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关系:
田无雍:齐王田述最小的弟弟,分封在齐国港口转附。
陈露(字有诚):转附郡尹,田无雍心腹。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重重挨了一脚,整个人穿过铁门,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地趴在了积了一层厚厚污垢的牢房地板上。
当王致在火辣辣的疼痛中清醒过来的时候,铁门早已经被人从外面拴上,问候他的只有簌簌的海风,夹杂着咸湿的水汽从牢房向悬崖开放的那一边迎面逼来。
魏东俊逸的紫色身形轻轻飘起,有如一只训练有素的鹞鹰,在竖立起来的巨大木头“棋盘”上两三米宽的格子之间轻盈地穿梭。只消片刻,几十间牢房的铁门悉数大开,魏东在“棋盘”最高层右手第四个格子间停住了。他匆匆瞥了一眼袖中画卷,向牢房地上一脸错愕的少年问道:“刘长辛,是你吗?”
脸色被海风刮得黝黑的清秀少年瞪大了眼睛,在夕阳即将沉入海底的最后一刹,将一个紫衣人飘逸的身形和灵秀的脸庞映入了眼帘。
长辛咽了口吐沫,有如一道灵光照进了心海,明白这是顾叔所说的“南边儿来的救星”到了,一阵狂喜之余结巴道,“顾、顾叔就在隔壁,我、我们的人,其他都在东面,” 说着用手指隐隐指了个方向。接着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黑亮的眼睛略显羞涩的望向魏东,拍了拍身下令人作呕的牢底,“住在我下面的大哥叫颜丑,他唱的山歌很好听,很有学问,恩公能带他一起走吗?”
没多久,沉寂了片刻的岩洞牢房好像架在柴火上的一锅饺子,开始沸腾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水面上的几个点,此起彼伏的冒着小泡。渐渐的,气泡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突然,“噗”的一声锅子里炸开了,无数个饺子在滚烫的沸水里上下翻飞,你推我搡,热闹非凡。
就在岩洞监狱一片沸腾的时候,监察史魏东大人却和两位副史带着近二十个楚国船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有如人间炼狱的鬼蜮,登上了黄昏里悄然停泊在崆峒岛北岸的一艘中型渔船。
魏东一行人甫一登船,几张大帆便从桅杆顶部嗖的一声放了下来,满帆的小舟在暗青色的海水里犹如一条黑色的海豚,欢快地在海浪中穿梭嬉戏。小舟绕过岛北岸,在西北风的助力之下很快脱离了齐国近海,沉沉暮色中往东南行驶。
魏东安静的站在船头,任凭飞溅的白色泡沫浸湿了他的紫衣和面颊。身边的副史伸出手来,在他的脸上轻拂了一下,轻声道,“阿旭,你还在担心阿紫么?她的心眼比鬼都多,这会儿多半已经得了手,去临淄和大人会和去了。”
“魏东”顺势捉住副史的手背,轻轻的握了握,紧锁的眉头舒缓开来,“阿瑶,你说得对。我庸人自扰了。”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他一张俊脸上竟意想不到的灿烂妩媚,犹如盛开了一树夏花。
“原来恩公竟是个女子!” 躲在桅杆后默默注视着他们的少年水手差点惊呼起来。
不只是“魏东”,就连他的两个“副史”,也同样是女人。她们虽然依旧穿戴着男人的官服,但是绷紧的弦一旦松懈下来,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年轻女子特有的柔媚和美态,让偷窥的长辛一时间看呆了。
“你小子偷看人家?”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长须及胸,头发花白的矮个子站在了长辛的身后。长辛的脸暗暗红了红,小声反驳说:“大哥休要取笑。我是想看看恩公他们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两人的说话声虽然不高,但是船头三人显然已经觉察到了。
为首的紫衣“魏东”几步来到两人藏身的桅杆前。小长辛囧得一哆嗦,双膝跪下行了个大礼。“魏东”单手一把将他托起,柔声说,“不必多礼。我叫阿旭,她们两位是阿瑶和阿觅,我们是灌云城主的人,” 说着余光又向长辛身后的长须男子扫去,恢复男子的做派道,“这位兄台,可愿意随阿瑶阿觅同回大楚?”
