢救。为了牧民半夜敲门方便,他甚至连狗都不让咏娥养一条。

    “谁呀?有什么事?”钟伟明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钟哥哥是我,我是铁木尔高力涛,我的小孩儿发高烧抽疯,快不行了,您快点起呀!”

2

    第二天上午,钟伟明正在卫生院里忙着看病人,旗里卫生局的老式吉普车风尘赴赴地开进了卫生院大院。车上走下来医学院校正式毕业有着十年行医经验的卫生局局长白银,他走进卫生院办公室,与钟伟明寒暄着。

“你好,白局长,这么早就到了,路上好走吧?”

白银局长说:“钟院长,你好呀?最近忙不忙?你不是早打算开展外科手术吗,我给你带来一个人,肯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屋里说着话,钟伟明好奇地顺窗户往外看。他以为,一定是局长给他带来了一位年老的、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

自打小朝克死后,他发誓要把外科手术开展起来,白音塔拉公社是全旗最偏远、人口最多的公社,钟伟明早把要开展外科手术的打算向局长作过汇报。全旗二十几个公社,只有两个中心卫生院能够开展普通外科手术,偏远的草原需要有技术的人才,而文革结束后,插队已成为陈年旧账,引进人材谈何容易,有能耐、有学历的人谁还愿意去到农村、牧区自找苦吃?

那辆老式帆布棚的吉普车就停在卫生院大院内,隔着窗玻璃,钟伟明看见吉普车里下来一位身材苗条的姑娘。

她背对着窗户,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很随意地披散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米黄色风衣,在瑟瑟秋风的吹拂下,带来一股城市人独有的迷人风采和漂亮的姑娘才具有的神韵。

她弓身从车里搬下两个大提包,司机从吉普车后备箱里御下一个笨重的行李卷。姑娘用手理了一下被风吹起的长长的头发,站直身,左顾右盼,用眼睛仔细打量着这家陌生的卫生院——钟伟明所在的地方。

眼前的房屋斑驳陆离,房子的四个角好像是红砖砌成的,中间的墙是土坯垒上后又抹上了白灰,白灰已经脱落得深一块浅一块,凸凹不平;窗户框好像新刷了绿漆,所有的窗户都装上了亮晶晶的玻璃;院子四周是一圈低矮的土围墙,围墙里稀稀落落竖着几棵永远也长不高的白杨树;光杆白杨树周围、围墙的边边角角,一堆堆野蒿、野草丛生,枯黄的枝叶已经很难看出过去的枝繁叶茂;透过干枯的蒿草一眼可以看到底的黑土地——这哪像医院,倒像是个荒废凄凉的大宅院。透过窗玻璃,隐隐约约看得见一对对盯望着她的眼睛。

土房子,枯草,落叶,蒙古袍,骑马的人,牛呀,羊呀,一切对她都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不可思议。

当姑娘用心打量着这个简陋而陌生的地方,她年轻俊美的容貌也被人们一览无遗:

她长得端端正正而且无比秀丽,眼睛的颜色和形状正象我们在画上看到的一样可爱,又大又黑又圆又亮;浓浓的长睫毛以不可言表的温柔和妩媚围住美丽的眼睛;弯弯的眉毛如此鲜明;洁白光滑的额头给青春活泼的色彩和光泽之美增添了更多的魅力;她的脸颊是椭圆形的,娇嫩而光滑;嘴唇也显得很娇嫩,红红的很健康;她的外形如此美丽可爱,整齐发亮的牙齿都没有一点缺陷;下巴尖尖的;此外,她那一头浓密的披肩发在她身上真是自然的最好的装饰品了。总之,凡是能够结合起来构成美丽理想的一切优点,她全有了。

    卫生院里里外外,所有的人一瞬间都注视着车上下来的这样一个美人儿,人们为此感到惊异,大自然肯定是怀着偏爱的心情创造了她,把世上一切美丽都慷慨地给了这一个时代的宠儿。

    不远处卖牲畜的牧民小伙子们,看见有汽车停在卫生院,好奇地骑在马上,走近来看热闹。有人骑着马追赶四散逃奔的牲畜。马蹄声、人们的吆喝声、叫骂声,糟糟杂杂响成一片。卫生院围墙外,和暖的阳光下,几个彪悍的年轻人蹲在一起,手握一瓶瓶山楂酒,互相传递着大口大口灌进嘴里,他们觉得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饮酒作乐。

车上下来的姑娘定神看了看喝酒的人们,抬头望着远方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这无疑是草莽未除、民情粗犷的地区,牧民和草原在她眼里都显得粗陋和野性未驯似的,因为她看惯了繁闹喧嚣的大都市,看惯了车水马龙的街道和人群,习惯了南方的酷热,而这里的人们身上有的是她从未见过的旺盛的生机和力量。

她想,这就是伟明多次在信中提到的大草原了,他说这里的牧民为人诚恳,勇敢,大方,蕴藏着善良的天性,他们强壮、刚健,男人们有的也许粗鲁,经常喝酒,却很直率;女人们总是那么和善肯吃苦,善于体谅别人。钟伟明也许早已同化了,和这里的人一样,也习惯了这里冬季的严寒和朴实的民风了。

姑娘用眼紧盯着那些骑马的人们。赶牲口的吆喝声,鞭子的尖啸,从远近的马圈上传出来,又在草原上消失了。姑娘好奇地打量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办公室,那神情好像等待家人热情地将她迎进屋。

司机小伙儿走过来,替姑娘拿上行李,笑着说:“怎么样,没见过这样破的医院吧?不后悔吧?进去吧,这就是你的家了。”两人一前一后,双双走进卫生院。

钟伟明在屋里面,眼盯着那位姑娘的一举一动,恍然若有所思。

钟伟明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隐秘的地方,牢牢保存着秀琪姑娘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

局长与闻信赶来的陈文生等几个大夫、护士说说笑笑攀谈起来。

钟伟明望着那似曾熟悉的身段、容貌,一种不可遏制的激情猛烈撞击着心扉,顿觉魂不守舍,呆呆痴痴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稍许,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暗想,世上的俏女子千差万别大相径庭,这走来的怎么会是那一位呢?

说话间,那女子与司机走进办公室,放下手中的提包,站在局长身后,用眼里的余光盯着钟伟明,默不作声。

姑娘紧张得脸色有些发白,但眼光镇定而温柔,那里面包含着明智和宁静,而黑色瞳仁深处的天真、仁爱之情使钟伟明大为震动。他不敢正眼看那位姑娘,仿佛又一次喝了九十五度的酒精一样,懵懵懂懂的。姑娘的眼睛一眨不眨,明眸中闪动着热烈燃烧着的一种近似渴盼又象思念,却揉合着怀疑不安的光。

    局长转过身介绍说:“钟院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毕业来的大学生梁秀琪,这是......”

    不等局长说完,钟伟明的脑袋“嗡”的一声。自那位姑娘走进屋他的小脸就刷地白了,在原地呆若木鸡,一时间像具石雕雕成的似的,目光惊惧,凝然不动。

   “不可能,不可能,简直是奇迹,是她,果然是她,想不到她能来。”

新来的秀琪姑娘的确很美,很迷人。钟伟明简直认不得她了,她可真会变。

她的脸带点苍白、憔悴,一头披肩发乌黑发亮,很随意地散在脑后;她不是出落得越发俏丽可爱,而是多了份矜持和自信,多了份知识女性所独具的涵养;她用那双纯净的大眼睛笑容可掬地从头到脚打量着人,她见他局促不安,她的腮帮也红了;她多了份成年人的含蓄,而温柔依然如故。

    钟伟明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目瞪口呆,就如丢了真魂一样,不知所措。今生今世没想到还会见到她,特别是在遥远的大草原上。最初的一刹那,钟伟明只感到震惊,使他突然回想起几乎快要忘记了的往事。

秀琪情不自禁涨红了脸,但接着就像与一个陌生人萍水相逢一样若无其事。她已不再觉得局促不安了,落落大方,镇定自若,从容地走到钟伟明面前,大方地伸出手。

钟伟明只得机械地伸出手与她握了握。他的眼里流露出对她躲躲闪闪的神色,不是恐惧,不是抱歉,而是对于一种无法避免的压力表现出的紧张、激动的心情。

秀琪心里明白伟明看见她时会是多么激动,她自己有心理准备,完全克服了由于突然见到钟伟明而产生的激动,说话客客气气,似乎把通向她真实感情和内心世界的门关闭起来了。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她半严肃半调侃地问道:“怎么,钟院长不欢迎吗?”

