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角地带

打印 被阅读次数

 

东山中学树千株,三角地区人物殊。

常见寒鸦争暖树,每逢雷雨达中枢。

东山中学的西南门,从外面看是一个三角地形,正处在东西山溪和南北灌溉渠的夹角里。从里面看,正处在南北围墙和东西围墙的夹角上。墙内有一口三角水井,饮马,灌园全靠它,墙外有一个三角石塘,夏天积水,可以洗澡。它们都处在三角线之内。因此,校内人都把这个地方叫三角地带。

三角地带住着四个人。一个是传达室的看门人姚师傅,脾气大,好骂人;一个也是传达室的,打钟人芮老师,没有脾气,常挨别人骂;一个是马车司机史师傅,有点脾气,有时也骂人;一个是“菜园子”赵望驰老师,毫无脾气,很少有人骂。在和平环境里,四个人相处还好,但在风雨时期,也会爆发矛盾。

有人说,《红楼梦》中有个看门人叫焦大,东山中学有个看门人叫姚三。姚师傅,名三友,且兄弟五个,他排行老三,故有人称其为姚三。三友者,大概是来自“岁寒三友“。取名之时,立意是好的,但是脾气不好,名不副实。因为识字不多,在学校里不能做教学工作,便安排他看大门。用现在的话叫”门卫“,或叫”保安“,还可以穿警服,戴大盖帽。但那个时候还没有这套规章制度,便直接称呼看门人,和焦大的职务差不多。别看职务不高,权限却不小。旧社会进衙门,不花几个钱,守门人是不让进的,现在进官府大门也不容易,处处严把死守,害怕有坏人闯入,乘机闹事,影响社会安定。所以比较起来那时的学校大门还是比较好进的,但有些时候也把守得很严。

有段时间,东山泉村的农民要进学校掏大粪挑尿,老姚常把门关死,不让进。不让进是有道理的,因为东山中学的厕所一直是山头镇环卫办安排人打扫的,一直搞得干干净净。但是自从东山泉村侵占了,就大变样,他们只顾挑粪尿种地,却不顾厕所卫生,弄得满校院臭气冲天。学校领导下令紧关大门,不准进入。于是挑尿的人就站在门外打门,先是打,后是骂,先不指名骂,后指名“姚三“骂。这一下惹恼了姚三,便跑出门去对着骂,挑尿的男男女女挤上前要揍他,他连忙又跑进门,隔着门骂,外面在隔着门骂,里面在跳着脚骂,互不退让。后经双方领导出面协商,才算解决矛盾,骂仗才停止。这次骂源于维护学校的利益,虽不文明,倒也情有可原。

有时则近乎无理,完全是欺负人。和他对门住着的是打钟人芮环琪老师,但他从来不叫芮老师。高兴时叫老芮,不高兴时喊“老右“。老芮主要负责打钟,可老姚常叫他去打开水,或者是开门、关门。老芮如不愿意,他就骂”老右你他妈的不好好劳动改造,迟早把你关起来。”好像他就是政府,说到就可以做到。老芮不管真假,也不生气,尽量照他指示去做。

芮老师名叫芮环琪,原是矿上的工程师,学校的布局和校舍建筑当初就是他设计的。1957年反右斗争时,矿上也在抓右派,而且还有指标。可是矿上是工人阶级集中的地方,在旧社会每人都有一本血泪帐,他们怎么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哪儿有右派可抓?矿领导反复排查,广泛发动群众揭发,搞了两三个月也没有完成指标。向上级汇报,说煤矿情况特殊,没有多少右派。上级领导说不行,并批评他们思想保守,政治觉悟太低。矿领导回来以后又重新排查,排了几天,还是找不出来。正在领导犯愁的时候,却飞来了一只解忧鸟。芮老师心想自己是从旧社会来的,又是在国民党时代上的学,肯定思想中有些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东西。平时领导经常号召知识分子要自觉改造世界观,现在机会来了,何不表现积极一点,既表明自己愿意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又可帮助领导解决困难,免挨上级批评。想到此,便毅然写申请要求当右派。领导接到报告大吃一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矿领导马上开会慎重研究。多数领导不同意,他们说老芮平时一贯表现很好,为人老老实实,工作勤勤恳恳,从来是听党话,跟党走,他怎么能当右派呢?也有两个领导说,他这种思想认识本身就说明右倾,何况又是从旧社会来的,受的又是旧的教育,旧思想肯定不少。只要有非无产阶级思想,就可以算作右派。为这事,害得他们争论了三天三夜,最后是少数服从多数,同意批准老芮的右派申请。但就是这样,矿上还是完不成指标。有的领导以为有了老芮这个榜样,估计还会有人自告奋勇当右派的,但是后继无人。最后只好再找上级领导商谈,领导还算是通情达理的,承认煤矿的特殊性,便说:“行了,你们算完成任务了。”

