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关系:
屈童(字又贞):楚国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将军屈远(有菊)的独子。
白麒:秦国名将,武安侯。五年前战败屈远手下为囚,关押在楚国郢都大巫山地牢。
昭由基:楚国丞相,三朝元老。孙子间接因屈远而死,从而结仇。
杨忠勇:楚国郢都铁矿、军工厂工头。江南人,曾受屈远救命之恩。
屈平:屈童堂弟,军工厂司制,精通奇技淫巧。
一颗圆咕隆咚的脑袋探进了进来:“小侯爷?”
躲在铁门后面的屈童听着声音耳熟,将信将疑地叫了一声:“杨忠勇,是你吗?”
一个身形敦实的中年人异常灵巧地窜了进来,往贴在石壁上的屈童上下扫了几眼,盯着他右手上紧紧攥着的短刀,一伸手,不由分说的把屈童拉了出来。
两人来到地牢狭长通道的底部,中年人凝神屏气的在生着暗红色苔藓的石墙上辨识了片刻,拇指在一片看上去与其他石块无异的凹陷上按了下去,就见石壁上缓缓出现了一个缝隙。两人前后脚进入了密室。
中年人取出怀里的火折子将墙上的一盏油灯点亮,待密室重新关闭之后才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屈童的脸色,眼神从他手中的短刀再回到余怒未熄的脸庞,询问道:“小侯爷,深夜来此,可是要做了白麒那奸贼?”
屈童刚刚才就父亲之死与白麒对峙,此时胸中尚且起伏不定,冷不防被人把心思捅了出来,仿佛地道里的鼹鼠突然曝露在阳光之下,震惊之余,浑身哪儿哪儿都不自在。
那脸膛微红,头上绑着块红巾的中年汉子大约也看出来了屈童的尴尬,清了声嗓子,“小侯爷,不瞒你说,白麒这贼子,我早就想宰了他给老侯爷报仇了。前几年,苦于没有门路。可是老天有眼,熊岚竟然把他转移到大巫山来了,你说这不是天赐良机吗。”
他说到这里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在幽暗的密室里忽闪着,瞄向屈童手里的短刀欲言又止,“可是小侯爷,这事咱们急不得。若是叫姓白的见了血光,反倒给别人落了口舌啊。”
屈童这时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定睛看去,只见面前的敦实汉子头发并未束冠,只拿一块红布巾子胡乱绑住,身上的工服没系腰带,脸上烙着深深的一道枕头印子,显然是从床上匆匆忙忙爬起来的。屈童心里暗骂:叫守夜的那小子不要惊动杨大人,看来那厮是当成了耳旁风了。
他见杨忠勇这副装作轻松、其实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
大巫山铁矿和军工厂总工头,杨忠勇,楚国江南人士。十七年前楚越江南一战,杨家祖业尽毁,在屈童之父,老定南侯屈远的救助之下得以保全性命,北上逃亡至郢都寿春做了一个铁匠,后来受王卒卒长景阳提拔一路提升到了总工头的位置。因为屈远的关系,杨忠勇和屈家两兄弟走得很近。
屈童轻叹一声,把短刀收回腰里,捉住杨忠勇铺着一层厚茧的粗糙手掌,羞愧道,“杨大哥,屈童意气用事,害你牵挂了。”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接,缄默了片刻,杨忠勇拖住屈童的衣袖,面有倦容的说,“走吧,小侯爷,今晚去我那儿将就一宿。”
出了地牢,在藤蔓缠绕的山间窄道尽头找到了正原地徘徊的赤焰马。赤焰亲热地拱了拱屈童的手臂,又绕着他打了几个圈子,以示思念。杨忠勇往后倒退几步,面露惧色道,“小侯爷,你这马前世怕是只豹子吧,会咬人的。” 屈童一愣,马上就明白了:想必是杨忠勇来的路上和赤焰狭路相逢,没占到什么便宜。于是一笑,拍了拍赤焰的脖子:“再这样儿我就要把你当豹子关起来了,快,给杨大哥赔个不是。” 赤焰不服气地从屈童手下挣了出来,冲着杨忠勇打了个嘹亮的响鼻。
第二天天刚破晓,窗棂上就传来轻轻的拍打声。
屈童披上中衣,揉着眼睛推开窗子一看,窗外除了青白的天幕下几枝盛开的紫薇旁无一物,正欲松手,一张脸孔好像凭空长了出来似的,冷不防跃入眼帘。这脸孔上每一样五官拆开看都略显平淡,但组合在一起却说不出来的协调舒畅,年轻的面容在晨曦中犹如一截带着露珠的青翠松枝。
“屈平!” 屈童没好气的怼道,“大清早的不装神弄鬼吓死个把人,你这天就过不去了怎的?”