秀琪的语调亲切,声音柔美,落落大方而又温柔得体。

    秀琪突然出现在偏僻边远广袤的大草原上,对钟伟明来说无异于在他的心中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几年前,在北京的那么一个夜晚还记忆犹新:这难道是被他压得气喘吁吁,两片芳唇任他狂吸猛饮的那位姑娘吗?是他在白天、在夜晚、在梦里、在心中,时时刻刻惦念着的姑娘吗?他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的姑娘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怎么能装作若无其事呢!钟伟明本不是伶牙俐齿的人,不答话又觉不妥,口是心非地慌忙说:“欢迎,欢迎。”

    局长接着介绍说:“梁秀琪是北京毕业的大学生,特地到咱们边疆锻炼来了,只一年,到时候就走哦。本来我们要把她留在旗里的,这姑娘偏要到最偏远、条件最差的卫生院,我想你也是北京人,好有个照应,就让她来你们这儿了。”

这是秀琪吗?是那个稚嫩的秀气的眼里含满了泪水送给钟伟明毛主席大像章的小秀琪吗?是那个情窦初开眼泪洒满了钟伟明脸上、肩上,要用泪水溶化钟伟明的少女秀琪吗?是那个在严寒中紧紧拥抱着钟伟明,要生米煮成熟饭的秀琪吗?

勿庸置疑,这姑娘就是钟伟明曾经天天想夜夜盼,望穿双眼,可望而不可即的秀琪,是他曾经最喜欢的人,是他最心爱的人,是他梦中最亲切、最忠实的朋友。多少年过去了,没有书信,没有消息,连秀琪的影子也已经模糊了,一切都已经成为历史。千里迢迢,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在草原土路上急驶了四个小时,颠簸起伏不定的汽车丝毫不亚于大海中行驶的轮船,秀琪第一次坐这样的车,走这么远的路,由于晕车,稍稍有些疲惫,脸色惨白。看到钟伟明惶恐不安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这一切都是她当初意料之中的。

局长与大家在一起谈笑风生,医生和护士们不断回答着局长的问话,秀琪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微笑着望着大家,插不上嘴。

钟伟明早已听不清大家说笑的是些什么,心中忐忑不安,脑海里不断回响着一个声音:“她为什么来呢?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回头是无用的,往事在云雾中早已慢慢的隐灭了,就如屋顶上漂散的一缕炊烟。钟伟明无论如何也解不开这个谜。而秀琪的到来将会发生什么故事?谁也难以预测。

3

尽管梁秀琪来草原之前作了最坏的心理准备,这里生活条件的简陋,环境的恶劣,还是令她瞠目结舌。

    卫生院只是一排破旧不堪里生外熟的灰色砖瓦房,离办公室不远的家属房则是一间间土坯房。吃水要到几十米外一口足有两丈深的井中去打,洗澡难以解决。出门不小心也许要踩上一脚牛粪,而在刮白毛风的夜晚出去更要小心迷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这里没电,晚上要在屋里点起一支小小的蜡烛,在昏昏暗暗摇曳不定的灯光下看书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当然不会有电视、电影可看,陪伴秀琪的只有随身带来的一些医学书籍和一台收音机、一个如砖头般大小的录音机。报纸要两个星期来一次,遇到天气变幻交通阻断,也许要一两个月。

    卫生院的简陋也令秀琪称奇。一个听诊器、一台高压消毒锅就是这里全部的财产,连最起码的化验、X光也没有。 想来伟明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津津有味地工作、生活着。

自从到北京上学,钟伟明从没给她写过信,秀琪在心中作过种种猜测。由于懊恼和怨恨,她也多次努力规劝自己:想开些,看得远些,伟明已经结婚,已经有了妻室,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忘记,一切应该重新开始。可是不知为什么,那神神秘秘的大草原,那曾经占据了她全部心房的人,总在她心中抛也抛不下、撇也撇不开。他好吗?他幸福吗?他还记得我吗?他的医术怎样?是不是需要人帮助?想起伟明,就会想起在北京的那个夜晚,那是她与生命中的第一位恋人接吻。那曾经令她兴奋、激动,令她魂荡神移的一刻,她怎么能够忘记,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呢。可是她又绝不会直截了当问起他,不会!因为伟明现在已经属于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

哦,这割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日夜萦绕在心中如潮的思绪,更像是一张无情的网,时刻笼罩在秀琪心头,使她不能自由自在地幻想、随心所欲地去爱、去追求。无论她在做什么,总会想起在遥远的草原上的哥哥,无疑,伟明的爱已经变成了她存在的基石。

如果命运之神不派她到这里来,不让她亲眼看一看她爱过的那个人,她向往的那个地方,她真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这一生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对她这样亲切,从没有遇见过一个人如此剧烈地震撼过她的心扉,一封信、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微微的一瞥,也会引起她心灵的颤动。

伟明的友谊和爱已经变成像空气一样不可缺少,正是由于这种虚无缥缈的爱和自己幼稚的终贞不渝,大学一毕业,她就迫不及待地履行自己深思熟虑、蓄谋已久的冒险计划,向着西伯利亚寒流袭来的方向,犹如有一股无形的巨大的磁场,吸引着她身不由已不顾一切地来到了荒凉闭塞、茫茫无际的大草原。

    卫生院办公室里有一间女生宿舍,年轻貌美卫校毕业的女护士李艳丽一人住在里面,钟伟明安排秀琪与艳丽两个独身女性正好一屋。

    安置好秀琪,李艳丽被陈文生请去吃饭,屋里只有钟伟明与梁秀琪面对面正襟危坐。他们隔着桌子,相视无语,彼此都感到尴尬、疏远。

    倏忽间又是几年过去了,逝水流年,岁月如梭,往事如梦,伟明与秀琪分离了几年,相思了几年,时光过得真匆忙,一转眼,他与她已经这般遥远了。而今忽然坐到了一起,蓦然惊觉,青春刹那就要逝去,此时,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讲起。

    钟伟明以为秀琪一坐下就会向他迫不及待地提出一连串的问题,向他吐露心曲,向他倾诉衷肠。钟伟明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秀琪一直在用专注和怀疑的目光盯着伟明,还带有一种古怪的羞怯和变幻莫测的神情,对他忽而亲切,忽而冷淡,忽而腼腆。

    他望着她。觉得她也大不一样了。并不是秀琪这几年有什么大的变化,而是他看她的眼光不同了。

    她外表显得比过去丰满了些,浑身上下有股悠然自得的慵懒的气息。她整个人让恬静的气氛包围着。她依然光彩照人,可是她光彩照人的笑容中间已经有了些新的成分在里头:有少许感伤的意味,有点倦于人世的心情,也有点含讥带讽的心理和恬淡的胸襟。几年的光阴替她脸上挂了一层冷淡的霜,使她成熟了许多,也许不会再受到感情的欺骗。

    钟伟明心里明白,秀琪难得对他说些什么心腹话,她脸上堆着一副把什么都看透了的笑容,好似时刻提防着钟伟明突如其来的冲动。

    “唉,”钟伟明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秀琪,大老远的你何苦跑到这里来呢?”