老芮这件事在矿上引起了很大震动。有人说:“老芮神经肯定出毛病了!”

“你看他平时,只是埋头设计图纸,或者双手捧着书,报纸也不看,广播也不听,脑子能不出问题吗?”有人还替他分析得病的原因。

“领导真是糊涂,老芮这个人平时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他有什么能力,有什么资格当右派。”也有人这样责怪领导,说他们比老芮还糊涂。

“他没有资格,难道你有资格!我替你去向领导申请?”旁边一个人这样说。

“不,不,不————”责怪领导的人一听一阵风地跑了,害怕领导真会送他一顶右派帽子。

老芮申请“右派”事先没有和老婆商量。老婆是小学教师,还在争取入党。忽听老芮回家说自己当了右派,急得直跺脚,又哭又闹。追问他说了哪些反党的话,做了哪些伤害社会主义的事。

他说:“没有。”

老婆说:“那为什么?是不是你平时得罪了领导?”

 “没有!”

“我不信,我得去问问你的领导。”

“千万不要去,我已经同意了。”他张开双臂拦住老婆,不让她去打扰领导工作。

老婆急了,对他又捶又打,声言要和他离婚,吓得一对儿女抱住妈妈的腿大哭不止。这件事闹得全家一天未开锅。

反右运动进行到处理阶段,个别严重的被逮捕了,一般都是下放劳动。当处理到芮环琪的时候,领导犯难了,又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进行讨论研究,最后大家形成一致意见:老芮是位有功之臣,无论在矿山建设中,还是在反右斗争中都给矿上出了力,帮了忙。但毕竟是戴帽右派,不处理不行。但若处理他下放劳动,也不近人情,毕竟他是自己申请当“右派”的。最后决定:调出煤矿,下放到东山中学当教师。于是由人事部门负责人找老芮谈话,告诉他处理意见,问他同意不同意。他一听到学校教书,觉得也不错,正好传播自己的知识,何况东中又是自己设计建造的,本来就有感情,所以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老婆听说老芮要到中学教书,觉得处理不重,也就没有反对。

到了东中,开始几年,学校也知道他不是货真价实的右派,所以就安排他教物理,课教得很好,工作也认真负责,仍像未当右派之前一样,听党话,跟党走。自己觉得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两样,该说的说,该笑的笑。

谁知好景不长,1959年反右倾结束以后,学校来了尤书记。尤书记是抓阶级斗争的。到校后一查,听说还有戴帽子右派在课堂给学生上课,便批评学校没有阶级斗争观念,缺少政治头脑。向秘书向他解释,老芮这个右派不同于一般右派。

书记驳斥说:“不管是白萝卜还是红萝卜,都是萝卜。右派两字还有另一种写法吗?右派就是右派,本质都一样,赶快把他换下来。社会主义的课堂不能让资产阶级占领。”

这一上纲上线谁也不敢再说了,只好把他换下来,让他到传达室搞报纸信件收发。他不理解,向秘书只好对他说,是工作需要,希望他服从安排。他心想,我连“右派”都服从安排了,还有别的什么不该服从吗?想到此,也就安然处之。谁知过了不久,书记又指示:收发室有一定保密性质,不宜让右派管。于是又调他去打钟,他仍然只有服从。直到此时,他也还没有怨言,还没有反悔。

