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下结论:仓颉造字很可能真有其事。他是上古时代的一个仓库官,因为工作需要,创造了最早的汉字,从而给华夏历史打开了新的一页。
一、仓颉的"仓“来自于仓库官的职业
仓颉造字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说。《准南子 本经训》:“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许慎《说文 序》:“黄帝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但传说一直只是传说,没有考古上的证据。
但是根据他名字中的 “仓” 字以及其他一些历史痕迹, 这个传说应该并非凭空而来。但几千年前发生在某一人身上的事,想找出考古上的扎实证据,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对有关的所有各种因素进行考察研究,用逻辑推论来证明这个传说的可信度。
为什么仓颉是仓库官? 上古时代以官职和职业为姓是很平常的。比如,史、钱、席、乐、上官、司空、司马、司徒、司寇等姓,都是以官职为姓。巫(巫师)、卜(占卜)、陶(陶工)、匠(工匠)、屠(屠夫)、庖(厨师)、蒲(编织工)、钟(铸钟工)等姓,都是以职业为姓。因此仓颉的“仓” 可能就是以他的仓库官的职务为姓。甚至也有可能 “仓颉” 两字,就是在名字前面简单地冠以职业。这在上古时期也是常用的作法。比如 “庖丁” 就是指一个名为 “丁” 的厨师(“庖” 意为厨师),“盗跖” 就是指一个名为“跖” 的盗贼。类推下来,“仓颉” 很可能就是一个名为 “颉” 的仓库官。无论如何,在古代,一个人的名字不太可能平白无故会有一个指向仓库的 “仓”字。
因为他名字中含有 “仓” 字,让他发明文字的传说的可靠性大大增加。因为仓库官才是最有可能发明文字的人。 需要乃发明之母,当时的仓库官比别的任何人都更需要文字的帮助,也就是说更有动力去发明文字。
许慎等人说仓颉是黄帝史官,可能是他们的认知局限所致。他们无法理解文字的发明会与一个司库相关,便想当然地把他当作是史官。因为上古时期,史官是文字主要使用者,负责记言记事。他可能不曾想过,史官是文字之官,《周礼》“凡卜簭,君占體,大夫占色,史占墨,卜人占坼”。有文字才有史官之职,还没有文字之时,要史官何用。因为时代和思维方式的限制 ,对远古之事,中古时代的人未必比我们现代的人了解更多。是考古发现和科学分析打开了今人的眼界。比如许慎就因为没有见过甲骨文,他的《说文》中对许多字的造字结构的分析往往有错。
如果仓颉真是史官,按上古的规矩,应当姓 “史” 才对。《左传》提到过许多史官,不是姓史就是姓太史,如 “晉趙鞅卜救鄭,遇水適火,占諸史趙、史墨、史龜” 。唯一一个不姓史的受过孔夫子表扬的董狐,还时常被称为“史狐”。
二、文字是因财务管理的需要而诞生
除了印加帝国,世上所有的古老文明的出现都伴生着文字。文字是文明的标志,没有文字可以说就没有文明。文字对文明的贡献,并非因为文字带来了诗歌戏剧小说和哲学等等。这些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只有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能出现。文字对早期文明的最大贡献就是提供了高效的经济管理工具,使得大型王朝或帝国成为可能。
一个文明就是某个王朝或帝国的文明。一个帝国的运营涉及到数据量巨大,种类繁多。比如各种税收和交易、各种物资的库存等等。像史前社会那样光凭人脑记忆已经远远不足以应对这些数据,亟需一种有效的工具来帮助人们胜任这些工作。
这种工具就是文字。文字这套最早的数据处理系统,可以打破人脑的局限,储存和处理大量数据和其他帝国管理需要的信息。因此,那些掌握这套在当时来说是超级软件的社团,比那些一个光凭大脑进行管理的社团肯定更有优势。所以我们在下面例子可以看到这些有文字的社团最后都发展成为文明。没有文字的文明,至今公认的只有印加帝国一个,但它那无与伦比的结绳记事的财务体系多多少少起到了部分代替文字的功能。
苏美尔文明是人类最早的文明,它的文字也是人类最早的文字。在没有文字之前,苏美尔所在的西亚地区最早用来记账的是一些经过烧制的小小黏土块,上面刻有表义符号或数字符号。这些黏土块被称为陶筹或符号块。这种陶筹最早始于公元前8000年,使用范围遍及西亚很多地区。我在土耳其的好几个博物馆和阿布扎比的罗浮宫博物馆,都看到过它们的身影。
当社会发展到一定的程度,有几千年历史的古老陶筹记账方式已经满足不了日益复杂的财政体系的需要,于是在陶筹符号的基础上,苏美尔人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文字,他们也是世界上最早用文字来记账和进行财务管理的人群。可以说苏美尔文字就是为记账而发明的。近代发掘出来的的苏美尔文献之中,90%是账务和及其有关行政记录,10%是对话。迄今发现最早的苏美尔文字就是一段有关大麦数量的的记录,写在5000多年前的泥版上。
