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故事】三岁人——一位鳏独老人风雨飘摇、贫病老死的人生及其生命中的光明
作者:林泉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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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说:“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按照这个标准,他是一位鳏且独的老人。他是我生命中给我震撼感最大的一个人。我想把他写下来。有三十年我一直想做这件事,但始终没动手。你由此可见生活的繁杂琐碎对一个人的拉扯力有多么大了吧。你精力有限,你时间有限,更更重要的是,你心力有限,而生活中的难题在你一成年就没完没了地扑面而来,让你应接不暇,措手不及,手忙脚乱,心慌神愰,乃至抑郁难申,焦虑烦躁,而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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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三岁人,因为他没有名字,他被年老且文盲的父母抱养过来的时候,大约三岁,于是就叫三岁人了。据说,他是安徽人,被人用座壶从安徽提过来的。所以,其实他还有一个不常用的名字,偶尔也被人叫起,那就是:安徽佬。座壶,是一种锡做的茶壶或者酒壶,可以很巨大,宴席的时候装上酒,要两个成年人抬的,所以,装得下小孩,也就不难理解了。而且,三岁人说是三岁,老家按虚岁算,出生不管年头年尾,一转年,就叫两岁。所以,他来的时候,很可能也就一岁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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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垂垂老矣,也许有近七十岁了?我无法确定。他鳏居而且无子女,佝偻着腰,须发皆白,步履艰难。更糟糕的是,他得了一种可怕的病,现在想来,大概是哮喘。每天上下午,都能看到他柱着一根粗竹子,艰难地在村中主路的石梯上上上下下。口中伴随着每一声吸进呼出,发出巨大的“吁——哈——”之声,让我们这些小孩都惊吓地躲得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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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村庄名叫岭上村,村子完全建立在山上,三岁人住在半山腰,走出家门就是高陡的石阶,不论上去还是下去,都只有石阶可走,这对于他来说,是巨大的考验,也是无比的困难,使得他艰难的呼吸声因此显得无比粗大艰涩。但他每天上下午都准点打卡似的,准时出现在石阶上,艰难地上下,艰苦地呼吸,发出巨大的“吁——哈——”之声,这大概是他运动的方式,也是他存在的方式。他的背深深地地驼着,接近90度的弯曲度,这使他的喘息显得更加沉重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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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村中的五保户,由村里每年免费供应他粮食。他的屋子破了,村里组织人帮着修。他喝的水,临近的邻居约好日子每天轮流帮他挑。他用的柴火,靠着邻居们不定期砍给他。我听母亲说起这些事,非常地感觉稀奇,原来村里人能同心协力如此用心努力地帮着这么一位孤寡老人,小小的心里不禁充满朴素的对人性温暖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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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他仍然过得清寒艰难。有时候,他的柴火眼看快用完了,大概心里着急,又不好意思开口请求别人的帮助,就偷偷地去别人的柴火堆里东抽一根西抽一根。又或者用来引火的散柴没了,就乘没人的时候,去别人的柴堆里拿上一把。原来村里就近的居民有一个统一放柴火的地方,七八家的柴火各堆一个角落,约定俗成,界线分明。他的“小偷小摸”的行为有时被邻居瞥见,就当笑话偷偷嚼舌头,其实也并没有人真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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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正在村中大院门前跟着一大群老人一起晒太阳。就见一位老奶奶叫孙子:“小顺,今天去山上给三岁人砍点柴”。原来是年轻人对三岁人偷柴的窃窃私语被她偶尔听到了。小顺立刻叫上邻里几个天天一起玩的小伙伴,风风火火地就出发了。
初秋的阳光是如此明媚,然而肃穆的秋风也已经侵人肌肤,天气难得的晴空万里,雾气全无。老奶奶们手搭凉棚,目送孩子们的身影下山,一会又在远方的山坡出现,然后没入深山。随后,老奶奶们又开始边做针线边海阔天空、家长里短地聊起来。我也一会观蚂蚁,一会追蜻蜓地“忙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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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刚过了没多一会儿,就见老奶奶们手搭凉棚,望着远方欣慰地笑道:“回来了!回来了!”。我抬头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果然,远处山边出现了几个移动的小点,一会,一位老奶奶笑着说:“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小顺。”一位老奶奶开心地说:“我家牛儿是第三个。”另一位老奶奶露着缺牙哈哈地笑起来:“看我家小龙挑的那两小把,小得!”别的奶奶们都嘻笑着七嘴八舌:“人家才七岁,能去就不错了”。“人家已经挑得够吃力地落在最后面了,你还嫌人砍得少!”“他已经够能干啦!”说话间,孩子们不一会就都回来了,卸下柴火,又四散着不知天高地厚、不管人间愁苦地自去胡玩了。