使他难受的,使他懊悔的就是姚师傅的那些话————把他刺痛了,刺醒了。他反省当初为什么那样傻,那样心血来潮,为什么自投罗网。即使后来矿领导有所照顾,也有正确看法,但群众还是不相信,换了领导也不信任。现在右派的帽子想退也退不了。自己的心胸旷达,也还能想得开,可是这几年老婆孩子都受了很大影响。老婆入党没希望了,孩子上学也受影响,总有人在后面指着他们说:这是某某右派的孩子。无形的压力和有形的压力都在影响着家人。

从这以后,芮老师便心灰意懒,精神像煤矿的塌陷区一样,再也振作不起来。人们发现他只是默默地工作,有时终日不发一语。尽量不和人来往,极力避免到人多的地方。而且衣着也皱皱巴巴,生活也拖拖拉拉,说话也吞吞吐吐,走路也慢慢腾腾,五十来岁的人却像八十岁的老翁。

 姚师傅是那种典型的欺软怕硬的人。俗话说买柿子拣软的捏,他见芮老师是右派,有辫子可以抓,动不动就使唤他,威胁他,责骂他。而老芮也认为自己是右派,低人一等,在所谓工人阶级面前,也只好俯首帖耳。但老姚这个人在赶马车的司机面前却另是一副模样:脾气小了,粗话少了,身子软了。

马车司机史大爷,平时不大骂人。但谁要惹了他,他也会发怒,甚至抡鞭子。有一次,他从合作社拉面粉回来,到学校门口,门没有开。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答理,结果马车在门外足足停了一个小时。说起来,那天也合该有事,姚师傅先是指使芮老师去打开水,老芮打完开水没有直接回来,他看看表还有二十分钟下课,便在那里等打钟。打完下课钟,又等十分钟以后再打上课钟。而老姚在把老芮指挥走以后,自己又到各个办公室送报纸,跑了一圈,在往回走的时候,又遇见人,说了一会话。事有凑巧,姚师傅刚离开传达室,马车就到门口了,所以老史只好在门外停车一小时。待老姚回来,史大爷的火已经冒了几次。门一开,便劈头盖脸地责问姚师傅:“上班时候你死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开门?全校有像你这样不负责任的人吗?”

如果是识相的,老姚应该马上赔礼道歉,解释原由。但是,他平时习惯了对芮老师那样横鼻子竖眼,吆五喝六,今天,心想你老史算哪颗葱,充其量是个赶马车的。想到此,脾气又上来了,他冲着老史大嚷:“谁知道你不迟不早这时候死回来,你还批评我,凭什么?”

“就凭这个”老史抡起一鞭,连人带马都打着了,马车冲进了学校。

“好啊,你敢打我?”老姚捂着头在后面叫。

“等着,回来还得修理你!”老史头也不回,赶着车向食堂去了。

可是还没有等老史来修理,老姚已经到校长那里告状去了,校长正在找人谈话,分不开身,便把这事交给向秘书去处理。

向秘书把两位工人师傅找到一起,先问情况,两人各说各理。向秘书听来听去,觉得也不算什么大事,便进行调解。老姚不服,说:“老史打了我,不能拉倒。”

老史说:“他不开门,还骂我,责怪我。”

“我是脾气不好。”姚师傅说。

“我是手气不好。”史师傅也为自己那鞭子找理由。

 向秘书听了老史的话,差一点笑出声来。他平时也知道姚师傅脾气不好,好骂人,尤其动不动就欺负芮老师。便对他说:“姚师傅,今天的事原怪你事情没有处理好,让史大爷在外面等了那么长时间,他真的是急了。你是看门的,大门是学校的窗口,经常人来人往,一定要注意,待人接物,态度要和蔼,不要对人发脾气。”向秘书今天想趁机教育他几句,改改他的臭脾气。