屈平身手敏捷地从窗子里跳了进来,摸了摸脑袋笑说:“又贞莫恼,你昨儿没回来,大伯母天没亮就催我给你送早点来。我一看工尹局里没人,就猜你是来巫山了。果然......”
他话音未落头上就挨了一记“毛栗子”。屈童就着屋里的黄铜水盆洗冷水脸,边洗边埋怨,“真是个死心眼,我这么大人了,偶尔夜不归宿哪里就至于操心成这样。那些早点,你就不会自己吃了?”
屈平坐在他床棒子上抗议:“又贞,你如今家不大但业大,人不大但心大。你可知,每次朝堂上有个风吹草动,每次你回家来闷不做声,大伯母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有多担忧吗?她让贵喜给你准备的那些早点,里面加了精心计算过的药膳,量少了怕没用,量多了又怕药味儿重你嘴刁不爱吃。这份慈母心,我可不敢代劳。”
屈童正往脸上撩水,听到“嘴刁”这两个字,心里一个咯噔,水花猝不及防的溅了满地。
这个当口,门“呀”的一声响了。推门进来的是早就起身准备开工的杨忠勇。
穿着便服的他脸色微红,常年和铁水炼炉打交道造就的一脸深刻的沟沟壑壑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什么精明的工头,倒像是个温驯内敛的老铁匠。他把一个竹篮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两碗凉面来,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几碟子浇头来一一码好。忙乎完了,他自己靠在木门框上,砸吧砸吧的嚼着不知什么植物的叶片,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老父亲似的说,“将就着先填个肚子,等会儿矿上的厨子来了让他好好给你们做点儿像样的。”
屈童的起床气突然全都泄了。一屁股坐到桌前,吧唧吧唧几口就把冷面干了,不顾仪态地用手背抹了抹油嘴,扭头冲屈平和杨忠勇说:“今儿不开工了,你们陪我去看看我爹去。”
杨忠勇和屈平面面相觑,却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寿春城北,大巫山与桐河交汇之处,有一片海拔并不算高,但东西延绵几十里地的巫山支脉,叫做灵山。这片山脉西部有两个较大的分岔各向东北和东南方向走去,仿佛一只振翅欲飞的朱雀盘桓守护着寿春城。而楚王熊瑜留下的最后一个伟绩,气势滔天的九层高王室祭祀台榭,停凤台,就建在“朱雀”山脉的腹部。
这片形似朱雀的山脉,背山襟水,风水得天独厚,且土质坚硬紧实,正是楚国王室的安息之地。历史上也有不下十位战功卓著、于国于民意义重大的将军大夫得到王室的特许,长眠于君王卧侧,灵山东麓的朱雀尾上。而老定南侯、当年的白虎大将军屈远,正是其中的一位。
屈童和屈平、杨忠勇三人早饭过后快马加鞭,不到巳时就来到了灵山东麓。
初夏的日头早早的刺穿了山林的寂静,深深浅浅的绿色在阳光下闪现着绿宝石般迷人的光晕,歌喉甜润的鸟儿在枝头不停的炫耀,脚下的土壤松软湿润,散发出夏日里微醺的暖烘烘的香气。三人把马匹拴在一棵四五人高的古柏之下,徒步往半山上的墓园走去。
似乎是受到了夏初明媚景致的感染,屈童脚下的步伐也不由自由的轻快起来。
往年和家人一同给父亲扫墓,屈童的心是沉重的、悲痛的、哀怨的。眼前常浮现出丹阳城朝露台六十级白玉台阶之上,大殿正中,滚地风掀起的白纱之下,两具毫无生命迹象的身体,和尸体旁边呆坐着的,素锦玄甲重、长发泪痕干的十五岁少年。
可是今天,在明媚的夏阳里,有了杨忠勇和屈平的陪伴,他的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放松感,仿佛只是来访问一位隐居山林的老友,和他唠唠嗑,诉诉衷肠。
“又贞,你看那是谁?” 屈平拉住屈童,往不远处一片开阔的绿草地指去。
草地沐浴着早夏的阳光,呈现出一种清新的暖意。半山上一胖一瘦两个素色的背影在这片暖意里显得有些突兀。屈童微微一愣,瞳孔中映出一个佝偻的,微肿的人影来。心里一紧:不吉若此,竟然这样都能撞上昭由基?