于是,三岁人的柴火又能充盈地用上小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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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三岁人印象深,除了他经典的艰难深重的“吁——哈——”之声,还因为他是我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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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母亲是知识青年,也是队办教师(那时的村庄一律改称小队),因此从一个相对“平原”的处于小盆地的小队里,来到这个遥远高冷的小山村,路上要爬整整九里路的陡峭石阶。所以,它才叫“岭上”。队办教师没有钱领,但秋天可以从任教的队里领到粮食,作为工资。于是,我跟着母亲每个周末回到“盆地”家中跟留在村里务农兼当会计的父亲团聚。每周一清晨,又踏上长长的上山之路返回岭上。父亲也是知识青年,所以,作为唯一的文化人,一直在务农的同时,兼着队里会计和仓库管理的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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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母亲任教的队里并没有闲置的房子,只有三岁人旁边的那个小屋,暂时没有人住。于是,他们就把老师的住所安排在这里了。里间是卧室,倒还算很安静私密,有木头的墙体,窗户可以越过梯田看到同一队里远远的山下人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我很喜欢。外间的厨房兼餐厅,则与三岁人的家只隔着一张破竹席“墙”,而且上部的三分之一还是空着的,可谓想当简陋。也因此,我几乎每天都能从席墙的缝洞里看到他在厨房“忙碌”自己一个人的饭食,伴着“吁——哈——”之声。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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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母亲任教的队里并没有闲置的房子,只有三岁人旁边的那个小屋,暂时没有人住。于是,他们就把老师的住所安排在这里了。里间是卧室,倒还算很安静私密,有木头的墙体,窗户可以越过梯田看到同一队里远远的山下人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我很喜欢。外间的厨房兼餐厅,则与三岁人的家只隔着一张破竹席“墙”,而且上部的三分之一还是空着的,可谓想当简陋。也因此,我几乎每天都能从席墙的缝洞里看到他在厨房“忙碌”自己一个人的饭食,伴着“吁——哈——”之声。他的动作很慢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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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教两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八九个小孩,年龄不等,有的十几岁,有的六七岁。两个年级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是队里仓库的楼上。母亲前半节课先教一年级,二年级的同学抄写和复习昨天的生字。一年级上完课,开始学写拼音和生字了,母亲就开始给二年级的学生听写,背课文,上新课。到了三年级,孩子们就得走路去遥远的大队上学了。不过,似乎绝大多数人只上到二年级。大概,一般人受不了每天那么遥远的往返路途,尤其是冬天下雪时,简直就是不可能。而且,多数家长觉得,认得几个字,会写名字,会算数,就已经非常不错了,也非常够用了。并且,孩子们稍大,就可以给大人减轻不少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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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年级。班上有个男同学,叫大金,浓眉大眼,长相方正,在同学中似乎家道也很不错。他住在村子的最偏远处。他有一个很大很厚的本子,是一般同学绝对没有的奢侈品。他每天带着这个大本子上下学,本子太大,露出小书包一截。每天放学时,孩子们心情松弛,玩笑打闹。同学们就拍着大金的本子嘲笑道:“这是三岁人送你的”,“你是三岁人的孙子”。大金就追着同学们打,同学们就快乐地嘻哈着纷纷跑远。这幕剧几乎每天都上演,成了放学时孩子们的经典保留剧目。大概那样的本子在那个年代实在是稀罕,而且一般来说,当时的家庭也不可能在已经有了这样体面的本子的基础上还有闲钱去另置普通本子,所以大金每天仍然带着那个大本子上下学,顶受着同学们的嘲笑和嬉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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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好奇,跑去问母亲,为什么大家都说大金是三岁人的孙子,而且同学们非要说那个本子是三岁人送的?他真的是三岁人的孙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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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总是边做家务边随口说:他们说着玩的。但被问的次数多了,母亲被缠得不得已,偶尔陆续告诉我一些乡民们告诉她的关于三岁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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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养父母贫穷且年老,一生不育,为了死后还有香火祭祀,在将暮之年时才收养的他,付出的钱虽然不多,也是举一生之力的积蓄了。虽然那时候穷人家孩子多,因为养不起而让人领养的事稀松平常,但这个可是男孩,就算生父母因为各种原因,并没有得多少钱就把他转让了,那用座壶隔省艰难地把他提过来的人,能白辛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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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三岁人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长大,成年以后,他的父母没有能力出一大笔聘礼来给他娶妻,他就一直单着。