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前天晚上9点多钟,在美国定居的王静老师给我微信留言,原兰大生物学教授彭泽祥先生仙逝了,享年99岁。上次张耀甲先生去世的消息,也是王老师首先告诉我的。彭泽祥先生 1924年6月出生于河南省桐柏县鸿仪何乡陈庄村,他跟我们兰大的另一位(被开除的)校友——柏杨先生是河南老乡。
此文纪念彭先生。
彭先生编著《中国植物志》白花丹科中的一种——黄花补血草。
“牡丹花事件”
其实,笔者跟彭先生并不熟悉。在兰大四年期间,他没有给我们上过课,一直觉得挺遗憾的。当然,这在国内高校是很普遍,高水平的教授往往不给学生上课。这跟西方不同,最早来自德国地理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9世纪初的理念,科研必须跟教学结合,所以,德国的马普所必须放在高校里,美国也只有高校才能授予学位(不像我国,大量只有研究、没有教学的单位可以授予学位)。这是题外话。
1986年,彭先生的弟子孙继周老师给我们上“植物分类学大实验”(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一门课!)。我们班的19个同学(刘继峰已经不幸去世了)分成6个组,每个组自行采集、鉴定标本。我们组有黄安、肖虹和我本人。我们在兰州买了非常便宜的二手自行车,兰州附近的山川,兴隆山、皋兰山、北山,我们跑了个遍。也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认识了离兰州不远的麻家寺,一个非常美丽的村庄和山沟;那里初春时小溪旁柳丛枝头的黄色花序、龙胆的蓝色花蕾、沙棘的淡橙色的毛茸茸的芽鳞,。。。美极了。如果你在兰州呆了四年而没去过麻家寺,那可是个大大的遗憾。下次回兰州补上吧,只是不知道现在的麻家寺是否依然那些年那样的美丽了。
我们的标本采集,当然也包括校园里的植物,不仅包括校园里的野草,也包括校园里的栽培植物,丁香、连翘、榆叶梅等等。我以为,也包括校园最近栽培的牡丹。因为上课所需,我理直气壮地摘了一枝非常不起眼的带叶牡丹花,夹在报纸里,碰巧被兰大一保卫队看见了。那还得了!保安抓住我的手,恶狠狠说道:“正愁抓不到摘牡丹花的人!”我给他万般解释,这是为我们上“植物分类学大实验”的需要。他哪管你是什么鬼植物分类、什么大实验小实验。他把我带到保卫处,说要严肃处理。这事闹到了生物系,惊动了彭先生。彭先生跟保卫处打电话,据理力争,要他们放人。碍于彭先生的声望,保卫处很不情愿地“饶”了我。如果没有彭先生的保护,那时候我会不会被兰大开除?
“牡丹花事件”当时给我震动很大,彭先生对学生的爱护、他的正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可是生性腼腆的我,直到我们班1987年夏天的毕业答谢晚会上,我才正式跟彭先生说了声“感谢!”
83级植物专业毕业答谢晚会(右上角倒数第三为彭泽祥先生)
“惊天秘密”
1985年夏天,我们植物专业的同学们跟植物分类的老师们(张国梁老师、张耀甲老师、孙继周老师、蒲训老师、夏泉老师、沈剑明老师)去甘肃康县阳坝实习。我们19个同学(曾桂芳因参加锦州大学生运动会而没去阳坝),外加在兰大进修的宁夏农学院的李吉宁和张晋宁,被分成4 个小组,比赛采集标本;每个小组有一位带队老师。实习比赛的结果,由夏泉(彭先生的研究生)老师带队的我们小组赢得了冠军。我们小组的同学包括郑瑛、黄安、雷波、金文一和我自己。我们组有两个农村孩子,我和黄安,能上树、攀岩、爬山、涉水,岂有不赢之理?