灵山这片半山墓园里,距离白虎大将军屈远的陵墓不远,葬着五年前和屈远一同殉难丹阳的大夫昭党。昭党是丞相昭由基的第四个儿子,虽然官场上建树平平,但由于昭氏一族近年来人丁凋零,这个追随父亲足迹的四子就显得弥足珍贵。当年屈远反战,昭由基主战,昭党毛遂自荐亲自以客商的身份潜入丹阳与秦武安侯密会并取回了其投诚的信物,这,才有了后来名垂青史的丹阳武关一战。始料未及的,是三十五岁的昭党,和四十五岁的屈远,把生命永远定格在了秦楚两国的西北边陲之上。
谁也不知道,当年丹阳城的地牢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留给屈童、费城、景阳、景恤的,仅有朝露台上两具仿佛熟睡的尸体。
“定南侯,”素丝深衣的昭由基向渐渐走近的屈童微微颔首。
屈童这时才看清,没了官服遮掩的昭由基,脸上和颈部松弛的皮肤被老人斑和不知名的白藓占领,双肩不可救药的往下坠去,整个人在一片暮气沉沉之中缩作一团,完全无法想象他在朝堂之上的威仪。他身后一个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顶来的少年低着头,偷眼打量着屈童。
这少年低垂的修长眉眼之间,竟有股子似曾相识的倨傲。
屈童感觉到了昭由基的目光,忙收回神思来,深深的回了个礼道,“丞相,”又望向他身后,“这位,可是昭大夫后人?”
昭由基把少年拉至身旁,斜睨了一眼,“这正是羽翮的独子,雨骅。”
屈童:“原来是丞相的孙儿,已经这么大了!”
昭由基冷冷的:“对啊,昭家人丁单薄,子嗣们孝敬长辈的便早早成亲,延绵骨血。羽翮二十娶妻,二十五岁上得子,已经不算早了。”
屈童觉得昭由基话里话外暗有所指,深感话不投机半句多,草草闲聊了两句便告辞了。
三人往屈远墓地走去的时候,杨忠勇回过头去望着昭氏爷孙的身影皱眉道,“小侯爷可和那昭雨骅有什么交情么?他盯着我们看呢。” 屈童默默地摇了摇头。屈平闻言却插话说:“又贞,你觉不觉得,这个昭雨骅有点儿像一个人?”
屈童心里“咯噔”一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能有谁,分明是和十五岁上投奔花田屈府的熊鲤有个六七成相像。无论修长的身形,还是微微上扬的眉眼和嘴角,都神似那冤家年少时让人抓狂的混蛋样儿。
屈童不喜他二人把熊鲤和昭家人相提并论,故意不答,提起杨忠勇带的两坛子酒来,一坛至于墓地香案之上,一坛洒在黑土之中,点燃青茅,跪拜在坟前:“爹爹,屈童带着屈平和杨忠勇看望你来了。这半年来家事国事焦头烂额,力不从心,没能勤来走动,还望爹爹见谅。”
杨忠勇和屈平对望一眼,也不便多言,默默地在他身后跟着跪下。
只听屈童又道:“爹爹,我昨日去见了白麒那奸贼。他依然矢口否认,那件事是他做的。我为此事追查了五年,近来越发疑神疑鬼,夜不能寐,还请爹爹在天之灵给一个明示。” 说着闭上双目深深的拜了下去,上身、额头,和两臂都帖服在洒了祭酒的黑土之上,虔诚无比。
四周一片静谧,仿佛夏日的呱噪都被屈童的神思吞噬了。
良久,香案上燃烧了一半的香茅突然断开,随风扬起,悠悠扬扬地落在了屈童梳得一丝不苟的黑发上。
屈童直起身来,小心翼翼的摘下束发上的香茅残片,眼中闪过一片不可思议的星火,喃喃道:“爹爹,难道......,真的不是他?”
周围依旧是一片安静,只有香案上的火光忽闪了一下。
屈童手捧香茅,脸上阴晴不定的忽明忽暗了一阵子,终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向空中朗声说:“爹爹,你既然肯现身,能不能告诉我,秦相张宜之局该如何破解?孩儿惶恐,只怕蚍蜉撼树,难以扭转乾坤。”
他此言一出,却犹如鹅卵石投进了深井,天地之间再也没有魂魄和他呼应。
半晌,他已经放弃了希望,却听身后的杨忠勇后知后觉地问道:“老侯爷,您可是要我们留着白麒那贼,于小侯爷的公案派得上用场?”
杨忠勇这半通不通的问话,屈远自然是没有什么回复,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让屈童眼里现出了久违的兴奋神采。他把香茅揣进怀里,坟前叩了个响头,便兴冲冲的站起身来:“走,我们回地牢找白麒去。”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