后来,他的父母就先后去世了,不过这时,他也已经错过了结婚年龄,何况,也仍然娶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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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后来,村里有个人年纪轻轻就病死了,留下了年轻的遗孀和四个非常小的孩子,以及家徒四壁。这样的盘子,一般人自然不敢接手。有好事者就劝说三岁人接受他们,也给自己一个家。大概也算是各取所需吧,因此双方一拍即合,他们很快组成了新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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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三岁人勤勤恳恳,劳心劳力,非常尽力地养活全家,夫妻俩一个忙里一个忙外,分工合作,顺顺利利地把四个孩子拉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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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姑娘嫁了人家,各自过活去了。两个儿子结伴到村边开地,挨着门各自另立门户,结婚生子,开枝散叶。不久,儿子们就把母亲接了过去,轮流供养。当然,老太太还很健朗,大概也同时帮着做做家务,带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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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三岁人就成了孤苦老人。很久很久以后,当他足够老了,实在没有生产能力了,就成了队里的五保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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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老太太,我居然有幸见过一次。这要从村里的风习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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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上村,大概是偏僻到不能再偏僻、荒远得不能再荒远的小山村了。非常奇怪的是,偏僻的地方,人心似乎更平直,落后的地方,人们反而更尊重文化。更令人吃惊的是,在这深山岭上,有三两家人家,居然学龄前小孩就已经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即使他们还不一定认得很多字。据说,他们这几家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这里是客家祖地,长大后我猜测,这三两家当初迁徙之时当是世家大族吧,为了在战争和乱世中安身立命,居然来到了这么偏僻高远的地方。
24 岭上村的生活在我眼里很有美感。懵懂的年龄,还不知道艰辛为何物。
就说每周周一的早上吧,母亲带着我和弟弟,总是天不亮就开始赶路返校。因为弟弟小,在返校的遥远而纯然由石阶组成的“天梯”之路上,基本还需要背着或者抱着。也因为弟弟小,所以我平日名义上叫做跟班上课,实际上上课时间却是全职在带弟弟,学习都是妈妈课后另外再补教。不过我倒没有因此觉得苦,反而觉得自由自在。
走到半路,在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陡峭的石梯上,我累得大口喘气,恨不得能就地坐倒,就此长久地休息下去。每每这时候,忽然晨曦中就有几个小身影飞奔而来:“老师,我来帮你拿”,“老师,这个给我”,于是母亲背上、手中以及我背上的大包小包,瞬间就被接过去了,甚至由母亲背着或偶尔由我负责拉着的不满两岁的小弟弟,也被他们一溜风地抱着走到了很远的前头。
我和母亲顿感无比的轻松。想必是细心体谅的大人们,一大清早就敦促这些半大小子们出门来接我们了。这些小小的欣喜和温暖,很多很多年都留存在我的心间,伴随着我后来长长的人生路,也伴我挺过生命中不时的料峭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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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开学和期末,我们返村和离村的时候,刚走到村口,村民们总是热情非凡地迎上来,纷纷送粮送豆。山路上几乎每家有学生的家长都会赶过来,往老师的背袋里倒上一小罐,无论怎么推辞也不行,完全是强迫你收下。而且几乎每一家都要宴请一番。有时甚至两三家争抢如打仗,如果你不去,他们会非常非常失落,非常非常难过。当然,绝大部分时候,也根本没有你推辞的余地,一阵风似的,你已经被强拉到家中坐下,按住不让走。另外一家,则跟过来继续抢人。无奈之下,母亲经常只好自己呆在其中一家,而派我作代表去另外的一家,以平息争端。这阵势,我也只在这偏远淳朴的山村见过。虽然都是普通的农家饭菜,在那普遍清贫的年代,也算是极尽丰盛,甚至偶尔还有些孩子们弄的山珍野味,都特特地留着,在这时候来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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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让人惊奇的是,很多人孩子已经大了,根本没有人在学校上学,可是他们仍然非要让你上他们家去做客,以此来表达对老师的尊敬,对知识的尊重,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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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见到了这位老太太。她的孙子在学校上学,学期结束时,家长非要请老师,盛情难却之下,我们去了。他们的房子宽敞整洁,兄弟俩大小子女众多,穿梭往来,热闹非凡。出门时,老太太特意亲自送出来,紧紧地拉着母亲的手热情地聊了好一会。温暖的灶火映着她的脸庞,她的长相清秀端正,衣着干净得体,发髻整齐光亮,言辞爽利畅达,在这贫穷的小山村,气质简直称得上是优雅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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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评判三岁人的婚姻,也无法指责这位老太太和她的儿女。