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一个废人的蜕变
人生,有步入高光的时刻,也有陷入尘埃或掉进低谷之期。
遇见他,是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紧闭着双眼和双唇,四肢被捆绑在床上(叫四点约束)。走进他的病房,夜班接交班的护士给我介绍:丫先生,68岁,平时独居于单元公寓。女儿探访时,发现他神志恍惚,有时有暴力行为(握拳打人);生活不能自理(裤子有尿);严重的营养不良。家人已经无法让他继续留在家中(尽管他拒绝来医院),还是强制性地把他送入医院。
病人有酗酒历史,初步确诊为脑病变(Wernicke encephalopathy )及电解质紊乱electrolytes unbalance。入院一个星期,通过补充电解质,输液,及静脉镇静剂注射,病情有所缓解。病人由开始入院时的愤怒、喊叫、拔管子、自伤及欧打护理人员的疯狂状态,到现在已经逐渐趋于稳定,大多数时间,安静地睡觉,接受喂药、吃饭等。但是,患者目前的状态,好像是个大脑不听使唤的废人,大小便失禁,生活全部依赖护理人员照顾total care ,有时醒来,还是会有自伤或他伤等暴力行为,所以,为了患者及护理人员的安全,还需要四点约束four points restraints 。
第一天护理丫先生,我感觉,他就如交班护士所说,如同一个废人,什么都依赖他人:要人喂饭、翻身,擦洗,换衣服、换尿片等,高大强壮的六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一点儿都不配合,我和护士助理,两个人帮他翻身,擦洗,都累得气喘吁吁的。但是,我们每做一项护理,不管他理不理会,都会轻声解释给他听。因为,我们知道,脑病变的患者,其大脑损伤的程度是没人可以猜到的。曾经有昏迷的患者后来告诉我们:在他神志错乱的昏迷中,感知器官仍然有记忆,他能感觉到,那时候,很多人围着他自己,摆弄着他的身体,插着各种管子,这些感觉,在他醒来后,仍在脑海中。所以,对于脑病变患者,他的各种感知,仍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但是,大脑能认知多少,就看每一位患者自己的修补能力了。
从尊重每一个患者出发,我们护理人员,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继续告诉患者。
那天,丫先生,似乎一整天都在睡觉,偶尔会抬眼看一下我。跟他讲话,也没啥反应,好像听不懂人话的木头。给他吃药,有时候吃,有时候,会连水带药喷到护士脸上,或忽然抓住护士的胳膊,扭曲着,所以护理他,要密切观注他的一举一动。
这类病人,我以前也照顾过,一般都是因为年轻时过度酗酒,老年时肝脑病变而引发神志错乱,慢慢地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照顾这类病人,是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极大的爱心与耐心。
听说丫先生以前是个很有才华的音乐人Musician ,有女儿和家庭,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就落下自己一个人,亲人们都远离他,是否与他常常酗酒有关系呢?