有趣的是,我在实习期间的表现似乎给了带队另一小组的沈剑明老师(以及别的老师)不错的印象,他看出了我对不同植物种类的热爱,以及那么一点点研究植物分类的灵气。在实习结束前的一个晚上,剑明老师跟我聊天, 他鼓励我毕业时报考彭泽祥先生的研究生。他同时告诉我一个“惊天秘密”;他说,彭先生的办公室有个2米多高的标本柜,里面放满了彭先生认为比较特别的标本,很多都可能是新种。他还说,如果我上彭先生的研究生,以后将彭先生那一柜子的植物宝贝研究清楚,那就可以发表很多新种。在当时,发表新种便是植物分类学上的重大发现。后来的发展,沙坡头考察之后,我们班的黄安被张国梁老师推荐上彭先生的研究生,虽然黄安去了华南植物所(参看笔者之前的拙文“兰州、阳坝、沙坡头:在最美的地方,遇见了您!”)。
笔者昨天查了IPNI(International Plant Name Index;国际植物名称索引),发现彭先生以Z.X.Peng(正式名字),Pong, Tse Siang或Pen, Tse Hsiang一共发表了15个命名新材料(nomenclatural novelties;上图仅显示了14个),包括8个新种,2个新变种,3个变种新等级(与袁永明(彭先生的研究生)学兄一道发表),一个新族(白花丹科),一个亚属新等级(豆科)。作为一名老一辈中基于形态分类的植物学家,彭先生的这些成果相当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发表的这些新分类群都很可靠,广泛得到其他植物学家的承认。另一方面,这些发表的新分类群,显然远远少于剑明老师提到的彭先生办公室的标本柜里的宝贝数量。可见彭先生严肃和谨慎的治学。
如泰山北斗
彭泽祥先生致力于教学和人才培养,曾承担《植物学》、《有花植物分类学》、《普通植物学实验》、《种子植物分类学实验》、《植物学教材教法》等课程的讲授、实验、野外实习等教学工作,指导研究生10余人,指导进修教师10余人,指导本科生毕业论文30余篇。曾担任科学出版社出版《中国植物志》第60卷第一分册白花丹科部分和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甘肃植物志》第三卷的编写工作,针对胡椒科、桑科和荨麻科等繁难科开展研究工作,同时先生还编写了《甘肃南部种子植物实验》,并为《中国高等植物图鉴》的白花丹科编纂检索表。
1951年彭先生在太白山带领学生野外实习
仅仅参加植物学巨著《中国植物志》或英文版《Flora of China》的植物学家中,兰大校友有18位之多:张鹏云(1946年毕业于甘肃师大,1948年到兰大)、彭泽祥(1947)、傅竞秋(1952)、张耀甲(1953级)、李沛琼(1953级)、于兆英(1953级)、刘尚武(1954级)、马成功(1955级)、周立华,潘锦堂(1956级)、徐朗然(1956级)、廉永善(1958级)、王中仁(1958级)、张明理(1979数学)、朱相云(1980级)、葛学军(1985研)、张丽兵(1983级)和何海(1984级)。这个数字应该是全国高校里比较高的,也许只有四川大学、中山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甘肃师大(孔宪武先生的根据地;孔先生曾是甘肃省仅有的两个一级教授之一)等可以比肩。
这些植物学家中,除张鹏云和彭先生本人外,都是彭先生的徒子徒孙。这些植物学家又在各自的岗位培养了大量的徒子徒孙。可以说,彭先生直接或间接为我国,特别是西北地区,的植物学、生态学、农学、林学以及其他相关的领域培养了大量的栋梁之才。彭先生这样的人物,笔者仰之如泰山北斗!
学富五车,却淡泊名利
由于承担《中国植物志》第五卷第二分册(耳蕨;鳞毛蕨科)和第六卷第三分册(水韭科、松叶蕨科、石松科、石杉科)的任务,笔者于1993年秋天从成都生物所去北京研究植物所的研究相关标本。那时候,夏振岱先生在《中国植物志》编委会办公室负责。夏先生知道我是兰大毕业的,她问我知不知道彭泽祥先生。我说,我当然知道。夏先生说,彭先生水平很高,对《中国植物志》帮助很多。我有点奇怪,彭先生只负责了第60卷第一分册关于白花丹科的编写啊,虽然每一个类群的编研都是当时国内顶级的分类学家。原来,除了白花丹科外,夏先生还请彭先生帮助审阅、修改很多卷册的不同类群的植物志稿件。彭先生的植物学水平原来比我们想象的高很多,真可谓学富五车啊。