毕竟,婚姻和家庭,是世界上最为复杂难言的关系。即使是原配夫妻,也有多少过得寒冷如路人,还有多少因吵闹而离散,何况是半路夫妻呢?同样,亲子关系,也是如此的迷离扑簌,难以评判。即使是亲生父母,也有多少与儿女隔阂难亲,又有多少两代人之间互相伤害,相互怨恨,又何况养子女呢?老太太的生活虽然晚年热闹温暖,但在儿子们的家中,她究竟是否作得了主,作得了多少主,我并不知道。对于对三岁人的处理和态度,她是否有愿望,或者是否有努力,去尝试做过什么主,我也不知道。谁是谁非,伴随岁月的流驶,当事人的逝去或老去,如今更是早已化为一缕清风,谁又会再去追溯呢?这个世界,本来就无常。面对似水流年,我们也常常只能跟孔老夫子一样,感叹“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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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三岁人却并不是没有人情味的。虽然我极少看见他跟人说话。平淡的日子,人所共知的孤独的生活,大概也没有什么好聊的吧,何况他连呼吸都困难。但是有一天,他从隔壁边喘息边叫了一声“老师”,并从破竹席墙中最大的一个洞处伸过一只大碗,碗里盛了半碗煮熟的黄豆。母亲忙接过来,连声谢了他,用自己的碗倒出并把大碗还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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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三岁人离开了他的厨房,我惊讶地问母亲:“他这是什么意思?”母亲笑道:“送豆子给你吃呀!”我叫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可不吃,他不停地‘吁——哈——’,这太可怕了!他做的豆子我可吃不下。”母亲连忙哄我:“我会反复煮沸很久,就不怕了。”我无奈,只好屈服。吃饭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这黄豆粒无比地大。这似乎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黄豆粒,至今仍然是。也许三岁人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送给我们的吧。这也许是他所有的东西中最特别的东西了吧,所以,他觉得这东西足够好,要送给老师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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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年,母亲由队办教师变成了民办教师,作为颇有经验的老师,她也调动到大队小学去了。村里大概又会来新的队办老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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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很多年没听到三岁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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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年,偶尔有岭上村的人下来“平原”,到家中来做客,提及三岁人,说他有年冬天在床上烤小火炉,不小心睡着后,小火炉被绊倒了,点着床被,并蔓延着把房子烧了,连我们住过的那点队里的公房也一块烧了。村里人费好大劲才给他把房子给又盖了回去。我小小的心里揣摩着,不知房子没盖回之前,他是怎么熬过那个冬天的那些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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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年,又有岭上的熟人来,提及三岁人,说已经走了。走的时候,大家因为两三天都没看见他,才走进他家去查看,发现他已经走了,并且两只眼睛已经被老鼠挖出吃掉了。大伙赶紧合力找地方把他下葬了。听起来让人心里一阵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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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岁人是个孤苦的人,他的一生是悲凉的一生。但是,村民们仍然竭尽全力地给了他很多温暖,他也竭尽全力地给了别人一些温暖。这些温暖,在孤苦寒凉里,是少有的光明,正因为这些人性的光明,我永远忘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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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的孤苦寒凉是有前缘的,谁知道呢,我们没有天眼,看不到过去世与未来世。唯愿他的孤苦艰难在今生彻底结束,从此能去到更温暖光明的地方,过着阳光灿烂的生活。会的,我相信。因为他得到的人性中的光明温暖,我相信。因为他付出的人性中的光明温暖,我相信。而我也在此,深深深深地祝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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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如此凝重的生命中,默默忍耐,负重前行,世人又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呢?是的,正因为生命或有不可承受之重,故此,人生需要培养足够的承受力和忍耐力。随着时代变迁,或许,还应该加上更重要的——足够的探索力和领悟力。
现在的我,已经明白了人生的真相,正在转而迈向解脱与觉悟。这些前尘往事,算是红尘缘影中值得记下的一页。记下,也是为了放下;追忆,亦为指向超脱。
林泉晗禅作于2020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