古埃及文字的诞生路径与苏美尔很接近。最早用来记账的也是陶筹,最早的文字也是用于记账。据说世界上最早的会计系统就源自古埃及。德国考古研究所的考古学家 Gunter Dreyer 博士在发掘古埃及蝎子王一世墓时,发现了5300年前详细记录货物的清单。
伴随古希腊迈锡尼文明而诞生的线文字B,更就是专为财务管理而量身打造。 因为它主要是由音节符号、表示数字记录内容的表意符号(象形字)和数字符号三种成分组成。它的表意符号主要是一些亚麻、羊毛、绵羊、家禽、谷物、酒这些货物名称和一些货物单位符号,那些数字符号用来记录这些货物的数量。用这种文字来写信或记事都是勉为其难,它的专长就是记录名单和账目。
这些古老文明的文字都诞生于记账的需求,考古学家已经为我们找到了充分的证据。文明的发展和文字是相辅相成的。文明发展需要的大量数据管理催生了文字,文字的诞生又让文明走上新的台阶。
汉字是否也是如此呢?很可惜我们至今没有发现扎实的考古证据。我们现今发现的最早的文字甲骨文本身已经是一种相当成熟的文字。它是如何走到这一步,它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但是,古人的文字中透露了一些蛛丝马迹,我们循着这些线索,再参照其他文明的文字发展轨迹,可以看到其大致轮廓。
关于造字,古人是这么说的:“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周易 系辞》, “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 《史记 三皇本纪》, “使民复结?而用之”《道德经》。这里传达了这两个个信息:1、在汉字出现之前,古人用 “结绳” 作为管理工具; 2、取代结绳的最早文字是书契。
结绳记事的可信度非常高,因为它不仅仅存在于中国古籍中,而且人们在许多没有文字的部落或民族中,都曾发现它的踪影。比如中国的哈尼族、傈傈族、瑶族、西藏僜巴族,琉球群岛、夏威夷群岛等等。
最有名的结绳记事系统就是印加帝国的“奇普” ( quipu)。作为唯一的一个没有文字的主要文明,印加人用来治理国家的是结绳语。结绳语非常复杂,是用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绳子和不同的绳结作为符号来表达不同的意义。当然这种结绳语还处于前文字阶段,只适合用来记录账目,它的地位等同于苏梅尔和古埃及的陶筹。结绳和陶筹是已知的两种前文字阶段人类的主要记事系统。已知的发现似乎可以作这样的区分:蒙古人种 (包括印第安人)选择了前者,印欧人种选择了后者。
“结绳之政”、“结绳而治”、 即用结绳为工具或政治手段来治理国家。但是结绳能做些什么呢?既不能记录和发布法律,也不能任免官员和传递政务信息。它就跟后来印加帝国的同类一样,唯一擅长的就是财务管理。由此可以合乎逻辑地推出,结绳时期的 “政治” 或国家管理,主要侧重于财政税收方面的管理,就像历史学家黄仁宇所强调的 “数目字管理”。
“结绳” 主要用于财务管理,取代结绳的 “书契”自然也是同样的用途。 “书始于契,契以记数,故首数” (戴侗:《六书通释》)。 “书契” 本为古代的一种凭证、信物。一般是一式两份,在兩件简牍上都写上字,又把两者并在一起,在一侧刻上一定数量的齿,由当事双方各执其一,作為验对的凭证。《周礼.地官司徒.质人》:“掌稽市之书契,同其度量,壹其淳制。」郑玄注:“书契,取予市物之券也。其券之象,书兩札,刻其侧。”《老子.第七十九章》:“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周禮·天官·酒正》:“凡有秩酒者,以书契授之。” 常公彥 疏:“秩,常也。谓若老臣年九十已上,常与之酒。”
“书契” 的作用,相当于今天的财务和商业文件和票据,如合同、收据、发票、欠条等等。“书” 是写字,“契” 是刻字。汉字最早的应用场景就是 “书契”。也可以说,汉字是为了 “书契” 而发明的。
(令人惊奇的是,在古代希腊也曾有过类似于“书契” 的物品。它就是 “Symbolon” (σ?μβολον)。把羊跖骨或硬币等物劈成两半,双方各执一半,作为信物或凭证。西文Symbol的词根就是Symbolon, 因为这种被劈开的两半合在一起就是一种符号。同样,书契也是符号,上面的汉字也是符号。书契就是最早的汉字符号系统。)
“书契” 是 “结绳纪事” 的升级换代,故我们如今能见到的最早文字甲骨文和金文都遗留很多结绳的痕迹 。甲骨文字和金文中的数字几乎都是结绳符号的象形,这些痕迹也能证明结绳数字符号是汉字诞生的基础,至少是基础之一。
