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的心情有些低落有些沉重,莫名其妙地为一个生活轨迹鲜少交叉,几乎完全遗忘的少年时的熟人而哀伤心酸。
说来话长,小时候生活在离省城六十公里外的一个县城的城关镇里,我们家有小院有花园,亲戚朋友常带孩子们来玩。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六一儿童节”的傍晚,明珍姨带着四个孩子来了,三个男孩一律的白衬衫蓝短裤,唯一的女孩子是白上衣蓝裙子,大的二个还系着鲜艳的红领巾。我那时大约还沒有参加少先队,可羡慕了。明珍姨和他丈夫都是中学老师,她教化学,先生教物理,二人都是学科组长,小城的名师。他们俩都是那个年代的天之骄子大学毕业生,每月工资都近百,算是小城里的人人羡慕的高知家庭。最令人瞩目的是他们婚后每年一个地生下这阶梯般高矮排队的四个聪明漂亮的孩子,父母领着他们上街,妥妥的一道亮丽风景!他家与我家素有交往,医生和教师家庭在小城里也算名流了吧!记得我正在花草丛中抓金龟子蚱蚂玩,被母亲叫来见客,我看到穿着整齐光鲜的别人家的孩子们,自己手上身上沾满泥巴,跟他们又不熟悉,就自惭形秽忸怩着躲在一边。明珍姨招呼着孩子们唱歌跳舞,大约是当天在学校庆祝儿童节所表演的节目,拉着到我们家来重复表演炫耀!演什么节目全忘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三个小的孩子们都乖乖地听大哥苏苏指挥,他有白净的圆脸,梳着黑亮的小分头,不过才十岁的年纪,却颇有小大人风范,弟妹们在他的小胖手打的指挥拍子下齐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的歌曲,嘹亮激越,是那个年代的最強音,不谙世事的孩子们不知什么是共产主义未来,但朦朦胧胧中个个都使命感十足,盼望着快点长大,奔向共产主义的理想世界。我不会唱这首歌,也不会跳舞,但最后在妈妈的催促下还是参加了“小白兔拔萝卜”,坠在小妹身后拔呀拔,最后五个小孩一起摔倒在地,笑成一团…….另外记忆深刻的是,妈妈非常喜欢那些孩子们,对他们的聪明可爱和文艺特长赞不绝口,说我“不出众,不会跳舞……”小孩子的心敏感脆弱,这话记了很久。对小兄妹们居然就隐隐的羡慕嫉妒恨,敬而远之了。其实我与这家的孩子们先后都在小城最好的幼儿园、小学和中学念书,与小妹还是同龄同届,一直在隔壁班。他们个个的学业都很优秀,在学校的文艺会演上,他们兄妹的才艺都很受欢迎。学校的墙报上,大哥苏苏的散文小诗都常常独占鳌头印象最深的是一次学校发了省里出版社编印的“小学生范文“,里面居然有苏苏写的“我的理想”,好像是长大了要当大科学家之类,文章写得很漂亮,遣词造句得心应手,不但同学们感到望尘莫属,他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为之骄傲,还都因为培养出了如此优秀学生而受到表彰呢!他主课考试全是一百分,还十分博学强记,当年的科普读物“十万个为什么”一共有23本,几百万字,据说他上小学时就看完了当时已经出版的十几册,对书中一千多问题的解答都理解并能说得头头是道,经常向同学们讲解,他的外号是“百科全书”。同学们都说:啥事不懂问苏苏就好了!苏苏小小年纪整天捧着书在读,不大喜欢体育运动,课后篮球排球场上休想见到他,其结果就是,他戴的眼镜片越来越厚,他的另外一个外号是“眼镜仔”。史无前例的文革开始时,他正上初三,毕业考已过,当然是最高分,可是学校停课了,他的辉煌学霸的正规学业就此止步。他没卷入红卫兵运动,不参加任何派别文武斗,躲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学校图书馆被造反派砸烂,大量藏书被瓜分,想看书的人不难找来传阅。就这样,苏苏在富足的家庭里,在文革的惊涛骇浪中偏安一隅,悄悄地饱览万卷书。
再后来七十年代第一春,小城里的近二千名“三届生”全被上山下乡的浪潮席卷到了山区,当时的口号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上山下乡干革命”“知识青年插队落户,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苏苏兄妹四人也陆续上山下乡了,但很奇怪,他们兄妹不像其他多子女家庭下乡在一起好互相照应,大哥苏苏与自己的几个朋友一处,二哥和自己的同学好友在另一村,父母施压让小妹与三弟和几个他们大些的学生结伴同去了其他队里。后来听说因为苏苏太优秀,曲高和寡,弟妹都不大愿意被他比下去,也不象小时候一样服服贴贴归他指挥了。既然上山下乡可以自由结合,他们就选择各奔东西了。