彭先生做了很多不留名、费时间的工作,帮助过很多年轻植物学家的成长。在提教授职称时,却因为论文篇数很不顺利。那时候的生物系/植物学教研室主任王勋陵先生,抱了一大摞《中国植物志》,跑到兰大职称评委会给评委们、领导们看,对他们说,虽然这些都不是彭先生编写的,但是你们看,《中国植物志》编委竟然请的彭先生来修改,注释各处的对错,提出订正意见,有这样的水平和贡献,这是我们兰大的骄傲。最后终于说动了评委会。
2017年,我们生物系83级毕业30年回兰大庆祝。冯虎元院长安排我给萃英学院的学生们作了个报告,然后去彭先生家里看望他老人家,我非常感谢冯院长考虑到了这一点。见彭先生依然神采奕奕,精神抖擞,我心里非常高兴。但是,他的陈旧窄小的居所,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在国内这10多年来的影响因子与绩效、工资、职称挂钩的浪潮里,彭先生这样的科学家显然不是“成功者”。
笔者2017年拜访彭先生
兰大植物园
可能很多兰大校友,特别是年轻校友,并不知道,兰大老生物楼后面曾经有个植物园(和温室)。规模虽然不大,但那是个让身处大西北、却热爱植物多样性的学子可以憧憬热带雨林、放飞理想的地方。如日中天的兰大生态学专业、国家一级学科、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功臣——赵松龄先生觊觎兰大不大的校园里那个宝地已经很多年了,生态室不差钱。幸亏有彭先生的多年抗争,植物园才一直保留着。彭先生认为,世界一流的综合性大学,像哈佛大学,耶鲁大学,加大伯克利分校,都有自己的植物园以及相关的植物学研究,兰大植物园不能毁掉,而且要更好地利用起来。
离开兰大22年之后,2009年笔者受刘建全教授之邀,回兰大作学术报告。笔者提出要去看看植物园,建全教授才告诉笔者,兰大植物园不在了,原来的地方建起了逸夫楼。听罢,一种失望与惆怅涌上心头。今后,少了一份回兰大的念想。
白花丹的梦想
被子植物白花丹科(Plumbaginaceae)全世界大约有30个属,700多种;在我国有7个属,大约50种。彭先生承担《中国植物志》白花丹科的编写,是该科的权威。白花丹(Plumbago zeylanica;Ceylon leadwort)在我国台湾、福建、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川和重庆,以及南亚和东南亚各国和夏威夷有分布。
初秋时节,白花丹的小花洁白如雪。虽然广布,但很少引人注目。比起其他鲜艳的万千种花朵,白花丹的小白花给人以冷淡、孤独的印象。白色的小花,就注定了只能是配角!但别忘了,在寂寞的山谷角落里,白花丹也有梦想。
说来也巧,难道因为研究白花丹而铸就了彭先生淡泊如水、不趋名利却兢兢业业的志趣?显然不是,彭先生1947年考入兰大后,便扎根兰州一辈子,一直从事自己喜欢的植物学研究与教学,追逐着他白花丹般的梦想。世间的诱惑太多,或名或利,可有几人是长久的追梦人?
哈佛每年毕业生大约30-50%去了投资银行或咨询公司工作,每年挣着6位数的美元年薪。可等到这些金钱以及相关的物质带来的兴奋感消失后,年轻人们幡然醒悟自己志不在此。这时候,早已习惯了“精英生活”的他们,想要换一份自己更喜欢但薪水不高的工作,谈何容易。他们手上已经被戴上了“金手铐”。
记得还在国内时,听过台湾大师李敖先生讲的一个故事,他说他在上海某个大学演讲前,看到校园外灯红酒绿以及商业味道浓郁的校外街道,他担心这样的环境怎么让学生静得下来读书。笔者当时庆幸,我们在兰大的四年,相对闭塞的兰州和像世外桃源般的校园,给了我们僻静的环境,使我们远离喧嚣,远离诱惑。即便是吃一碗盘旋路上2毛8分钱的带缺的大腕盛的兰州拉面,或者和政路上一顿3毛2分钱的半斤水饺,或者是一盘1毛8分钱的用花生酱调出的酿皮子,我们都会回味许久。
不放弃梦想,哪怕是极其卑微如白花丹般的梦想,也许正是兰大和兰大像彭先生这样的老师们教给我们最珍贵的东西。
99岁高龄的彭先生走了,我们其实不必悲伤,反倒应该庆祝彭先生的差不多一个世纪的追梦人生。
致谢 冯虎元、袁永明提供部分信息和照片。
作者简介:植物学家、进化生物学家,业余写些游记、散文、科普和时评。四川雅安市石棉县人,兰州大学学士,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硕士,德国美因茨(Mainz)大学博士,密苏里植物园资深研究员。微信:gonggashan1. email: gonggashan@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