数字是文字的源头或源头之一,对此古人和近代人也早已有论及: “造字之初,先有数而后有文” (清 徐灏《说文解字注笺》),“初有文字,当以数字为发轫,纪数字可谓初文中之原始字” (于省吾 《释一至十之纪数字》)
因此,取代结绳的早期汉字,也是像其他文明的早期文字一样,以数字为基础,主要用于财务管理。可能是文字载体的原因,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找到之方面考古证据了。我们的祖先在传统上偏好使用竹木这些材料,把字写刻在这些易朽的材料上,当然不可能像苏美尔、埃及的泥版或石碑那样,可以长久保存(可以参照我们古代的木制建筑和希腊罗马的石头建筑的区别)。早期的书契,应当也是用这类材料,所以没有留下痕迹。只有甲骨文,因为是宗教用途,可以不惜工本地使用昂贵的龟甲和牛胛骨,所以能保存至今。
三、仓库官是最有动力发明文字的人
文字是由人发明的。最有动力也最有可能去发明文字来取代结绳的是谁? 肯定是那些每天都要处理庞大数据的人,如仓库官员。
中国自有税收开始,在非常长的一段时间里,实行的都是实物税,即纳税人以实物(主要是谷物)纳税。接受和储存这些这谷物需要巨大的仓库。在古代的很多古文化遗址都发现了巨大的粮仓。在距今3600年偃师商城遗址,就发现了23个圆形建筑基址,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国家粮仓”囷仓。据估算,如果每个囷仓按3米高算,能盛放近185吨粟,那么23个囷仓则可储存约4255吨粟。这些储存的粟,在没有正式货币的社会,相当于全部的国家财政储备。作为仓库官,职责范围相当于后来的财政部长兼银行行长,不但责任重大而且工作非常繁琐,需要处理大量的数据。谷物收入支出,从何处收入,又支出给何人、谷物库存损耗等等都要记录。起初还可以靠结绳来管理,但随着时代的发展,王国扩大,收入增加,仓库的规模越来越大,数据也越来越多,祖宗留下来的低效率的结绳就难以胜任了。迫切需要在财务管理工具方面有一个技术革命,这就是 “需要催生发明”的风口。
因此,“书契” 这一工具就应运而生。载有文字的“书契” 作为交付和记账凭证,足以应对大量谷物的进进出出。
仓颉就是那个 “风口上的猪”。 他发明了书契,也就是发明了文字,不但解决了仓库管理的燃眉之急,也为华夏敲开了文明的大门。
“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淮南子·本经》。古人是用这样夸张的词语来描述仓颉造字引起的震动。但是这种夸张也极可能不是凭空而来。翻遍古书, “天雨粟” 只出现过这么一次,可能是有所指的:用文字记账是一次管理革命,谷物进出都有据可查,浪费少了,支出少了,税收效率提高,仓库中的粟突然大量增加,就像天上掉下来一样。
一种文字的创立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一个很长的成熟过程。仓颉当时可能就是起了一个头,发明了一种仅能满足仓库记账需要的简陋的早期书面符号系统,就像早期的苏美尔文字和希腊的线文字B。我们今天的汉字,是在此基础上,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无数的人共同参与之后形成的。他最早发明的文字是什么模样,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知道。我们能看到的最早的文字就是甲骨文这种成熟的文字。由于上面提到过的书写材料的原因,现在要给仓颉找到造字的考古证据几乎没有什么希望了,只能凭逻辑推理,再加上一点点猜想,尽可能最大程度地贴近历史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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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言
有文字和無文字的社會
語言是本能,文字不是
漢字起源於巫術嗎?
不在場的甲骨文何以通天?
圖畫不會自然進化為文字
西元前3000年發生了什麼?
世界上最早的文字和最早的帳簿
符塊與最早的蘇美爾文字
線形文字B:一種專用於記帳的古老文字
文字因需求而產生
釋結繩
釋“契”
釋“書契”
出土漢簡中的書契
書契在歐洲
甲骨文不是最早的文字
甲骨文裡藏竹簡
突然出現的甲骨文
簡牘的源頭是書契
書冊的源頭是帳冊
甲骨文的數字合文與記帳符號
倉庫的出現
庫希姆是誰?
倉頡也是倉庫官
敬惜字紙和倉頡封聖
倉頡身份的邏輯推斷
商契非倉頡
蘇美爾有位“女倉頡”
從“造書契” 到造文字
“天雨粟,鬼夜哭” 新解
文字的推廣與倉庫
漢字誕生時間考
史前陶符有可能是文字嗎?
真正的文字始於假借
文體表意:記帳書寫對文言文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