这长须男子从长辛身后走了出来,一副皮包骨头上晃荡着件不合体的肮脏囚衣,过肩的长发不知多久没梳洗过了,结成一绺一绺的贴在头皮上。最特别的是他裸露出来的双足——整个脚掌的前端是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十个脚趾头不见踪影——他就靠着两个后脚跟,姿态奇异地站着。
阿旭下意识的皱了皱眉:这是受了刖刑了。
这男子保持着微微后仰的奇异姿势,拱起手来说:“姑娘恕我无礼。我姓颜名丑,赵国邯郸人士。入狱前是公子无雍手下的一名司农。”
阿旭连忙谦逊回礼:“颜兄不必客气,直呼我阿旭就是。敢问颜兄如何遭此酷刑?”
颜丑也并不避讳,苦笑一声道:“我身为司农,不好好的辅助农户们春耕秋收,却跑去多嘴公子征税的闲事,这样不识趣、不懂得天高地厚的人,如今只是少了几个脚趾头还有命在已经是万幸啦。”
阿旭听罢心里一动——平时跟在刁云刁紫手下,不时听他兄妹二人谈论时事,知道齐国公子田无雍得宠于太后,守着转附这样一个繁华的港口,不但金库充足,门下还聚集着一群慕名而来想要大展身手的贫寒门客。只是田无雍心比天高、刚愎自用,且天性暴虐,据说被他割掉脚趾、耳朵、或者是膝盖骨的门客不计其数。如今看来,传言竟是真的。
两人倾谈片刻,小舟在转附以东几里地的一个隐秘渡口靠了岸,阿旭向众人告辞,又诚心问颜丑:“颜兄,我要前去齐都临淄与我家大人会和,不知颜兄可愿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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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天气逐渐由温转热。
转附城主、齐王最小的弟弟公子无雍带领一班士人门客们,身着齐国王室艳丽雍容的紫色深衣,佩戴着珍贵的紫色玉佩,乘坐装饰着紫色车旗的紫色马车,在转附山脚下盛开着金色油菜花的郊外举行了一场盛大而奢靡的“迎夏”典礼。迎夏典礼过去不过十多天,便又紧锣密鼓地举办了夏初的“祈蚕节” 和“祭车神”这两项祭祀活动。
每个庆典,转附城主公子无雍都盛装出席,并亲自主持献祭。然而祭奠的具体筹备工作都落在了转附郡尹陈露的肩上,五月份的这一系列活动搞下来,陈露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祭车神”礼毕,田无雍在田府设宴款待自己的心腹门人。
几巡推杯换盏下来,陈露实在是招架不住了,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向主子告退。田无雍喝的正在兴头上,哪里依他,在身边歌姬的屁股上轻拍了一巴掌,道:“去,好好伺候陈大人!”
这鲜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年轻女孩乖巧的坐到了陈露身旁,一边给陈露布菜,一边适时地对喝上了头的男人们七荤八素的段子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来。她身上萦绕着一种淡淡的、醉人的花草香味,清新淡雅之中让人不知不觉意乱情迷。
酒席上有人艳羡的对陈露说:“陈大人艳福不浅,我们平日里想和尹姑娘多说句话儿都不能够呢。”陈露强打精神咧了咧嘴,两个乌黑发青的黑眼圈在酒精的作用下荡漾出不伦不类的红晕来。女孩见状,会心地往他身上依偎了过去。
众人尽兴散去之后,酒席上仅留下陈露和歌姬尹丝弦二人。陈露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醉了,坐在桌前默不作声。尹丝弦则站起身来,迅速的检查了门窗,确保隔墙无耳之后来到田无雍左下手位置。她的步伐轻快敏捷,几乎没弄出什么声响,脸上一片肃穆机警,与方才乖巧怡人的歌姬相比仿佛是换了个人。
二十八岁的转附城主并不算高大的身形之上罩着一袭艳丽紫衣,整个人显得雍容尊贵。他的五官与大哥、齐王田述相比更为浓烈,在紫衣的衬托下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此时田无雍全身的毛孔都往外吱吱的冒着酒气,眼中却一扫方才的神采飞扬,透着几分叫人头皮发凉的阴冷。
田无雍居高临下地盯着陈露:“有诚今天兴致不高,可是心中有何顾虑?”
