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于许多人喜欢木心,也因而来到我的博客,感谢她们。转发此文,以飨爱他的读者。
木心的莫干山居
木心是谁?
就是那个写《从前慢》的老先生呀。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年少时木心偶尔到莫干山独自读书,和他喜爱的文学艺术大师们对话。他也曾为了考学杭州艺专,拜在林风眠大师的门下精研绘画。
1950年,23岁的木心从美术专科学校退学两年后又一次走进莫干山,他仿佛把这一次出走当作人生的修行。后来,他带着自己写的一叠叠文字和画下山了。
从杭州到莫干山,这似乎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放逐式的出走,在看似清冷的山中获得精神顿悟,远离人群直面内心世界。
本文作者在莫干山游玩时偶然拜访木心故居66号别墅,为我们记述了木心在莫干山的山居岁月,一个在莫干山隐居读书的少年。本文刊于2020年4月5日《解放日报》朝花版。
木心的莫干山居
文/王琪森
在莫干山上枫鹃谷别墅区小住几日。老别墅历经百年沧桑,波澜不惊地让我们感受了那远去的岁月背影,一切都在等待中相逢。俗缘尘绪,人生就是一种邂逅。雪泥鸿踪,年华就是一些留痕。
傍晚时分,我正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观赏山景。管理员小黄对我说:出别墅后院,便是当年木心的故居。
这个信息立即引起了我的兴趣。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与木心在上海工业展览馆办展一年多。我们曾朝夕相处,留下了不少难忘的记忆。他曾经跟我说过,莫干山可是个清静幽然之地,但没有说他在山中居住过。如今在我客居之地的咫尺,竟有他曾住过的房子,这真是一种缘分与机遇。于是,我在小黄的热情引导下,即踏着竹林间的小径前去拜访。
莫干山上老别墅除了有雅致的名称外,为了便于管理,都是编了号的,如我们入住的枫鹃谷别墅,又称为62号别墅,而木心当年居住的别墅是66号。这是一座典型的苏格兰式乡村别墅,因山势而建,前两层,后一层,上下有六室加客厅和小书房。别墅外墙上挂有铭牌,上面写着:“德清县第二批历史建筑——莫干山66号别墅。该别墅是一幢置有半地下室的石木结构老建筑,为美国基督教复临安息会之产业,建于1904年,距今已有百年历史。是莫干山众多老别墅中保持原貌较好的建筑之一。”虽说“保持原貌较好”,也仅是整体结构还在,由于无人居住,已显得相当衰败颓唐,门窗大都残缺不全,院内杂草丛生,弥散出落寞的沧桑感。唯有那相拥的竹林所泛出的苍翠,似依然呵护着当年的梦境,还有那相依的一树霜叶所折射的红晕,似依然传递着诗意的眼神。
这座似乎已远离尘世、无人间烟火的66号别墅,在木心的人生行旅中是一处相当重要的驿站。
尽管木心作为一个“文学的鲁宾逊”,自称“我的存在已是礼节性的存在”,但他在这里度过了他一生中最纯粹、最澄明、最自在的读书写作、遐思畅想期。这段日子对他是刻骨铭心的。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依然眷恋思念,深情而伤感地吐露:“很想旧地重游,可是据说那房子已经不在了。”这也许就是木心一生收藏的莫干山情结。
1950年8月,在莫干山通往剑池的山道上,一名挑夫挑着整捆的书、画笔、纸及电唱机等拾级而上,后面跟着一位面容清秀、气质儒雅的青年,他就是24岁的木心。其时他已辞退杭州第一高中的教职,对那西子湖畔舒适的生活、三潭印月旖旎的风景,还有那份颇丰的薪金等,他都不在乎。为此,他在专为莫干山居而写的那篇散文《竹秀》中告白:“是我在寂寞。夏季八月来的,借词养病,求的是清闲,喜悦这以山为首的诸般景色。此等私念,对亲友也说不出口。便道:去莫干山疗养,心脏病。”
就这样,木心把自己流放了,陪同他流放的,还有他那正盛的青春及书桌上的莎士比亚、福楼拜及尼采的书。他以工整的楷书写了福楼拜的名言:“艺术广大已极,是可占有一个人。”并恭敬地贴在床头。
老别墅内的楠木家具,是父亲留下的。木心的父亲孙德润当年也是为了养病住进了山间,但终因重疴难愈,在木心7岁时便撒手西归。