    秀琪脸上喜悦的神色烟消云散,她皱起眉头,满脸通红,不无嘲讽地说:“我的大院长,你就放心吧,我是来锻炼的,最多只一年,到时候就走。”说着,用眼睛盯着伟明,“走吧,到你家认认门,给我介绍一下嫂夫人,也得请我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吧。”

“好吧,走。”

4

钟伟明家的院子在公社所在地的东南角,离卫生院不远。方方正正的院墙是泥土垛的,中间一个杨木栅栏门。从家里的窗玻璃往前望,是一片平坦的草地。牲口圈、草圈在院前几十米的地方,牲口圈前面就是草原,跟前的草被牲畜吃光了,牛群在草地上踏出了一条条细细的小道。

秀琪跟着伟明走进他家的大院。大院里的草都除净了,整个大院打扫得干干净净,院墙边用铁丝搭成个鸡笼,母鸡在里面安详地咯哒咯哒叫着,从敞开着的门里传来孩子银铃般的笑声。

    见到咏娥,钟伟明只是轻描淡写地介绍说:“这是新分配来的医生,叫梁秀琪。”然后悄声叮嘱咏娥,做些好吃的,为这位新来的女大学生接风洗尘。

    咏娥见进来一位文文静静俏丽多姿的女子,高兴地说:“咱们这儿能来大学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以前分配来的最多是中专毕业的就不错了,你一个女的,大学毕业还不留在旗里,跑到乡下做什么?”

    秀琪笑笑,望着脸晒得黝黑,粗壮结实,直言快语的咏娥,乍一见面,初次听她说话,就觉俩人颇有些投缘,心中积存的一腔怨气顿时化为乌有。她一把拉过在一旁抬头看着她的小其其格,回答说:“也不长呆,就一年,来锻炼锻炼。”说罢,望着其其格:“这孩子长得多漂亮,这是你们的女儿吧?”

    咏娥说:“快叫阿姨!”

    小其其格乖乖地喊了一声:“阿姨,”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新来的打扮与众不同的梁阿姨。

    咏娥说:“这下好了,有了李阿姨又来了梁阿姨,其其格你有空多跟你这个阿姨学学唱歌、背唐诗什么的,将来长大了也去考大学。”一面说一面忙不迭地进后屋切肉洗菜,招待客人。

    秀琪见状,不好意思地说:“大嫂不用费事了,随便吃点什么,我上午有些晕车,吃不下东西。”说着,挽起袖子洗手。“大嫂,我来帮你做饭。”

    吃完饭,咏娥收拾起碗筷,对其其格说:“你跟阿姨在家玩,我还得去打扫牛圈。”说完,拿起粪叉匆匆走出家门,伟明随后也到卫生院看病人。

秀琪哄着小其其格玩耍,用赞赏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看。

其其格高兴地伏在秀琪身边耳语:“阿姨,你真漂亮。”

    秀琪笑了,对她说:“其其格,你才漂亮呢,全身没有一点儿不像你爸爸的地方。”

  见阿姨夸她,其其格害羞地领着阿姨的手跑了起来。“走,上那屋看看。”

  秀琪随着其其格满怀好奇地仔细观察这几间土房。

土房三明三暗:进屋是一间过厅,西屋是卧室,东屋是书房;穿过过厅的小门,往后还有三小间小屋作为厨房兼库房;一间小屋里高高挂起的铁丝上晾满了羊肉干、牛肉干,还有一块块的干奶豆腐,一小缸腿黄澄澄油汪汪的黄油;另一间小屋里的木架上堆满了一袋又一袋白面、大米、小米和各色杂粮。

卧室靠后是一铺大火炕,火炕前面用红砖砌着一座长方形的砖火墙。靠墙一溜摆放着两口带底坐的大木箱,箱上放着一架《海燕牌》半导体收音机;墙上挂着一对大镜框,里面镶满了伟明一家人的照片,有伟明与咏娥后补的结婚照,有咏娥在北京著名的大北照像馆照的单人头像,还有小其其格在公园在爷爷奶奶家照的无数张调皮可爱的小模样;镜框旁挂着先进工作者、民族团结先进分子的大奖状。靠近火墙边,摆放着咏娥的爸爸田德海亲手制作的、里面用大车胎胶皮代替弹簧的土沙发,还有一个桦木小茶几。

    秀琪走进凉爽的堆满了书籍的东屋,只见墙壁粉刷得白白净净,一尘不染,里面摆放着一个时髦的大立柜,一张铁管双人木床,上面叠起一摞整齐的被褥,两个干净的枕头上面铺着带花枕巾,倒好像另有一对夫妇居住在里面一样;一张写字台、一把木椅,一对沙发,还有一个又蠢又笨不成样式的大书柜;书柜的玻璃门里面摆满了各种医学书籍、文学书籍和各种杂志,书柜顶上放着一付草原上少见的羽毛球拍。写字台上凌乱地堆放着一本本翻开的书籍,还有一本像册,与台历一起放在写字台的上角。

    秀琪草草地浏览了一下书名,信手打开那本像册,翻看着伟明一家人在草原在北京的照片。突然,她呆住了。令她做梦也想不到,像册的最后一页一个令人不注意的角落,竟别着自己最初给伟明邮来的一张与同班同学的合影像片。黑白照片上那个漂亮的稚气未脱的姑娘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姑娘的面容秀琪都觉得有些陌生了。她看着这张发黄的褪了色的照片,怎么也看不够。“这难道是我吗?”她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看得出了神,看得那样专心致志,连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跟进了屋都没有发觉。

    “难以想象,每天晚上,伟明一个人在这间小屋里苦读时,是否都要与照片上的那位姑娘对话?”

    秀琪的目光扫视着房间,出于女性的本能,她在寻找一面镜子。窗台边挂着一面镜子,秀琪走近它,从镜子里看着眼角已经依稀有了些许鱼尾纹的脸,在内心中感叹道:“岁月不饶人,我也老了。”

秀琪看着虽然土里土气,然而干净利落、宽敞整洁、打扫得一尘不染的伟明的家,心中感到无比亲切和温馨,在旅途中所感到的莫名其妙的羞愧和兴奋完全消失了。

她在心中暗暗地问自己:“如果你是女主人,你能在这里甘心情愿陪着伟明过一辈子吗?你能远离都市长期居住在这里吗?你能睡大土炕吗?你能用手去拿黑乎乎的牛粪吗?这是一个院长的家,这是伟明富裕起来的家,即便如此,也简陋的可怕。

可当初我是下了决心,无论草原多么偏僻、遥远,生活多么艰难,也要到这里来找伟明的呀!可是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呀?如今阴差阳错,这里早有了勤快漂亮的女主人,我却为什么不顾同学们的劝阻,不远万里跑到这里来呢?这又是为什么?”望着眼前活泼漂亮招人疼爱的小姑娘,秀琪心中一阵发酸,眼泪几乎要浸出眼框。

    小其其格懂事地望着新来的阿姨问:“阿姨,你怎么了?”

    失望、忧怨和小其其格突然的问话,使秀琪惊慌的脸上冒出了小汗珠,嘴唇也不由自主哆嗦了几下。

   她慌忙说:“没怎么,阿姨有点累了。”说罢,赶紧掏出手帕将眼泪揩干。待心情稍微平静后,弯下腰,怜爱地抱起小其其格,将脸紧紧贴在其其格的脸蛋上。

    白昼将尽。无限肃穆。宜人的晚秋,寂寞的黄昏催人欲睡。天空已经失去了夏日灿烂的光辉,只是黯淡地闪着蓝光。一抹瑰丽火红的秋色洒到大地上,招引人们想往那刚刚过去的朦胧如梦、碧绿如织的草原。

  吃过晚饭,钟伟明送秀琪回到宿舍,简单地叮嘱几句,没有道别,没有过多的话语,似乎两人不欢而散。

秀琪感到有些疲惫,但睡意全无。望着昏黄的蜡烛光,目光伸向桌上的几本书。她拿起一本信手翻了翻,也不知道书里说的什么,心不在焉地静静地坐了片刻,起身整理自己的被褥。

    秀琪来到白音塔拉,她没想到,这里的事情这样多,工作这样繁忙。每天上班,病人络绎不绝,自己要给病人看病,还要学习蒙语,伟明在时要找他帮忙翻译,他不在时,就去找陈文生或吐门那斯图。本来一心要给伟明来帮忙,反倒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伟明有了卫校毕业的改邪归正一心要从新作人的陈文生,有了听话肯学习的吐门那斯图,又有了新来的大学毕业生梁秀琪,真是如虎添翼。除了应付许多日常医疗工作,也有了些富余时间去更多的考虑卫生院的建设和发展。

