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cpri.tripod.com/2022/china-nation.pdf
【所谓“国学”的工具论缺欠】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于1928年,其负责人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1]指出:“又如解释隋唐音,西洋人之知道梵音的,自然按照译名容易下手,在中国人本没有这个工具,又没有法子。又如西藏、缅甸、暹罗等语,实在和汉语出于一语族,将来以比较言语学的方法来建设中国古代言语学,取资于这些语言中的印证处至多,没有这些工具不能成这些学问。”所以,“原来“国学”、“中国学”等等名词,说来都甚不祥”。可惜,杰出的教育行政管理人才傅斯年自己没有专心向学,只看到西方语言的优势表现,不知道日语片假名那样的表音系统的工具价值。具体地说,只有在汉语里采用汉音元素书写系统,才首次实现了藏语和汉语的词母之间的一一对应转写的双向准确、正确、简易交流[2]。
陈寅恪似乎认识到了这一点:“日本人对我国国学之研究超过中国,工具好,材料多,是中国史学的主要竞争对手。”[3]此处他把国学等同于中国史学,没有指出“工具”是什么?,也有提到日语“汉字+平假名+片假名”书写系统的优势。“据说,陈寅恪能使用17种语言,如梵语、巴利语、蒙语、藏语、西夏诸语言、突厥语、维吾尔语、女真语以及希腊语、拉丁语、英语、德语、法语、日语和俄语。参阅:许冠三(2),1989,上册,第236页注7;陈哲三,1970,第95页。”[4] 遗憾的是,关于陈寅恪的学术书籍充斥着这样的毫无依据、脱离常识的吹嘘,事实是:“虽然陈寅恪和傅斯年均长期在国外留学,但在他们二人的著作中,却几乎找不到他们在国外时期肯定就已经注意到的有关西方史学之讨论”[5]。可以肯定的只是:陈寅恪能够读写英文、能够读日文的专业文献,但是没有足够的日语知识意识到片假名作为表音系统的工具价值。
关于陈寅恪还有一个普遍的误解:“1953年,…他要求毛泽东或刘少奇能在一封信中保证他学术的独立和自由,注2:陆健东,1995,第111-113页;汪荣祖,1988b,第191-192页。”[6]但是,“在论及王国维的自杀时他谈到了独立和自由的理想。但是,除了这些单独的提示外,他并未有系统地详细说明这些概念。我们找不到任何线索可以证明,陈寅恪的史学之目的在说明一种中国式的普遍人类理性之具体化或者一种作为历史动力的普遍的自由理念。”[7]陈寅恪要求的“独立”、“自由”属于士大夫的特权,不是univeral rights/普遍的“天赋”权利。普遍的权利不需要任何人赐予,也不能被别人剥夺,自己拥有、自己执行,如Spinoza/ㄙㄆㄧㄋㄛㄗㄚ/斯宾诺莎。
“国学”领域只有两位学者得到海外极高评价,其中一位是“推陈出新的史学家陈恒”,“法国东方学大师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称颂他与王国维为中国仅有的二位世界性学者。”[8]不过,王国维和自学成才的陈恒都没有足够的外语知识,没有意识到制约他们的思维的汉字表述的局限性。
“国学”通常被英译为Sinology,好像成为一门正式的-logy/学科,其实反而说明其所研究的对象与内容(汉学?)之浅显,没有形成近代科学系统中的各个独特专门领域,如汉字所表述的哲学、历史学。而且,“国学”一词也可以指别的“国”之学问,如:“汉文学早就流行于贵族之间。七世纪时,强首即以文章家而著名。六八二年,设立国学(大学校)提倡汉文学,博士和助教在这里教育十五岁乃至三十岁的年轻贵族子弟。留唐学生迅速使汉文字得到了普及”[9]。
同样地,朝鲜语书写系统“国文”也由近代民族主义而来:“1905年至1907年的俄国革命,对爱国文化启蒙运动影响很大。...这些刊载有上述内容的刊物的特点是,普及和发展了用朝鲜文与汉文混用体和一律用朝鲜文写成的文章,所以能在群众之中广泛地传播,使文化启蒙运动取得很大的成果。”[10] “国文运动,作为爱国文化启蒙运动的一翼,它在群众中普及我国的文字和标准语方面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的语文学者,通过制定正确的语法,为朝鲜语的规范化和体系化而努力。他们强调文典的必要性,1908年出版了《大韩文典》等许多著作。/特别是周时经,集一切成果之大成,加以整理,提高到一个更高的阶段,在科学研究的牢固基础上,将朝鲜语发展为民族语言,在这方面建树了丰功伟绩,他的《国语、文典、音学》、《国语文法》、《语音》,不仅对朝鲜语文的发展,而且对朝鲜文化的发展,都有着不朽的功绩。”[11]
钱穆与吕思勉、陈垣、陈寅恪被一同称作中国的现代“四大史学家”,从他们的作品目录之多可以看出来。钱穆1931年就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国学概论》,看来对“国学”深有研究。他1940年出版的《国史大纲》,可能是我第一次比较系统地读到的关于China/ㄑㄞㄋㄚ的历史,当时(1990年左右)的印象是书中关于作者本人所处的时期的记述,特别是吹捧政治人物(蒋委员长),失去了史学家的身份。1949年8月14日毛泽东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一文中点名到:“帝国主义及其走狗中国的反动政府只能控制其中的一部分人,到了后来,只能控制其中的极少数人,例如胡适、傅斯年、钱穆之类。”可以说“身不由己”,也可以说“求仁得仁”。到1966年才获提名为“中央研究院院士”,钱穆耻而不受,愤愤表示:“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第一次选举院士,当选者多到八十余人,我难道不该预其数!”钱穆没有接受过近代自由教育,没有必要期待他的思想能摆脱现实政治与功利的制约。