我下乡的山村与小妹和三弟的村子有十几里山路,他们村一下山就有去福州的早班长途班车,我回老家时还在那儿停留借宿过,以便赶上早班车。记得那次刚巧碰到苏苏也在村里,只见他看起来像农村青年干部模样,还戴着眼镜,穿一身干净的蓝卡其布衣服,上衣口袋插着钢笔,并不像一般知青那样消瘦黧黑,他方形的脸上还是白里透红,因为他已经个把月不出工了,“巡游四方考察”,代父母看望弟妹,去老同学朋友的村里“参观访问”,总之是为变相的“穷游”“蹭吃蹭喝”找借口。他依然是满腹经纶,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我们都爱听他侃大山,他对上山下乡的看法颇有前瞻性,告诉我们数年后会有变数,他又告诉我们这些弟妹辈的,不光挣工分,有空要读些书,身体可以劳累,精神不要空虚,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啊!我仰慕地聆听着,煤油灯忽明忽暗的,我和小妹挤在她的稻草铺上,昏昏欲睡了,咱明早还要赶早路呢!突然我听到了有生以来最振聋发聩的话从苏苏口中发出,我一下子清醒了,“我从小立志要有所作为,我的理想是当世界伟人!文化大革命和上山下乡毁了我的一切……” 苏苏的脸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涨得通红,神情严肃,并不健壮的身躯挺得笔直,也许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二十岁不到前途未卜却有如此的志向,我们不禁肃然起敬又不以为然,咱们这些小城来的知靑中怎会诞生“世界伟人“? 没有人出声接话,包括他的弟妹。是不自量力,狂妄自大还是痴人说梦?也只有他有这个想法并且敢于说出口!可笑还是可悲?置身于破落山村中一群衣服褴褛前途渺茫的知青中,听到有人如此心怀大志,才十几岁的我不禁深为触动,并给他起个外号就叫“世界伟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他的“世界伟人”梦想却常常使我哑然失笑,一直记着到现在。
几年后,知青队伍七零八碎各奔前程,参军,招工、招生、招干、病退……各显神通,当时要“上调”就要过劳动关,得到“贫下中农推荐”,除非有过人的美术或歌舞体育特长可被特招,或者有过硬的后台如父母是政界军队要人,可以“走后门“,劳动这一关是最基本的必须要过。我自己也老老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整三年,才获得机会跳出山区,此是后话。但“世界伟人”却吃不了劳动的苦,农民又听不懂也不欣赏他的夸夸其谈,所以一直得不到推荐机会,在农村晃荡到文革结束知青大回城,他才回到故乡,经过培训分配到他父母老家的农村镇中学当教师,也算子承父业了。显而易见他的青春年华白白浪费了许多年,现实离开他的志向越来越远。工作稳定后,正值恢复高考,许多当年学业不如他的同学们都发愤苦读纷纷报考,不少人金榜题名,甚尔出国深造实现人生价值。很蹊跷的是,苏苏却安于现状,没有报考大学,而是结婚成家,养育儿子,按步就班地过日子。1978年有一次我在省城的“教师进修学院”附近碰到他太太给他送冬衣,闲谈几句问起苏苏近况,也问了他为什么不去考大学?“喔,苏苏怕复习功课太累,又没上过高中,万一考不上,怕人笑话……”太太直爽地告知。明白了,这就是苏苏的症结,怕吃苦受累,又怕失败爱面子,“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你空有壮怀激烈,却不去努力奋斗,“世界伟人“的笑话只能伴随你一生了。
与故乡渐行渐远,到美国都三十五年了。原来以为再也不会与少年时的同学朋友有任何瓜葛,但今年四月底我回到从小生长的老家,见到了几个发小,辗转找到一个几十年未见的女同学的电话号码,她欣喜若狂,给我打电话长谈几次。原来她上山下乡插队落户时与苏苏是同队的,“一个灶里吃饭几年”。她谈了许多插友近况,爆炸性的消息是苏苏家族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他兄妹几个在晚年都罹患这两种病。去年唯一的妹妹已经天人永隔,苏苏也重病在床几年了,脑梗、截肢、肾衰、失忆…..已经住进危病养老院了……惨不忍闻啊!我不禁潸然泪下,心中悲戚无比,为曾经借宿同床而卧的苏妹仙逝而痛彻肺腑,也为一个心怀“世界伟人”之梦,好学不倦、知识渊博的年青人,在半个多世纪里渐渐沉沦而悲愤交加,这一切谁之过?在那个荒诞的年月里,时代的洪流裹协着几千万失学失业的知青开启了颠簸人生,大浪淘沙,很多人活出精彩人生,而当初最出类拔萃的苏苏却安于现状、固步自封,在小镇上蜗居了一辈子,当然他住的是父母建的乡村别墅土豪宅,这蜗居指的是他偏安一隅了此终生。有朋友讲:安安稳稳地在故乡老屋过一辈子难道不是最安逸的吗? 不!依我对青年时期韵苏苏之理解,这根本不是他的初衷,而今“世界伟人“的少年梦想已彻底破灭……正在替苏苏悲伤而胡思乱想之时,女友又说道:“苏苏家也有好消息,他们二口子对孩子的学业抓得很紧,儿子当年是全市的理科状元,上海交大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快二十年了,以前听苏苏讲年薪一百多万呢!儿子生了二儿一女,大女儿今年高中毕业,申请到了美国的大学,马上要去上学了!现在儿子一家五口都回来老家探亲孝敬老父母……” 哇!毕竟是书香门第,第三代还是学霸,衷心希望苏苏的“世界伟人”之梦能激励着子孙后代们奋发努力,并有所建树,以慰藉生不逢时的前辈们一生未竟的宏大理想。
2023年7月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