三名老蒙医的积极性充分调动了起来,只是卫生院缺乏资金,暂时没有力量去采购更多的蒙药来满足牧民们的需求。钟伟明借来一辆轻便车,套上一匹老马,几个蒙医带着账篷,住到百里之外的大山中,采集满山遍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中草药。采集回来的佛手参、甘草、防风、金银花等数十种草药,洗净风干,再配成方剂。老蒙医们不辞辛苦,手脚并用,用药碾将那些草药压成未,按方子搭配到一起,就是一付付绝好的蒙药。

钟伟明亲自走访数百里以外几个规模较大的医院,去找那些资金雄厚的院长,先赊欠一些急需的蒙药,待药品售出后,再把钱还给人家。

借也好,贷也罢,总之卫生院红火了起来,药品琳琅满目,种类繁多,牧民们大老远来看病再也不必为缺这少那着急上火。卫生院有了病人就如同鱼儿有了水,医生的技术提高了,收入增加了,生活与事业,如冬天的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5

钟伟明在卫生院工作起来如鱼得水,看上病人就仿佛有无限的乐趣,却冷落了家中的妻子,苦了田咏娥一人拼着命,去干家里那些枯燥的没完没了的活。

陈文生一家子搬来后,小其其格有了玩伴,文生的儿子大虎,闺女春兰都比其其格大,天气温和的日子里,几个小伙伴一块到草地上捉蚂蚱,捉蜻蜓,其乐融融。伟明家的活多得干不过来,咏娥忙不过来就喊小其其格来帮忙。轰牛犊、赶牛犊小其其格都特别在行,有时大虎和春兰来帮忙,他们能把牛犊赶的远远的,让这些小东西在水草丰美的草地上吃个够。

这一年腊月,咏娥一大早起来,赶出牛群,打扫牛圈,为牛犊挑上干草,又忙不迭地把冻牛粪用小车装上拉出好远,堆成堆。回到屋好歹吃了早饭,几十头牛排成一队,从草原深处回到家里喝水。这个冬天,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雪,牲畜在外面吃不到雪,每天都要回到家中饮水。

咏娥穿上厚厚的棉袄,戴上大皮手套,拿上水桶,一个人从井里提水,倒进一旁的水槽饮牛,不满五岁的其其格手持皮鞭,轰打别人家的牛群。咏娥吃力地一桶一桶提着水,井槽边挤满了强壮的抢水喝的大犍牛,咏娥忙得顾此失彼,不断大声招呼着:“其其格,快打这头牛,这不是咱们家的,那头黑牛也不是!”

娇小玲珑的其其格,人小势弱,那些大牛一点也不怕她,赶走了这头来了那头,其其格很快淹没在一群高大的牛群当中。

一头凶猛的大黑牛抢着要去喝水,一回头见一个小孩站在自己身边,正用一个长长的鞭子抽打恐吓着它,暴怒的黑牛气得低了头,用那付弯弯的大犄角朝向其其格只轻轻地一挑,犄角尖不偏不歪,正好穿透其其格的小花棉袄,大黑牛把头向上一挺,将个小其其格高高地举在了头顶。

    其其格被暴怒的黑牛高高举起,悬在了半空,正在打水的咏娥吓得尖叫一声:“其其格!”扔下手中的水桶,不顾一切地扑向牛群。

    卫生院里正在看病的钟伟明和其他人被这声绝望的吼叫惊呆了,急忙跑出办公室。只见井沿边,一头黑牛喘着粗气,犄角上叉着小其其格。大家被吓呆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钟伟明、梁秀琪、吐门那斯图、陈文生、葛翠玲,所有的人都急了眼,不顾一切地向这边跑来。

    不远处骑马的牧民们见状,手握套马杆纵马跑了过来。那头大黑牛见人们将它围得水泄不通,慌忙放开四蹄要冲出重围。它把头一低,向前猛地一跑,尖尖圆圆的牛犄角从其其格的棉衣里脱了出来,其其格重重地摔在地上。

    秀琪一步跑上前,抱起其其格。伟明、咏娥和围观的人们慌乱地围拢过来,不知这可爱的小女孩是死是活。

    “哇”的一声,其其格被突发的意外吓得哭出了声,秀琪一边检查其其格的身上一边对大家说:“还好,没有伤,不要紧。”大家仔细查看,那头大黑牛的犄角不偏不歪,正好穿透其其格身上的小棉袄,幸亏没伤到身体。

    回到屋,咏娥顾不得揩干身上的冰水,对站在一旁的秀琪抱怨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他一天到晚就知道上卫生院瞎忙,家里一点也不顾,其其格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秀琪听了这话倒像是批评自己的人似的,连忙劝解:“大嫂不用着急,其其格没事了,唉,当个领导不容易,不带头也不好说话。”

    咏娥见秀琪为伟明辨护,心里不十分痛快,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秀琪领走了其其格,咏娥戴上手套,一肚子委曲,还得去为牛群饮水。

    其其格在秀琪的身边倒像是天生的母女俩,那俊俏伶气与秀琪绝无二至。其其格也格外喜欢这位漂亮、温柔、多才多艺的阿姨。有其其格在身旁,秀琪也仿佛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守在自己的身边一样,心里格外的踏实、温馨。她不厌其烦地教小其其格唱歌、跳舞,教她写字、背唐诗。而咏娥天天在牛圈里忙呀忙的,一点没有空闲哄其其格玩,忙不过来还要叫其其格帮她轰牛犊、饮牛犊什么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秀琪对咏娥说:“其其格不小了,大嫂,你们想没想到让她上哪儿上学?”

   “我回北京上学!”其其格抢先一步响亮地回答。

   咏娥无奈地说:“我们也想让她上北京奶奶家上学,可又舍不得。”

   伟明坚决地说:“肯定得让她上北京。我们想等到了上学年龄再去。”

   秀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等我回北京,让我把其其格带走吧?奶奶家有地儿当然得跟着奶奶,要是不方便,就让她跟着我。你愿意吗?其其格。”

   其其格高兴地大叫起来:“愿意!愿意!”

   “就这么说定了。”秀琪武断地说。“可不能再让孩子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了,可不能再冒这样的险了, 其其格长这么大还没看过电视呢,没见过电灯什么样,城市的教育和乡村可不一样啊。”

    钟伟明点点头,对秀琪的意见表示十分赞赏,接着说:“我们这一代就这样了,其其格可不能耽误了上学,我明天就写信给她奶奶,看什么时候去合适,看能不能找着学校。”

    傍晚下了班,冬天的牛群不需要人去找,家里却有忙不完的活,咏娥不顾钟伟明忙了一天肚子饿的哇哇叫,大声吩咐钟伟明赶快去给牛群挑草,收拾牛圈,铺好牛群过夜的地方。看到钟伟明一声不响地在牛群边干了起来,咏娥才放心地回家去准备晚饭。

    秀琪看着瘦弱的伟明饥肠辘辘,穿上大衣戴上厚厚的手套,弓着身子在牛圈里忙碌,心中总是酸楚楚的,一股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她穿上红色的羽绒服,戴上崭新的国防绿羊剪绒帽,拿起咏娥送给她的一付羊皮手套,跑到牛圈,默默地帮伟明干起了那些粗糙的活。

    严寒吹打着秀琪娇嫩的脸蛋,呼出的哈气在脸前形成一团团浓浓的雾气,羊剪绒帽两边不一会儿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起初脸上感觉火辣辣的刺痛,用力挑一会儿草,堆一会儿牛粪,身上渐渐发热,头上热腾腾的,竟没有了冷的感觉。

    钟伟明看着秀琪十分卖力气的样子,身上觉得精神倍增,手上沉重的草叉子也轻快了许多。给牛群喂完干草,他推来小胶车,到干牛粪堆边将牛粪沫装上满满的一车,秀琪帮他用力地推到牛圈旁,均匀地铺撒一地,冰凉无比的冻土地瞬间变成了牲畜们温暖的天堂。

    从那一天起,见到上班前或下班后钟伟明起早贪黑忙活家里的活,秀琪就会主动上前帮助,两人起初在一起只是默默地干活,仿佛形成了某种默契;后来,只要走到一起,一向少言寡语的钟伟明一边干活一边就会与秀琪天南海北地聊起来。说也奇怪,烦闷、肮脏,与牲口粪、牲口尿打交道的活计,到了俩人手里,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干的利利索索,从没有夸奖过钟伟明的咏娥也感到奇怪,有秀琪在身边,伟明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勤快如此利索了呢?

