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大瞬间】
《我们心中的科大》--建校60周年庆
文革中的一件命案
赵婉如(636)
1966年,举国疯狂。正如历史的各个时期一样,凡有大事,就会激起单纯幼稚的青年学生们的满腔热情。当时的口号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青年学生们受到个人崇拜驱使和革命口号煽动,加上也不乏个人英雄主义,于是在国家的大动荡之外又额外闹出许多事来。首都北京更是首当其冲。中国科技大学的活动在首都高校中间不算影响很大,大约因为学生人数相对于其他高校较少,又离大学集中的海淀区较远,更可能因为努力学习的书呆子多些,一头扎在科学技术里。用北京高校的流言来说,“穷北大(注:文科用纸笔,不需太多设备,因而穷),富清华,不要命的上科大,” 满脑子都还是数学、物理、牛顿、爱因斯坦;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有一些有大智慧的人看穿了这些浪费时间才智的把戏,更愿意在学术领域里游弋,自得其乐。可有一件事,却是晴天霹雳,因为出了人命,而且不是那个时代屡见不鲜的自杀:一个归侨数学教师,周进聪,被几个对立面的学生殴打致死。
每当有朋友说起该写点文革回忆时,我就犹豫。一来是各项事务还是很忙,没有足够的时间,又不愿潦草几笔粗制滥造;更因为年代久远,如果记忆失误事实不切,对不起当事人;还有,那毕竟是痛心遗憾的时代。回忆它是痛苦的,毕竟是个人记忆中的,更是国家的伤疤。近来看见文革博物馆里的几篇文章,触动心弦,于是尽我所能,记录一些片断。
当时高校强调基础教育,我们进校的第一年只有高等数学,普通物理,和外语。周进聪是我们的高等数学课的辅导老师,才毕业不久,个子不高,又瘦瘦的,说话速度不慢,说话时总笑嘻嘻地,眼睛灵活地前顾后盼,还经常配上手势,有时还会一跳一跳。碰巧我们这门课的主讲老师也姓周,周永佩,和周进聪正好相反,他身材高大,举止稳健,态度温和,于是我们这班调皮的学生分别叫他们小周和大周。科大尤其强调基础教育,著名科学家纷纷教基础课,华罗庚教高等数学,严济慈教普通物理等,其他教课的教师也必得有两下子真功夫才能站上讲台。我进校时就读的是地球物理系,对数学的要求虽然远不能和数学系相比,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基础训练。这两位周老师不愧是精选来的,大周上课从不带讲稿,一堂课下来,讲解有条不紊,深入浅出,又正好从黑板的左上角顺序从左到右,从上到下板书到右下角,预定的内容全部在下课时间前讲完,满黑板的板演正好留给想做笔记但没来得及记完的同学,令我们惊叹钦佩不已。大周给我们上课时小周坐在后面,随着大周讲的内容调整他的辅导材料。他们两位配合默契。小周虽然资历浅些,但也不同凡响。辅导老师的重点工作内容之一是回答同学的问题,他总是侃侃而谈,没有他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还时不时给人一些课外的难题,启发人的进一步思考和兴趣。我们当时都十七八岁,年少气盛,对老师还是有些挑剔的,可是对这两周,我们尊敬和亲近他们,对数学的兴趣有增无减。
我个人和周进聪有多一些的接触。第一个学期下来,我几门课都得了5分,于是大小周对我就多了几分重视,愿意多和我聊聊。我除下课后问大周一些课堂内的问题外,有时去小周的宿舍问他一些课内课外的数学问题。那时没有专为学生解答疑问的办公室时间,都是去辅导教师的宿舍问。久而久之就熟悉了。他大我们不多,似乎更像朋友而不是师生。我不少次借他的自行车上街,还一次借过他的两辆车和同学一起出行。小周是南洋华侨,父母还都在那边,家庭富裕(要不他单身一人怎会有两辆自行车,那个年代自行车是奢侈品)。他爱数学之外还爱国,于是孤身一人回国工作。他是性情中人,对事对人都热情。性格外向,这部分导致了他文革中的悲剧。