过了几日,我又被分去照顾丫先生。这次,我发现他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眼神与我有更多的交流,当我跟他讲解我要对他的护理事项时,比如,我要查生理指标、听听心肺,看看要不要换尿片等,他好像也听懂了似的,试着配合我去做一些事。
一个好护士,就是要善于发现病人的变化,并做出相应的护理调整,而不是每天机械地重复头一天的护理程序。
根据这些观察,我决定,调整护理方案,把四点约束减到二点约束。积极调动他更多的自理能力。
吃饭时,我试着解除丫先生双手的二点约束,观察一下他的大脑功能及双手的配合程度。我把半个三明治放在他手里,并推到他嘴边,鼓励他自己吃,他看着我,忽然张嘴,咬了一大口三明治,我为他的进步而高兴,高声鼓励到“ good job” 并竖大拇指!他给我一个微笑,然后大口地吃起来。
“Wow,you can eat by yourselve now! 你可以自己吃啦!” 我欢呼着,就把其它吃的及饮料一样样递到他手里,他非常愉快地继续吃着。“看来,他的病开始好转了!” 我心里叨念着。可是,当我喂他吃药时,他却把药含在嘴里,眉头一皱,我给他喂一口水,告诉他把药咽下去!忽然,他慢慢地把水一点点挤出来,最后,把药也挤出来,他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任凭水和药流到脖子和床单上,令我好气又好笑!他这次,并没象以前那样,把水和药,喷到护士的脸上。这说明,他明事理了,懂得尊重照顾他的护士了,我心中窃喜,继续与他沟通。
“为什么把药挤岀来,不想吃药?”我微笑地、温柔地问他。他坚决地摇摇头,不说话。
我安慰他说:“好吧,不吃就不吃,这药原本也是帮助你稳定情绪的。你不发怒就好啦!” 丫先生好像是听懂了,坚定地点点头。
这一切说明,他有一定的思考,他的大脑及身体是在好转。于是,我决定,继续解除他所有的约束,并让他活动腿脚,鼓励他自由地在床上翻身,用尿罐urinal来接尿。
一整天,他都很乖,我反复叮嘱他,不能自己下地,要有护士陪同,有事请按 指示灯call light ,会有护士进来帮助的。
对于我的嘱咐,他都点头答应着,并演示着如何用call light 。我为他的理解力及生活能力的恢复而高兴。并把他的进步,记录在护理记录中Nurse Note,以方便下一班护士了解及采用相应的护理措施。我也及时地汇报给医生及主管护士。护理一个患者,需要整个医护团队的努力,信息互换及沟通很重要!
事隔一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走廊处理一些事,忽见丫先生,手扶助走器Walker,与理疗师Physical therapist 一起散步,我惊喜地迎上前去打招呼:“ Hi,丫先生好,还记得我吗?你都能走路了!真棒!”他微笑地看着我,点头表示记得,又抓起我胸前的工作证,仔细端详着,微笑着。
后来,我听主管护士说,这-个月来他越来越正常了,自己吃饭,上厕所,对护士们都特别好,把护士当家人看待,他现在已经是特别好看护的病人了!遗憾的是,他的女儿拒绝接他回家及做他的监护人,几乎不再来看他了,他现在把医院当家,等政府指派新的监护人及找护理之家。
时光飞逝,他住院已有两个多月,并在医院迎来圣诞节。
圣诞节期的一天,主管护士招呼大家去丫先生病房,说丫先生要为大家唱歌了!护士们都好奇地涌入丫先生的病房,大家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他以前是音乐人,到底能唱成啥样?有多厉害的技能?大家都想见识一下。
只见丫先生,微笑地看着大家说:“I am going to sing 《Little Drummer Boy 》。Thanks for taking care of me!” 接着,他开始了他的表演:“pum pum pum… ” 他先是用口技:弄出鼓点声,并用手示意着,敲着鼓,然后用口技弄伴奏音乐,接着深情地唱起来
(Sing by Josh Groban - Noel , from web)
Come, they told me pa-rum pum pum pum
Our newborn King to see, pa-rum pum pum pum
Our finest gifts we bring pa-rum pum pum pum
To lay before the King pa-rum pum pum pum
Rum pum pum pum. rum pum pum pum
So to honor Him pa-rum pum pum pum
When we come
听着这动听的声音及强有力的节奏,在场的护士们不由地被感染了,也轻声地附合着,唱了起来…
看到这场面,我的眼眶湿润了。作为一个护士,看到自己亲自护理的病人康复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激动和欣慰的呢!
我彷佛看到丫先生年轻时帅气的身影: 口技,唱歌及表演集于一身的音乐人!如今,他又回到生活中,拾起他热爱的音乐,从一个废人,蜕变成如今神彩飞扬的艺人!
当然,丫先生只是恢复了生活自理的能力,他已无法独立生活,掌管自己的财务及经济,他的晚年将由政府负责,等待去一个护理之家,希望他继续发挥他的音乐才艺,娱乐那里的老人伙伴们。
人生没有永远的低谷,生活依旧,希望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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