    两个人在一起,钟伟明绝口不提那桩双方都痛苦的事,虽然他知道秀琪乐意跟他接近,两人在一起很快乐,可是,他把逗她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

    秀琪每天帮助伟明家干许多繁重肮脏的活儿,咏娥心中颇觉过意不去,每晚上都要邀请秀琪到她家吃饭。渐渐的,约定俗成,这人如不来,家里倒仿佛缺少了一个人似的。晚上秀琪不来,小其其格会首先发难,一个劲地嚷嚷:“梁阿姨怎么没来呢?梁阿姨没到我们不能开饭!”

    咏娥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是那种见色忘义的无耻之徒,反觉得秀琪大老远从北京来到草原,也没个落脚之处,自然要把他们家当作自己的家一般看待,并且那秀琪天生聪明伶俐,做饭洗碗,收拾家务,乃至干那些粗糙的活,手脚麻利爽快、干净利落,没有一点大城市来的洋学生的架子。

    伟明对秀琪的到来,起初真有些疑惑不定,他以为,秀琪一定是怀着某种好奇甚至报复的心理来到草原的。日子一久,见秀琪每天默不作声,只是一门心思钻研医学,学习蒙语,一心一意帮忙,钟伟明嘴上不说,心存感激,但也摸不清秀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放肆地问一声这到底为什么?

晚上,钟伟明独自一人坐在小屋里研读医书,看着看着,心里就会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如坐针毡。咏娥有时来到他身边,磨磨叨叨说些牛呀、钱呀的,他就会不耐烦地说:“别老说那些钱呀、牛呀什么的了,烦不烦人?”

没有文化的咏娥自然说不上什么文学、医学的道道来,只得一人回西屋睡觉。

    伟明犹豫再三,终于忍耐不住,拿起医书,走出家门,走向秀琪的宿舍。敲开门,见秀琪一人在灯光下看书,伟明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请教请教有关医学方面的问题。”

秀琪见伟明走进来,像一个陌生人一样,脸也红了,声音也变了,心中暗暗好笑。她又点燃一支蜡烛,两支蜡烛并排摆放在办公桌上,烛光将桌前照得一片通红。

“院长大人驾到,令蓬筚生辉呀!”秀琪调侃道。说着找出从北京带来的在大学学过的教科书,翻开《解剖学》对钟伟明说:“你要想学必须系统全面地学才好,我以后每天晚上给你讲解一点,把难点、要点掌握了,其它容易的就会迎刃而解。”

在昏暗的灯光下,秀琪不厌其烦地为钟伟明讲解、示范,讲了《解剖学》又讲《生理学》,讲了《内科学》又讲《外科学》,遇到不容易理解的地方,反反复复,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钟伟明彻底明白了才肯善罢干休。

秀琪把她学到的医学知识倾囊掏出,恨不得一个晚上就全部灌输给钟伟明才好。从此后,钟伟明吃了晚饭就会如时走进秀琪的宿舍,两人每天学习到深夜,丝毫没有睡意,直到上陈文生家串门的护士李艳丽困得实在挺不住了,回来嚷嚷着要睡觉,钟伟明才会悻悻地离去。

回到家,咏娥早已和其其格睡的烂熟,叫也叫不醒,钟伟明这时才觉得困乏得受不了,倒头便呼呼地睡去。

   随着冬日的延伸,钟伟明感到秀琪那双清澈无比的眼睛时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没有任何缘由,而又似乎有所寻觅。每当这时,钟伟明便会产生出无可名状的凄苦的心绪。他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向我倾诉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6

晚上与秀琪一起学习到半夜,回到家刚刚睡熟了的钟伟明,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深更半夜里,叫醒他的一定是病人。钟伟明不情愿地爬出热被窝,果然是一个临盆的孕妇,肚子疼得历害,认为快生了,叫人喊醒钟伟明。他们才不管钟伟明是否劳累、困倦,只有让他守候在那些即将分娩的女人身边,牧民们心里才踏实。

病房里的响动惊醒了刚刚睡着了的梁秀琪,她爬起身,穿好衣服,草草地将披肩发往后一拢,也不梳妆打扮,穿上贴身小棉袄,外面套上白大褂,匆匆走出宿舍,去看望将要分娩的孕妇。

    冰冷的办公室里,办公桌上点着了一支细长的腊烛。昏暗的烛光下,只有钟伟明一人在忙活着点燃炉膛里的干牛粪。墙上印着他孤单瘦长的身影。看到秀琪走来,伟明聒怪地说:“这么冷的天你起来干什么!一床的孕妇要生了,平时我忙不过来都是叫李艳丽或葛翠玲来帮忙,天这么冷,你还是睡去吧,一时半会儿生不了。”

秀琪说:“没关系,我不困了,我来帮帮你。” 说罢,走进手术室,取出产包,整理接生用具,准备好抢救药品,又到病房与伟明一起为产妇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回到办公室,秀琪说:“宫口才开大四厘米,要过一会儿才生呢。”

钟伟明打开炉膛盖,扔进几块干牛粪,炉火燃得更旺了,屋子里顿时充满了暖融融和谐的气氛。寂静的夜晚万籁无声,只有隔壁病房偶尔传来产妇一阵阵轻微的唉哟声。在昏暗的灯光下,在简陋的办公室里,两人无言相对。

在闪耀的炉火映照下,伟明望着百般动人的秀琪,恍如进入了梦境,顿觉一时魂魄失守,坐在火炉边,只是出神,不觉间竟要滴下泪来。

真是“厚地高天,堪叹古今多少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风在窗外呼啸,好似有人在敲打窗玻璃,往外看去,一团团雪花向窗子刮来。秀琪看着玻璃窗上别具一格的树叶状霜花,欣赏着大自然的佳作,回过头来,见伟明正注视着她。

伟明默默地看着秀琪,沉思了半晌,摇摇头,长出了一口气,暗自思忖:“我们这么多天了,尽管经常在一起,有过那么多亲切的交谈,可是还从未提及我们的过去。是不敢?是不愿?还是永远不要提起?”伟明委婉地,有分寸地,表情淡漠地望着秀琪终于开口问道:“秀琪,这么多天了,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心里话,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秀琪点点头,屏声静气地听着钟伟明的每一句话,用眼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这是她来到草原头一次要向他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尽管两人一个坐在办公桌旁,一个坐在火炉跟前,离的不很远,心却仿佛离的很远,很陌生。

想幼时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如今都大了,却不能朝夕相伴。光阴如梭,岁月倥偬,似水流年,如梦一般,十几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从四季如春的海边,到繁花似锦的北京城,从驻扎着部队的军营,到荒凉的大草原,走过了不少地方,体验过人间的冷暖。说也奇怪,无论在大学校园里还是在部队大院里,凡她亲近的男男女女,认识的俊男倩女,在她眼里,哪一个比得上伟明?青春、智慧、忠诚、勇气、贤德等等等等,伟明身上具备了一个男子汉生命中值得赞美的一切。只是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并不能怨天尤人呀!想到此,秀琪心中不尽万般感慨,激动不已。