陈露听田无雍这话,猛地酒醒了一半,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说:“公子见谅!我这几天日夜耗在祭祀场子上,许是撞见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又吹了风,精神便差了些。”
田无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有诚要注意保养。明天我让巫医去你府上瞧瞧。哦,对了,楚人那边怎么样了?”
陈露:“公子放心。我们扣下了熊枫的海船,船员都押在崆峒岛上,插翅难飞。放走的那个豁子现在估计已经逃回灌云了。熊枫那个一点就爆的炮竹肯定不能忍气吞声......”
站在田无雍身边的尹丝弦忍不住夸了一句:“陈大人这件事办得漂亮。” 嗓音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清甜软糯,低沉得好似男人一般。
田无雍抬起眼皮来,玩味地望向她:“丝弦,你在楚国的人有什么消息么?”
尹丝弦摇了摇头:“郢都那边暂时还没有什么动静。不过陈大人这把火既然已经点着了,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 说着目光炯炯地迎上田无雍,“公子,北戎的雇佣军已经谈妥了价钱,现在就在北境结营待命。还望公子早做打算。”
是夜,转附郡尹陈露不知是怎么回到的陈府。
田无雍的反骨,是早就张牙舞爪、呼之欲出了的。歌姬尹丝弦的秦人身份也是一早就和他亮了底牌的。甚至扣押长风号激怒楚人从而瓦解齐楚两国的盟约、胁迫齐王转投秦国的怀抱,就是陈露他自己献出的良策。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田无雍筹备了数年的谋反犹如箭在弦上,他似乎已经听到了铁马冰戈的喊杀声,嗅到了成王败寇的血腥味儿,却没来由的临阵怯场了。
怕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害怕未知,也许是惧怕失败,也许是担心鸟尽弓藏,也许,是忧虑私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陈露和秦国女间尹丝弦之间,远远不是主子田无雍所想象的那样清白。
如果有人突击搜查陈府,会在书房后面的暗室里发现三只长一米,宽、深各半米的铜箱子。这三只铜箱子十分沉重,需要两个壮汉才能搬动。其中一只装满了新铸造的秦国银币,另外两只则堆满了制造精美的金玉饰品和珍贵的白虎皮子、白犀牛角、象牙等稀世珍宝。
这三只上了锁的铜箱子,就是陈露的卖身钱。这三箱来自秦国的宝物钱财,让陈露变成了尹丝弦的一只提线木偶,让田无雍对于秦人的支持深信不疑,让转附的命运从此和一个外邦紧密相连。
陈露回到府上时,已经出了几身冷汗,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黏在身上十分的不爽利。
他既不满田无雍的无端猜疑,又痛恨尹丝弦的咄咄逼人,揣起茶缸来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依旧觉得不解气。索性摸到已经睡着的如夫人身上,悉悉索索的办起事来。如夫人睡梦中嘟囔了几声让他去洗澡,见他不听,便随他去了。他急吼吼的趴在如夫人身上,情急之下一时竟没能得手。等摸到了门路,却没动几下就软趴趴的完全没了反应。他心急火燎地套弄了一阵,终于满身大汗、颓然的滚落了下来,躺在木板床上喘着粗气,沮丧道:陈露啊陈露,这难道就是报应么?
陈露并不知道,此时自家的屋顶之上正趴着两个黑衣人。
这两人饶有兴致的观赏了陈府闺房乐趣的全程,其中一人正通过一根竹管从瓦片的缝隙之间往屋里吹送着什么。
躺在床上的陈露只觉得有一袭微风拂过,微风里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犹如一个调皮的少女在轻轻挑逗着他的感官,让他忍不住深吸了几口。
他躺在床上心猿意马,刚刚有所平复的心情又没来由的焦躁起来。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