说了姚师傅以后,向秘书又对史大爷说:“你们都这么大年纪了,遇事要冷静,不要发火,一火做事就会出格。今天,姚师傅也有特殊情况,所以耽误开门了,你要理解。今后要注意,话不能伤人,手更不能伤人。”

姚师傅觉得今天吃了亏,太失面子了,还想争出个子丑寅卯,但向秘书摆摆手,让他不要再说了,并对他们说:“你们都是学校的老人,今后要搞好团结。住在一起,低头不见,抬头见。闹别扭,对谁都不好。行了,你们回去吧,我这里还有别的事。”

他们知道秘书分明叫他们走了。便都起身出了秘书室。到了传达室,老姚见到芮老师,便责问他:“今天我不在,你到哪里去了?”

芮老师说:“不是你安排我去打开水的吗?”

“打了那么长时间水啊?”

“到了茶炉房,水还没有开,我等了几分钟,而后我又去打下课铃,而后又去打上课铃,而后才回来。”

“不要‘而后’了,你办事就是拖拉。”他本要再发一会火,把从老史那里吃的亏再从老芮身上捞回来,但忽然想起刚才向秘书的告诫,便把火熄灭了。

从此以后,老姚不敢再藐视马车司机,知道他不仅有脾气,还有好生气的鞭子。便不想和他再搞摩擦。

“菜园子”赵老师身兼三职。首先是生物老师;其次是菜园技术员,用现在的话叫园艺师;第三是劳动管理员,既管师生的劳动分配,也管劳动工具的保管与分发。职务仅次于总务主任。不过有职无权,他仅有领导菜园里劳动的权力。

赵老师生来脾气好,为人随和,任何时候不与人争吵。好到使脾气最坏的人在他面前也发不起脾气。

五十年代末,学习苏联学校的五级计分法,就连课堂提问也是采用五级计分。据说当时学生最喜欢赵老师上课。因为他的课堂轻松、活泼,没有压力。只要他一走进课堂,学生便立刻活跃起来,给老师倒水的有,帮老师擦黑板的有。讲课时,学生更自由了,有的交头接耳,老师批评他们讲话,学生说“不是讲话,是讨论老师刚才提的问题。”其实老师刚才根本没提问题。经学生这么一说,他糊涂了,以为自己刚才真的是提过问题,但又想不起是什么问题,只好作罢。有的学生下位乱跑,他又批评。学生说:“老师,我的笔丢到家里去了,没法记笔记,我想向别的同学借支笔用。”老师一听,理由是充足的,只好又收回批评。有的学生趴在桌上打瞌睡,老师见了,又不得不批评,学生站起来揉揉眼说:“老师,实在对不起,昨夜被蚊子闹得一夜没有睡觉,今天实在支持不住。”同学们一听都笑起来,老师却没有笑,他以为这是真的,便对这个学生产生了怜悯之心,于是又停止了批评。

说到生物课的提问、考试、评分,学生更不必害怕,这不是因为学生可以作弊,而是老师给他们充分民主。课堂上老师提问:“小麦是怎样萌芽的?”学生答“是埋在土里发芽的。”老师又说“说得仔细一些,发芽需要什么条件?”学生答“需要泥土。”老师说“回答不准确,应该讲主要条件是水和温度。”学生辩解,“土里不是有水和温度吗?”老师反问“要是干沙土呢?”学生不服“谁会把麦种撒到干土里?”老师给学生评了“3分”。学生不愿意,说“老师,分太低了。”老师问全班同学,“你们看低不低?”一部分同学说“老师,是低了。”老师又问同学“你们看几分合适?”一部分同学又说“4分合适”。老师说“好吧,四分就四分吧!”如果是正式考试,学生也不怕,考得不好,分数低,学生事后会到赵老师那里纠缠。

“赵老师,我的分数太低了,查一查,你有没有搞错?”学生问。

老师真的又查一查,发现没有错误。

学生还是不相信。

老师只好将错的题一点一点给学生讲解,学生见找不到漏洞便来个曲线救国,对老师说:“老师,你平时常说学习的主要目的是掌握知识,是学懂学会,分数不是重要的,我认为你的教学观点太正确了,比其他老师都高明。现在这些考题我都会做了,分数能不能抬高一点?”