今夜对秀琪来说是一种宽慰,她早想有机会对伟明一吐为快。因为她很久不向别人倾吐自己的心事了,要是她把心里话全部说出来,恐怕伟明听了都会大吃一惊。而跟伟明在这样一个万籁无声的夜晚,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诉说自己的心事,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秀琪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望着伟明平静而不可捉摸的面孔,尽量压低了声音轻轻地回答:“是的,不瞒你说,当初我是有这个想法,我既可怜你也憎恨你,既想来帮助你又想来报复你,我真不明白是什么迷住了你,使你留在荒凉、寂寞、环境恶劣的草原,连一封信也不给我回,难道真如书上说的‘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的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齿的了。’”

听到此,钟伟明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说我一封信也没回,冤枉呀,冤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来这个地方,在家里、在北京的宿舍里,在温暖的被窝里想你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恍惚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可是,当我醒来时,一切都还照旧。在梦中我往往身不由已地进入一个梦幻世界,那是你我在一起的时候。我忘不了,何止是忘不了,它如影相随,总伴随着我,令我恍恍惚惚,觉得应该来找你,那是我少女时代未圆的一个梦。明明知道你结了婚,却认为你还在等我。我为你牵肠挂肚,为你茶饭不思,起坐恍惚,不见你一面我恐怕自己活不下去了......想起来我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一个白痴!” 秀琪的喉咙不知不觉哽咽起来。

桌上的蜡烛还在老地方,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泪渍斑斑,烛光映在他们惨白的脸上,秀琪娓娓说着,伟明侧耳聆听,整幢房子里寂静无声。

    稍微停顿了一小会儿,秀琪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人间可能没有一样东西能长久不忘,能永世长存,能万岁,万万岁。友谊时间长了会淡漠,夫妻离的久了双方的感情都会消散。我想,同样,爱情如果无人问津,如果只有单相思,亦会溶解,会变得无影无踪。可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固执,这么多年了,我只想着一个人;别人,任何人都走不进我的世界。我来的时间不长,可是看到你有那么好的一个家,那么好的妻子,那么漂亮的其其格,我真有点嫉妒你们了!你们生活的那样美满,我知道我是不该来的。我有一点后悔,不该打破你们平静的生活,不该惹你的妻子疑神疑鬼。不过,我觉得有一点我是对的,我觉得还是应该帮帮你,你的医疗技术还应当提高,你早想在外科上有所突破,我也应该帮你圆了这个梦。到那时,你放心,我会乖乖地履行我的诺言,不会耽搁太久,我会自动隐退,不会给你找什么麻烦,也许按照逻辑我们之间早已不存在什么爱情、友谊之类的东西了。”

秀琪抬头望着伟明,好像在恳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尴尬和惶惑都消失了,她的眼光那么宁静,那么温和,显得那么通情达理。

伟明的面容看起来很疲倦,他脸上显出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好似故意表示他的冷静。他望着秀琪美丽的面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钟伟明目不转睛地望着轻声细语的秀琪,仿佛置身仙境之中。他站起身将秀琪扶起来,又把她的木椅搬到火炉跟前,对她说:“天太冷,这里比不得北京,你还是坐得离火近一点好。”

伟明望着激动不已的秀琪,仿佛面临着一个新的发现。

也许他要重新认识秀琪,重新了解秀琪。

他打开火盖,扔进去几块干牛粪,让炉火燃烧得更旺。在火红的炉火映照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茫然,忧郁地说:“你对于我一直是一个梦,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伤心的事情。我经历过的事,遇到过的女人,还没有哪件事、哪个人能与你相比。自从和你分别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听到过你的消息,除非是在梦里,在回忆里。你那天突然出现真让我不知所措,我没想到今生还会见到你。我也时时想回避你,甚至不敢与你说话,你不知道,我是一个怯懦的人,一个没有梦想、没有出息、胸无大志的人,是一个不值得爱、不值得让人遥忆、甚至不值得让人悔恨的人。那年北京一别,两年多没接到你一封信,我的心真是凉透了,死的心都有......”

    “什么?一封信也没收到?我可是给你写了足足有一大筐信呀!”

秀琪惊讶地大叫起来。听了伟明的话,她不禁目瞪口呆,脸倏地变得非常苍白,神情慌乱,嘴唇一阵阵抽动,目不转睛地看着钟伟明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父母当初将她藏在大山之中,为她下的一番苦心。

知道了这番隐情,秀琪的心里悲哀与欢乐交织在一起。“看来我错怪了伟明。”

沉思了片刻,钟伟明接着说:“秀琪,你有这样迷人的外表,你这样聪明、美丽,又大学毕业,这么多年你的心里竟不让爱情有一席之地?青春炽烈的火焰不曾在你心中燃烧?你又不是一座石像,你是一个有生命有情感的女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冷酷无情地对待那些追求你的人?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赶你走,也不是嘲笑你,我何尝不希望你随时随地在我身边,我只怕耽误了你的前途,你的年龄也不小了,也该成家立业,有个归宿了。”

秀琪忽闪着晶莹的大眼睛,温柔的目光重新打量起陷入痛苦之中的钟伟明。

她不忍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质朴可爱的哥哥如今操劳辛苦得变了一个模样:钟伟明的脸颊下陷、瘦削苍老了许多,脸上的一片愁云也是一幅寒冬景象。

可是在秀琪眼里,他细长身躯上的每根线条都是无比英俊、无比可爱的。他彬彬有礼,礼貌中包含着一丝羞涩,一丝淡漠,可是一旦学习起来,一旦看起病人来,他思维敏捷,反应很快,与生活中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这就是伟明。

他的刚强,他忍受磨难的能力,受了苦从不怨天尤人,有什么困难都默默地自己一个人承担。

命运原本就是这样荒诞不经,只几年的功夫,就把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变了一个模样。想起这些,秀琪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怜爱和忧怨之情,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了。

“秀琪,你知道吗?我那时整日陷在痛苦和等待之中,一起来的知青都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了大草原。遥遥无期的插队生活,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我不能上学,不能被招工,不能参军,甚至连民兵也不充许参加。人人心里都有秘密,可我的秘密绝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好事。我隐瞒了家庭出身,才勉强入了团,多亏了这里的牧民们让我当了赤脚医生,可是你相信吗,我手头上连一本哪怕能瞟上一眼的参考书都没有,但总算有了一份固定的收入,否则真不知日子怎么过。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我的世界里有了你。除了你,那时候没有人再会爱我,而且我觉得你那时还不太了解我,我也昧着良心对你隐瞒了许多我的真实情况,我们那时如果说有什么的话,那也只是一首令人心醉的玄妙的朦胧诗。

那时,凭心而论,我是一心一意地想你、爱你,可是最使我寒心的是,想起辽阔的草原,想起隔在我同我挚爱着的人中间的上万里路,想起隔在我们中间的地位、财产、出身、习惯势力,我的心不寒而栗!

我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与其说是城市人,倒不如说是城市来的要饭花子更贴切,我无论春夏秋冬,穿着破衣烂衫,整日去吃人家恩赐给我的饭菜,我不如草原上最差的牧民,没有自己的蒙古包,没有一头属于自己的牲畜,连一分钱也积攒不下。我也不如农村里最穷最丑的农民,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那时心里只想着你,一生也不愿去与别人打交道,不愿意追逐女人,所以注定我交不上一个女朋友。

我太怕走进那间空空荡荡寂寞的房间,太怕孤独地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逛荡,太怕自己种种无益的念头涌上心头,太怕独自一人睡在大土炕上。我的青年时期一半在难以形容的痛苦中,一半在无聊的寂寞中度过。时间长了,也许看我孤苦伶仃怪可怜的,好心的人们开始给我介绍对象,可是答应嫁给我的,不是怀了孕的就是生过孩子的,我连一个淫夫荡妇也不如!”