大多数教师,尤其是业务教师,在文革爆发后都比较谨慎,持观望态度。他们毕竟不是学生了,不能过于随性。但小周不是在中国长大的,没有深的城府,他直率,有话按捺不住不讲。他说话不绕弯子,口气也激烈。在南洋长大的人,走南闯北,在不同国家居住过,民主意识可能也比较强,胆子也大些。运动开始时我们的数学课已经结束了,其它课也全部停止了,我忙于自己的那些愚蠢的,却自以为是关心国家大事,“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活动,很少见到老师们。但在67年有一次碰巧在路上遇到小周,聊了相当长时间。那时他还没有很深地卷进派别斗争,主要谈的是当时的国内形势,他对打倒一切很反感,支持我参与的开始扶植干部的一些活动,但劝我小心,不要盲目行动,不是热情去做就好,要真正做对了才好。他说的原则是对的,但是真正做对了没有是事后才知道的,开始做的时候只能尽自己的能力判别是非。后来就几乎没碰见小周,但时而也听到传言说他发布了一些言论,激怒了谁谁等等。那时的流行语言叫作“跳出来,”他确实跳出来了。
当时科大主要分两派,东方红公社和延安公社,当然另外还有逍遥派。东方红公社是“掌权”派,也是多数派,运动开始时的“造反”派大多加入了东方红,气势比较盛。延安公社站在对立面,对事物的态度持较为温和的态度,被东方红讥为保守派。周进聪虽然性格热情开放,但政见却与延安公社一致,他成了延安公社的积极分子。后来打死他的几个人都是东方红公社的铁杆分子。两派之争是这桩命案的基本原因。周进聪有些事情让东方红的人愤怒,其中有一件事是东方红的人砸了延安的广播站,延安公社募捐重买广播器材,他捐了很多钱。这使他成为东方红铁杆的眼中钉。他被东方红那几个人从他的宿舍里骗出来,被装在麻袋里劫走,押到某个秘密地方拷打,受到拳打脚踢,可能还加上了棍棒。我也听说他会点武功,开始的几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他越是经打就越惹得东方红的人恼火,也听说他不求饶,于是越打越重,终于有了致命的一击。据说是肝脏破裂致死。事情发生的时间约是1968年下半年。
噩耗传来,我惊呆了。也就是政治观点不同,竟于致命。多少年过去,想起来仍然怵目惊心,让人仰天长叹,说不尽的惋惜和遗憾。据说周进聪父亲是一位侨领,经常回国,他儿子的意外去世引起了周恩来总理等人的重视,因此这些打人者受到了较重的处罚。后来听说他父母把他的骨灰带回他的出生地了。一场爱国梦,灰飞烟灭尽。
打人的那几个学生我也知道。如果不是文革,断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他们看到出了人命之后才惊醒了,知道闯下了大祸。第一个念头是逃跑,逃出北京。我后来听说他们找人帮助,设计逃跑方案,但终究不是解决办法,逃了几天后终于自首归案。某种特定场合,一种反常的思维会左右人的行动。这几个学生为此付出了终身的代价。我每每想起这个惨剧,就会为双方悲哀。人这个群体,为了让社会更有秩序,从而自己生活得更好,诚心诚意接受一些能人做国家领导人,希望他们制定法律,组织社会,维持秩序,交易调停。作为带头人的辛苦和贡献的回馈,人们认可这些领导人享受较高收入,特定的待遇,尊敬和荣耀。可事实上,历观古今中外,带头人能做到众望所归的并不在多数。不少带头人唯我独尊,刚愎自用,争权夺利,发起一个又一个事件,导致国家动荡,民不聊生。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盲从,盲动,以至失手伤人至死。小周(我该尊敬地称他为周老师)只是多少人中的一个。呜呼哀哉,乌托邦,只是一个梦想。英明的带头人,少一点私心,多一点明智,让大家和子孙后代活得健康点,舒心点,长久点,民之幸也,国之幸也。
周进聪的名字列在所有的文革遇难者名单上。谨以此文悼念周进聪老师。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倘若我炎黄子孙能认真吸取历史教训,中国必有更好的前景。
科大瞬间》文学城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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