“那不行,分数都评定了。”

“好老师,这不是你当家吗?况且分数还没有公开宣布,也没有上报教务处。”

“那也不行!”

“好老师,你是我们学生公认的最好的老师,最能体谅学生的老师,最能关心别人的老师······”

老师已经被缠得头晕 了,又被学生的几个“最”搞得飘飘然,于是真的拿起笔给学生加了十分。学生满意地走了,老师也满意自己得到了休息。

其他老师都住在教师宿舍里面,唯有赵望驰老师住在三角地带的劳动工具室里。这并不是学校领导与他过不去,而是他认为自己职责在身,要保管好工具就必须与工具同住。

他的家在山东,有老婆孩子,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可是他一直没有把他们接出来。因此,在学校,他也被列入到单身汉里,一切待遇与单身汉差不多。

 保管室两小间,里面一间存放劳动工具,外面一间为卧室。卧室的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字。一幅画是郑板桥的墨竹,另一幅画是宣统皇帝的弟弟溥杰的虬松,不过画面已经破损不堪,和他们的皇室家族一个模样。字是何绍基写的条幅,字画散发出一种翰墨香,但却掩盖不住工具中跑出的铁锈味,土腥味。人各有志,别人不愿呆的深山野谷却偏有人到那里隐居,还动不动写出许多感人诗篇。赵老师乐与锄头、铁锨、土筐为伍,还有两个原因,一是离菜园近,也好管理。二是这里安静,无人干扰。买个炉子,自己还可以烧点饭吃,他是山东人,喜欢吃煎饼大葱,常见他拿着小白棍似的大葱蘸着酱下饭,或者来张煎饼卷盐豆辣椒,吃得津津有味。所以他的屋子里不仅有工具味,还有大葱味,烟草味,因为他抽烟也很厉害,而且抽的是烟叶,使用的工具是烟斗,烟杆上坠着一个大大的烟荷包。有人说那是他老婆给缝的,但没有人考证,他自己也坚决否认。

“菜园子”年龄不算大,也就在五十岁左右,但记性相当不好。有一次,他到医院看病,回来时把别人的帽子戴回来了。到了住处,随手把帽子挂到墙上。过了两天,他躺在床上忽然看到帽子,便好生奇怪:这是谁的帽子?想遍学校所有人,也没有发现谁戴过这样的帽子。又过了十来天,他再到医院去看病。发现医院门口贴了一张寻物启事,走近仔细一看,原来是说某天某日在医院看病时把帽子丢了,希望拾者归还,一定当面感谢。这时老赵才忽然想起自己墙上的帽子,便立刻返回学校,拿了帽子再到医院,连忙交到医院传达室,向人说明某天某日拿错了帽子,也不好意思等丢失者当面致谢,也不敢留下姓名,然后连忙看病,看完病便连忙回家。此事后来被学校好事者打听到了,便演绎成两千字的故事,传遍整个学校,使老赵着着实实尴尬一大阵子。

还有一次,不知怎么一回事,老赵上澎州访友,竟把传达室老姚的一串钥匙拿走了,回来时却又把老姚的钥匙丢在澎州而把朋友家的钥匙又带回了学校。回来后,一掏口袋,发现一串钥匙,左思右想却想不起是哪里来的。此时老姚已经急了两天,快疯了。你们想,姚师傅的钥匙是一般钥匙吗?那是学校大门的钥匙,是保密重地传达室的钥匙,如果落到阶级敌人手里,岂不造成严重的安全事故,老姚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老姚越想越怕,不得不向学校保卫部门汇报。其实学校当时并无保卫部门,只有负责保卫工作的向秘书。向秘书一听,觉得也是大事,便连忙到传达室查看,询问近几天有哪些人到过传达室。老姚把近几天来往人员苦思冥想一遍,其中就有“菜园子”老赵,两天前老赵来看报纸,不过走时候也没见他拿什么东西。向秘书觉得还是问问好,于是和老姚一起去找老赵。老赵把自己的和不知哪里来的两串钥匙都拿给他们看。两人一看,傻了,没有一串是老姚大门的钥匙。秘书走了以后,老赵还有些不高兴,心想这叫什么事啊,怎么怀疑我拿大门的钥匙。还好,两分钟以后,他就忘记这件不愉快的事了。