伟明稍微停顿了片刻,让激动的心情略略平静下来,接着说:“也是前生有缘,命里注定,天无绝人之路,后来遇上了咏娥,她虽然是乡下人,可那时肯有人嫁给我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了。她虽然只是我的对象,一个淡漠的、偶然的配偶,说句实话,我们毫无共同之处,志趣各异,我们结合的基础与其说是爱情,还不如说是床铺。可那时候,我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有什么理由奢望有朝一日你能来到我身边。

秀琪,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没有上山下乡,没有‘反革命’家庭这顶帽子,假如一切都不曾发生,我会悠闲地度过我的一生,会和我最亲爱的人一起度过。

可现在木已成舟,我只能不情愿地正视赤裸裸的现实。虽然现在有了些钱,有了点地位,可谁知我心中的苦闷,谁知我心中无限的哀怨和忧愁!

我只想拼命地工作,累得臭死,躺下就将一切都忘掉。为了忘却,为了忘却幻想和现实,也为回报我所爱的人和不爱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幸,也是你的不幸——假如你还爱我。

秀琪,不要以为是咏娥束缚了我的手脚,影响了我的前途。当初,为了她们娘儿俩,我忍痛割爱,放弃了回北京,放弃了进大城市,放弃了考大学,也放弃了与你来往。我觉得,既然命运将我们联到了一起,我就应该为她负责,为我们的孩子负责。

是,我是个儿女情长、胸无大志的人,我只想回报她的恩情,没有她,我不知道能不能走到今天?她虽然很粗俗,没文化,没修养,急了就会张嘴骂人,心里只惦记着怎样挣钱,怎样养牛,可她是爱我的,除了你,从来没有人象她那样不顾一切地爱我。

你可以想象的到,那时我穷困潦倒,每年都要靠借钱过日子,还要接济在四川大山中的一家人,而她虽然是一个农家女子,却出身贫下中农,还是生产队里的铁姑娘队长,年轻时能歌善舞,在家乡追求她的人大有人在。为了我,她牺牲了自己宝贵的青春,放弃了多少发财的机会,她做梦也想不到我还有翻身的这一天,有过上好日子的这一天。在我最需要人的时候,最困苦的时候,最穷的时候,最孤独的时候,是她铁了心要跟我在荒凉的大草原上,甘愿与贫穷、寂寞为伴,苦度一生。

唉,其实婚姻绝非如罗曼蒂克的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在最初的温柔和近乎原始的两性相吸后,我们之间的宽容也走到了尽头。咏娥也许更爱她的牛和钱,而我在你来以前几乎全身心都放在了病人身上。”

说到妻子,钟伟明的激情逐渐冷却了下来,觉得仿佛温暖的太阳正在迅速西沉,把他孤零零地遗弃在黄昏时分的寒露里。屋中的炉火也不知何时忘记了添牛粪,快要熄灭了,到处都是冰冷一片。一抹淡淡的忧郁主宰着他,甚至昏暗的夜色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梦幻般忧郁的色彩。

听着伟明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的话,秀琪凄惨地一笑,眼里不知不觉浸出了泪水。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使眼泪不至于掉下来。这些年,每每与伟明恍惚相遇,残梦萦回,无计遣愁。

一切与她臆测的都不一样,她又看到了伟明那双望着她的神奇的眼睛,温柔、令人消魂的魅力、羞怯的青春、奇妙的感召力,所有失去的一切都在伟明身上复活了,简直令她头晕目眩,身不由已。

她有点不敢看伟明的眼睛,把眼神转向微弱的蜡烛光,自言自语说道:“所有这一切都是‘文化大革命’造的孽呀!可能活着就是你最大的成功,有多少四类分子的孩子、多少知青,熬不过这十年,死于非命。

唉,看起来我是幸运的,上了大学,有人供养,不缺吃不缺穿,可谁知道我这些年的苦呢?我有钱花,可我是贫穷的;我有饭吃,可我是饥渴的;有人追求我,可我是孤独的;我在思念中度过了那么多年,我写了那么多信,没人理睬我;我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我忧郁彷徨,不知道何去何从。

大学毕业,机会来了,我孤注一掷,只有来草原上找你。看不到你,注定我今生不得安宁。可是,我来了,看到你了,又怎么样了呢?我来了,能找回我们的爱情吗?能重温旧梦吗?不,不可能。我知道我是不该来的。我来了,却还要你为我担忧。我只希望你不要去管我,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让你快乐、安定,我不会去伤害你和你的妻子,不会破坏你们平静的生活,不会损伤你的骄傲和自尊,我只想有机会把事情的真相痛快淋漓地说出来,让我们各自心里明白......”

钟伟明洗耳恭听秀琪感情真挚的独白,虽然他们俩痛苦的回忆和多少年前秀琪父母的阴谋终于被揭穿了,可是此刻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感觉。相反,一种快乐的、如释重负的、使人陶醉的热辣辣的感觉涌上心来。

钟伟明一本正经的冷冰冰的已经不说话了,秀琪也不敢打破此时的沉寂。在她对他的一瞥中,她的眼睛里有一样东西闪了闪,虽然这火花一闪就熄灭了,钟伟明却因这一瞥而感到幸福。

秀琪已经陷入了深婉朦胧的梦幻之中,白色的蜡烛放出微弱的寒光,照在孤寂冷清的房间里。她在通宵未眠之后,好象洗过冷水澡一样,感觉神清气爽。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喊声,惊醒了秀琪的梦,使她禁不住浑身一颤。虽然时间过去了很长,可秀琪却感到刚刚开始,想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够。

    隔壁的病人家属跑来喊道:“钟大夫,快要生了,你快些去,已经破水了!”

    钟伟明与秀琪闻讯,急忙拿上接生用具,准备为产妇接生。

    钟伟明对秀琪说:“今天你来接,我给你作助手。”

    秀琪在学校实习时,本对妇产科不感兴趣,并没单独一人接过多少孩子,戴上帽子、口罩,戴上胶皮手套,自己就要亲手为一位产妇接生,心中既兴奋又慌乱,好在有伟明站在身边,心里有了主心骨,顿觉踏实了许多。

几经阵痛,宫口开全了,在产妇不断的喊叫声中,胎儿头终于露了出来。随着胎头的逐渐产出,一个突然情况出现了:在胎儿小小的脖颈上一圈又一圈紧紧缠绕着脐带,胎儿的脸憋的青紫,脐带越缠越紧,无庸置疑,此时稍有怠慢,一个小生命就会夭折。

秀琪只从教科书上见过脐带绕颈,从没实际处理过这种情况,顿时慌了手脚,连声喊叫:“伟明!伟明!”

钟伟明顾不得说话,迅雷不及掩耳,一把抄起两把大号止血钳,分别钳夹在脖颈上脐带的两侧,用剪刀从两把止血钳中间将脐带剪断。动作机敏,手脚麻利,整个动作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一气哈成。

脐带从胎儿的脖颈上滑了下来,胎头、胎肩、胎身也顺势从阴道口依次娩出。那个九死一生刚刚来到人间的幸运儿,毫不客气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整个病房、产妇、秀琪、还有外面等待的亲人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秀琪眼见伟明临危不乱,技术娴熟,更是打心眼里佩服,自叹不如。

    回到办公室,洗刷干净接生用具,看看窗外,天空已经放亮,寒风敲打着窗玻璃,凌晨时分更是冰冷刺骨。伟明一边点旺炉火,一边劝秀琪:“天刚亮,累了一宿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秀琪脱下白大衣,凑近火炉,烘烤着手脚,睡意全无,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难以表达的兴奋。她为新生儿的安全降生而高兴,为产妇安然无恙而高兴,更为能与伟明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冒险,一起受罪,一起谈她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激动不已。

来到草原几个月了,还没机会与伟明单独在一起好好地聊聊,她不知道他的心里现在倒底怎样想,早想探寻他心中的秘密。哦!多年不见,想不到与伟明在一起还有说不完的话题。与他在一起不必过于俗气地卖弄风情,挑动他的感情,只要默默地看他工作,看他说话,就像在聆听一曲无言的歌,哀怨委婉,动人心魄。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会触动秀琪那一颗寂寞、烦闷、无聊和相思以久的心弦。她的脸上露出了只有伟明才能打动她心弦的那种又恭敬又狂喜的表情。

钟伟明也没有想到,他与秀琪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秀琪的存在对他来说是一种永恒的诱惑。为了保全名誉,他还要时时提醒自己,克制自己,压抑心中生发出的种种激情。这个漫漫长夜,秀琪向他敞开了心扉,她言简意赅的几句话,早已说明了一切。以往没有秀琪的时候,钟伟明一个人,在冰冷的办公室里,在简陋的病房里,无论等候产妇分娩还是抢救危重病人,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捱,孤独、寂寞、困倦、寒冷、担惊受怕还有莫名其妙的恐惧,所有这一切,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耐。那是何等难熬的一刻呀!