而今这位乌镇孙家花园的少东家又来此养病。“莫干山半腰,近剑池有幢石头房子,是先父的别墅”,他儿时就听说了,在《竹秀》中他也写了。其实,他父亲当年是租住,该别墅是美国基督教复临安息会的产业。据周庆云编写的于1935年出版的《莫干山志》中证实,在“莫干山住户表中”,并没有孙德润的记载。但这一切似乎对木心无关紧要,也正是这种错觉,才使他有回家的感觉,在山居中感受到父亲当年生活的气息。不过,他却是以殉道者的精神来此的,远离红尘,与世隔绝,潜心读书,专注写作。从木心后来的人生行旅及所取得的艺术成就来看,莫干山居为其作了精神上的铺垫和心灵上的引导。
木心在《竹秀》中自述:“八月、九月、十月。读和写之余,漫步山间。”66号别墅可谓处在莫干山中心的风景绝佳处。朝上走可直达竹海苍茫、楼台巍峨的旭光台,在那里可看壮丽的日出。也可达优雅恬静、别墅成群的武陵村等。朝下走数分钟,就是莫干山的标志性景点剑池。那一方清碧深沉的剑池传说为干将、莫邪夫妇当年的铸剑淬火处,而旁边那飞流直下、喷珠吐玉的剑瀑,洗练出一种穿越千秋的工匠精神。
有时,木心会在傍晚长久地伫立在景色俊美明丽的剑池旁,任那飞瀑打湿他的衣衫,天青色等烟雨。他感到自己与干将、莫邪相邻相守,这是冥冥之中的巧合,还是前尘后世间的相约?难怪他在《竹秀》中说:“我已经山化,要蜕变。”从剑池向上不远,即是峰翠谷秀的古望吴台,干将、莫邪当年在此铸剑的日子,常在晨曦初露或月明星稀时登高遥望故乡。木心也曾在此俯瞰财神湾畔的故乡乌镇,而乌镇在当时也隶属于湖州乌程县。看来,木心与同属湖州德清县的莫干山是有乡梓之情的。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乡愁,是一道融化在生命里的永恒底色。
尽管木心曾说自己是“没有乡愿的流亡者”,但乡愁却是挥之不去的。从山居时的望乡,到后来年暮时的返乡,古望吴台上木心留下的脚印,就是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最初伏笔。
木心的《竹秀》开头便写道:“莫干山以多竹著名,挺修、茂密、青翠、蔽山成林。尤其是早晨,缭雾初散,无数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摇曳,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莫干山的景色的确是迷人的,然而生活的现状并不轻松。当时的莫干山尚未通电,山里的冬季寒冷彻骨,尽管老别墅有旧式壁炉,但我们的少东家调理不来,且买来的松木未干,一烧就熄火。于是,他只能燃起白礼氏矿烛,披了棉被伏案写作,右手起了冻疮,左手也跟着红一块、紫一块的。但是他朝手中哈一口热气,依然“沙、沙”走笔。
山居半年,他终于完成了《哈姆莱特泛论》《伊卡洛斯诠释》《奥菲司精义》三篇论文。从“泛论”“诠释”到“精义”,是木心在莫干山解读人生,也是人生在解读木心。这与他后来又孑然一身地移居美国,在纽约牙买加区的一幢小公寓里埋头著述一样,也就着最简单的面包或熟泡面充饥,但却要每天完成7000至1万字的写作量。他曾说,“岁月不饶人,我亦未曾饶过岁月。”我要补充一句的是:木心,也未曾饶过自己。
现在看来,这莫干山的笔耕,是他晚年著作等身的序曲或是演习。从当年的莫干山到后来的纽约客,木心似乎一直是艺术的苦行僧。那时,莫干山民就嘲笑这位富家少爷:好端端的杭州舒服日子不过,跑到山里来受苦挨冻。那时,也有友人劝他:你已经57岁了,何苦跑到美国去打拼受苦。是呵,早在上莫干山时,木心就说过:“现在生活虽好,但这是常人的生活,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如果说民以食为天,那么在伙食上,更使木心深切地体验到了一种贫困的尴尬。他的三餐是付搭伙费给一山民家的。初到时,菜肴不错,山气清新,食欲亢奋。特别是“粗粒子米粉加酱油蒸出来的猪肉,简直迷人”。但一星期后,不见粉蒸肉了。偶尔邂逅,也是肉少粉多,肉也切得很薄。而在山民的碗里,却是素菜。自小锦衣玉食的木心,似乎第一次真切地体验或感受到了贫穷的无奈与困惑。更使木心惊心动魄的是半夜还有老虎来叩门,后来这只老虎因咬死一只羊而被山民轰走。而木心掏钱买下了一只羊腿,让山民一家四口及他美美地饱餐了一顿。山民自嘲为“筷头像雨点,眼睛像豁闪”的吃相,唤醒了这个富家公子的良知,“我是笨,笨得一直以为姑娘全家四人都是喜素食的”。
莫干山的冬天,山裹银装,竹披白雪,静极、美极,于是,木心萦怀着“竹秀”,融入了悠长的梦境。雪后初霁,也就在这年终岁尾的时候,木心下山了。整个莫干山空明澄澈,纤尘不染,满眼是琼楼玉宇的景色。
(刊于2020年4月5日解放日报朝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