第二天,老赵忽然收到澎州朋友寄来的挂号信,信里有一串钥匙,还有一封信。信中大意是说,老赵回校时把钥匙丢在他家了,而他家的钥匙又不见了。问老赵有没有拿错了,若拿错了赶快寄回。“菜园子”这时才把前前后后联想一遍,才模模糊糊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钥匙仔细一看,才认识到确实是学校大门的钥匙。他知道姚师傅脾气不好,现在又在气头上,如果把钥匙送去,不仅会被骂得狗血喷头,而且说不定还得吃他两拳。但又不能不赶快送去。想到此,他忽然想到向秘书,觉得那里倒是一个缓冲地带。便连忙带着钥匙去找向秘书,立刻作了检讨,并且曲曲折折,反反复复作了解释。大半天时间,向秘书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真是又生气又好笑。要不是知道他平时好忘事,脾气又好,真想将他立案审查审查。

老姚拿到了钥匙,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便大骂,要去找老赵,却被向秘书拦住了,说老赵好忘事,全校都知道,不要和他计较。

老姚说:“他是装糊涂,有的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此后两三天,老姚每天都要对着老赵的屋子骂两三遍“混蛋”,“糊涂虫”。

老赵听见只当没听见, 他也认为自己确实是“糊涂虫”。但还是远远地避开姚师傅,免得自找没趣。而今当务之急,得赶快把朋友家的钥匙寄回澎州。这次他接受了教训,临寄之时特别反复检查了几遍,在确定万无一失的时候才把信和钥匙投寄出去。

赵老师确实糊涂,好忘事。但也正如姚师傅说的,有的事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一件事,是他的老婆年轻时和婆婆吵过嘴,老赵便认为这是不孝顺的表现,曾一连两年不回家。后来在他母亲的批评说服下,关系才又冬去春来。但他仍然不愿把老婆孩子接来一起生活,似乎以往的事还耿耿于怀。照理说,脾气好的人,不应该为此小事生好长时间的气。不过也有人说,天下没有不生气的人,就连笑和尚弥勒佛也曾生过两次气。

还有一件事他忘不了。那是三十年代他在北京上学时,日本人大搜捕,一个同乡的革命青年跑到学校找到了赵老师,他冒着危险把这位同乡掩护下来了。解放后,这位同志成了华东局的高干。所以一到政治运动来了,一到领导要审查出身和历史,他就把这件事拿出来证明解放前自己是清白的, 是做了一些对革命有益的事情的。而领导派人去询问他的那位同乡,那位同乡说确有其事,并且写了一份证明,交调查人带回,并且还请代为问好。所以以后每到政治运动,他都会向领导提起这件事,这件事也就成了他的护身符。

三角地带真正能够和平相处的是老赵和老芮,他们俩年龄相仿,都是解放前旧知识分子,都是被改造对象。虽然老赵比老芮干净一些,还有一点光荣历史,没有帽子,但老赵并未觉得自己比老芮高出一头。他总认为老芮不是真正的右派,而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到一起有共同的语言。而老芮觉得在学校里渐渐没有敢和自己讲话的人,只有老赵还一如既往,经常光临寒舍。所以既得安慰之意又生感激之情。也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老芮脸上才会偶然出现笑容,才会偶然听到笑声。

 马车司机史大爷虽未和老赵、老芮两人发生过什么矛盾,但对这两个人不感兴趣,也有点瞧不起。他瞧不起老芮那种窝囊样,认为人活着就得有人样,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应该低声下气。他其实不知道那顶“右派”帽子有多沉重。他也瞧不起老赵,认为年龄不大,却整天糊里糊涂,挨别人训斥却一声不吭,也缺少男人气味。像他老史就不一样,不欺负别人,也不让别人欺负。