有了秀琪在一起,这一切感觉都忽然烟消云散了。漫漫长夜是享受,是温馨,是比诗歌还要优美,比民歌还要动听的心曲,他真恨不能这长夜永远不要消失,与秀琪的谈话永远永远继续下去。

伟明与秀琪忘掉了困倦,面对面,中间隔着一个火炉,兴致勃勃地说着聊着,谁都不想去睡。

窗外的太阳断断续续照耀着大地,狂风驱赶着乌云,飞速地掠过干枯的草原,刮着窗玻璃发出嘎嘎的响声,寒风在房屋周围隐隐地呼啸着。咏娥头戴大皮帽,扛着粪叉子,独自一人向牛圈走去。钟伟明从窗户里望见,冲秀琪一吐舌头,一口吹灭还再燃烧着的蜡烛,嘴里说着:“赶快去干活!”急忙跑出卫生院的大门。

7

这是一个少有的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向四周射出朦胧的光芒。北风凛冽。草原上,低风卷起积雪,发出沙沙的响声。茫茫雪原显得非常明净,在地平线尽头的草原上烟雾腾腾,笼罩着一片紫色的霞光。

    咏娥将趴在草圈前的几十头牛轰起,用手中的粪叉吆喝着轰赶向辽阔的雪原。见伟明走过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生了吗?”

    “生了。”

    俩人也不再多说话,各自干各自的活。

    钟伟明跳上草堆,用沉重的二齿子使劲刨下一堆堆干草;咏娥在牛圈里用草叉将干草散开,十几头活蹦乱跳的牛犊伸着懒腰,一边尿尿,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储存了一冬、营养丰富、散发着青草气息、颜色碧绿的冬储草。

    咏娥站起身往回走,要回家烧茶准备早饭,见秀琪穿戴整齐也往这边走了过来,急忙说:“你别管了,大冷的天,让他一个人慢慢干吧。”

秀琪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指着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的朝阳,说:“没关系,太阳出来了,不冷了,我也锻炼锻炼。”

突然,一个黑影闪电般窜到秀琪身边,吓得她大叫一声:“妈呀!”紧张得直往咏娥身上靠。两人抬眼看,是一只大黑狗擦身跑了过去。

咏娥不经意地说:“是桑杰家的狗。”

秀琪还在捂着胸口大声喘着气。“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就怕这些带毛的玩意。”

清晨,太阳在匆匆飞渡的云朵后面时隐时现,以一种变幻莫测的光辉照耀着大地,天空像夏天一样高远蔚蓝,白絮般的云堆也像夏天一样,向南涌去。毫无暖意的寒风吹打着秀琪娇嫩的肌肤,风很硬很冷,钻进秀琪的裤腿,钻进秀琪的内衣,冻僵了她裸露在外面的脸蛋,她发现,天气比原先设想的要冷的多,她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但仍禁不住瑟瑟发抖。

她这时真有些佩服咏娥了。“这样冷的天,甚至比这还要糟的多的狂风暴雪的日子,咏娥还不是一个人照样默默地干这些艰苦烦燥的活吗!”风仿佛就在等着她,快乐地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想把她擒住带走。秀琪深深地吸着雪花飞舞的凛烈的空气,不知为什么想到咏娥就会感到心慌意乱。

    有秀琪来到身边,寒冷和劳累仿佛一下子减退了许多,空气也变得温柔和谐。钟伟明推车,秀琪用粪叉子铲起冻牛粪装上小推车,俩人配合默契,不到半个小时的功夫,一大片冻牛粪都堆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饥饿、寒冷和疲倦都跑得无影无踪。

两人干的欢天喜地,秀琪的手不再冰凉,脸也不冻得发痛,头上热腾腾的,索性解开了皮帽子的带。

伟明见秀琪兴致很高,开玩笑地说:“你看,嫁给我要受多少罪,要是你,你受得了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半晌,不见秀琪答话,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铲那些冰冻的牛粪。

    伟明将车推到秀琪跟前,抬头看秀琪,只见秀琪早已热泪盈眶。见伟明看她,泪珠沿着两颊潸潸而下。流过眼泪之后,秀琪嘴唇上出乎意外地浮起一种委曲而略带嘲弄的微笑。

    伟明的一句玩笑话,引起了秀琪心中无限的感慨。来到草原短短的几个月,她最初的想法和冲动都已消磨得无影无踪了。她与伟明相处的日子多一日,离去的日子就近一天;她不相信伟明结婚后对她还有那样大的魅力,她以为,来时大大方方地来,走时痛痛快快地走;可是如今,她几乎对钟伟明留恋到不愿离去的地步了。她的思想象琴弦一样在弦轴上越绷越紧,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手指和脚趾都在痉挛,喉咙里有样东西哽住,喘不过气来。

“走,回家喝茶上班。”钟伟明看看活计干得差不多了,一面扛起粪叉一面催促秀琪。

“你先回吧,我不饿。”

8

    中午刚刚吃过饭,咏娥从外面领来一个又干又瘦的小伙子,这个年轻人活像个贼头,低着个头,猫着个腰,低三下四地冲钟伟明问好:“院长,您好。您不认识我了?我给您家拉过羊草。”

    咏娥急忙介绍道:“这就是庞国发,庞师傅,净给牧民们帮忙干活,干活可好了,在咱们坝后呆了好多年了,我刚在供销社碰上给领来了,让他在咱们家帮忙喂牛。”

    钟伟明看了看这个穿着破烂的坝前农民,每年秋天都有农民帮助他们家打草、拉草,他实在想不起来这个邋里邋遢的小伙子。他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年青人说:“你要愿意上我们家干活咱们是先小人后君子,先讲好价钱,你看行不行?”

    “中!”小伙子诚恳地说。“怎么着都行,您还能亏得了我吗?”

    “一个月管吃管住六十块怎么样?”

    “中,我跟大嫂都是一个公社的,乡里乡亲的,好说,好说。”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钟伟明问。

    “大号庞国发,小名山柱。”

    “庞国发,庞师傅。”

    “别,别,”小山柱头一次听有头有脸的人喊他师傅,受宠若惊,谦逊地说:“您还是喊我山柱吧,从来没人叫过我的大名,我都快把自己的名字忘了。”

    “回头我借间房子去,你明天就搬来吧。”钟伟明说。

    “不用明天,您要有现成的房子我今天就不走了。”

    “那行李?”钟伟明疑惑地问。

    庞师傅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不瞒您说,我什么都没有,还得麻烦您给找套行李。”

   果不其然,讲好了价钱,庞国发前脚走,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身上穿的皮得勒没了,只穿了件又小又脏的破棉袄,腰间系了根牛皮绳。不用说,皮得勒也是借人家的。

    晚上,钟伟明躺在火炕上,问咏娥:“庞国发这几年都干什么了,怎么连身衣服都没混上?太惨了。”

    咏娥告诉他:“这小子干活是能干,可这些年听说一直给一个小寡妇帮忙,钱是一点挣不上,管吃管住,不用说还管睡吧。”

    伟明说:“那也不错,比我强多了,我一看他那身棉袄就想起我那时候,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说不定比他还惨。”

    咏娥说:“正好你那破皮得勒还在,我给他穿了。这人就怕没出息,整天介混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伟明说:“人家好歹还找了个小寡妇,我那时候想找个寡妇都找不找。”

    咏娥听伟明说这话真有点生气了,说:“瞧你那点出息。”

    伟明见两人说话不投机,连忙吹灯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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