新来的施惠雨,在上学时就是一个不问政治只爱读书的人。到了东中,虽然书记在欢迎会上简介了学校的政治情况,要青年们注意阶级斗争,防止受不良影响。但“书痴”并未放在心上。他听说赵望驰屋内挂有两幅古字画,便特地前去拜访。

施惠雨找到了“菜园子”的住处,敲门进去,发现打钟人也在那里,便向他们两位亲热地打了招呼。两位老师便忙站起来给施惠雨让座,说是让座,其实屋里只有一个凳子,还被芮老师的屁股占住了。施惠雨见赵老师坐在床沿上,便也坐到床沿上。芮老师还要让座,却被施惠雨伸手拦住了。

坐定以后,施惠雨环视一下室内,发现除了几张字画,地上一个炉子,桌上一双碗筷,几棵大葱,别无长物。嗅一下鼻子,还闻到浓浓的霉味和烟草味,觉得这里条件太差了。赵老师似乎觉察到施惠雨的想法,便客气地说:“我这个陋室平时很少有人来,今天施老师惠顾,实在感到惭愧。”

施惠雨一听,连忙站起身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汝德馨。”

施惠雨在这里把刘禹锡《陋室铭》中的几句话只改了一个字————把“吾“换成了“汝”便送给了老赵。老赵一听,嘴上说不敢当,心里却美滋滋。芮老师听了也为之高兴,觉得自己也沾了陋室的光。

其实,老赵的品德确实算得上芳香,平时老少不欺,贵贱不分,对谁都客客气气。学生喜爱,领导不烦,唯一不好之处————糊涂。但郑板桥也说过“难得糊涂”,认为糊涂是件好事。

客气之后,施惠雨便欣赏墙上的几幅字画,他特别喜欢郑板桥的竹子,认为把人的品德、节操都融进竹子里去了。在看到溥杰的残画时,他说:“这里画的虽然是虬松,但只有皇家气息,没有龙的风骨,皇族的败像已经一蹶不振。”

芮老师在一旁听着,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俗,见识不同一般。但又觉得自己是老右,不敢插嘴。

看完墙上的字画,施惠雨又问赵老师家中还有没有别的书画。老赵见他对字画很有兴趣,便拉出床下的柳条箱子,打开来,取出来文衡山书《吴公墓誌》。施惠雨说,文征明字,方正遒劲,力追唐人。他所书的王勃《滕王阁序》,更有智永笔意,行笔圆润而具神韵。不过 此是拓印,有些失真。

赵老师又取出《停云馆》所刻的祝枝山《古诗十九首》,施惠雨见一旁的芮老师一直未发一言,便请教说:“芮老师你看祝字如何?”

老芮没有想到这位青年老师还会向自己请教,既高兴又慌乱,便不自然地说:“祝枝山的字实有一种魄力,此诗帖,文衡山不能及。然而枝山又曾学怀素。怀素字瘦硬而有法度,但枝山则太邪诐,太离奇,所以又不及衡山。”

施惠雨听了,连声称赞“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认为这两位老师确有真才实学,非平庸之辈。

老芮也特别高兴,认为今天居然有人赏识自己,这种情况从1957年以后就没有在自己身上出现过,今天好像是天上掉下了林妹妹了。

老赵也特别开心,终于向有识之士展示自己的陋室不光保管有镢头、铁镐、扁担,还藏有许多墨宝。来访的不仅有白丁,还有鸿儒。

送走了施惠雨,老赵老芮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两人脸上都挂着难以消失的笑容。

施惠雨也很激动,他认为今天造访“菜园子”获益匪浅。孔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到处都有老师,到处都有知识。此行更增强了他那一贯的虚心好学的精神。

回到宿舍,他又翻开本子写了一首诗:

莫把他人当愚痴,茅庐之内有吾师。

海中每见龙飞出,山谷常流碧水溪。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