被其弟子捧为“一生为故国招魂”(余英时,1990年9月2日)的钱穆著述甚多,从他晚期的《从中国历史来看中国民族性及中国文化》[12]可以看出一些他对“中国民族性”和中国文化的认识。如“新亚卒成为海内外中国文化之重镇”(金耀基,总序);“湘军之真精神真动机,实为包围民族文化,抵御西化入侵”,“真正之民族革命则端自辛亥革命始”(钱穆,序二);“文化这两个字,在欧洲最多亦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在他们本来没有这个观念,演变到最近才有。”“生命与文化谁也不能学谁。”“中国古人所讲的道,即略如我们今天所讲的文化。”(1引言,五)“‘文化’二字,从西方说来,是一个新名词。而在中国,则此一词已甚古老。”(5中国人的文化结构,一);“倘使先来一番选贤制度,在众贤之中从多数,不是更合理吗?所以民主并不是无往而不可行的”(6结论,六)。钱穆缺乏外语知识,对ㄑㄞㄋㄚ以外的文明只能依靠汉字翻译的文献,没有条件直接学习[13],没有必要期待他能认识到自己的用汉字表述出来的、在狭隘的古文献考据领域之外的著作[14]的根本性缺欠。
陈寅恪、钱穆之后一代的在欧美得到正规学术训练(大致指获得正式博士学位)的人文学者们明显在运用自己直接从西方文书学到的知识反过来对比ㄑㄞㄋㄚ的历史方面进步很多。如许倬云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一书[15]中提到:“我用‘政团’一词,为什么不用‘国家’这个名词?国家在英文里面有很多特别意义,它在西方历史发展出来而获得的意义,与非西方的国家意义有格格不入的地方,如果我们拿西方意义的国家和我们自己意义的国家交合在一起,就会造成混淆”(20页)。“讨论不同文化的最大麻烦就是找个共通的名词。社会科学还不能用符号语言,至今仍只能用自然语言,而自然语言往往有它自己过去发展的文化附加义。最好是找出超越自然语言的符号,但是又很难,于是社会科学里常在造名词,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象国家这个字眼也常常在改,在中国历史上国家常指皇室,从汉朝到清朝都这么用”(27页)。“知性的活动势必表现为保守的与排他的,能‘炒冷饭’而不能集体以开放与批判的精神,领导文化走向更高层次。汉代的知识分子因为浓重的政治趋向而获得社会上无可否认的领袖地位,但是这番胜利也限制了此后的发展。这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两难之局,由汉代知道近代,中国的读书人始终受困于这个难题”(170页)。“我们大概习惯用‘城邦(City-state)这个名称来称呼中国的古代城邦。那么我们中国古代有没有跟西方一样的城邦呢?并没有!他们的城邦是一种人格(Personality),是一个集体人格,但是我们的城邦从来不是一种人格的。”(219-220页)。不过,这些获得“大师”称号的社会地位的学者知识面仅限于极为狭窄的专业领域,不知道他们自己用于翻译、表述专长的汉字书写系统本身可以参考借用日语的假名系统来突破局限。这里的“城邦”是指π?λις/polis/ㄆㄛㄌㄧㄙ,?ριστοτ?λης[Aristotelēs]/ㄚㄌㄧㄙㄊㄛㄊㄝㄌㄝ-ㄙ/アリストテレース/Aristotle/亚里士多德的Πολιτικ?[Politiká]/ㄆㄛㄌㄧㄊㄧㄎㄚ/politics/政治一书,就是从根本上考证ㄆㄛㄌㄧㄙ的事务,准确译为《论ㄆㄛㄌㄧㄙ事务》[16]。所谓“城邦的集体人格”,也是源于汉字局限的译法,person/persona/ㄆㄜㄦㄙㄛㄋㄚ的概念,来自基督教Trinity/Trinitas/ㄊㄌㄧㄋㄧㄊㄚㄙ/三位一体,类似“位格”[17],也延续到现在的公司的“法人人格”概念。
“国学”不是一门明确确立的学问,相对明确的Sinology不能被译为“国学”,可以直接译为ㄙㄞㄋㄡ学,但联用语Sino-或词根Sin-很少独立使用,既然是关于ㄑㄞㄋㄚ的学问,译为ㄑㄞㄋㄚ学更容易理解。China一词来自Chin/秦,-a是拉丁语阴性地名词尾。第一个统一的帝国秦朝短命而终,但ㄑㄞㄋㄚ却从此成为后来的帝国、人民(民族)、文明的名称。在正式的ㄑㄞㄋㄚ文书里,Chinese characters,Chinese people, Chinese civilization等变成“汉字”、“汉文明”、“汉人(汉族)”等,是因为取代秦朝的汉朝名声更佳、制度更长久稳定,汉代的文士阶层积极介入政治而获得社会上无可否认的行政支配地位。有一段时期,有一些场合用汉字“支那”代表ㄑㄞㄋㄚ(例如“印度支那”),但近代以来,(来自日语汉字表意的)“国家”和“国”成为代表state, country, nation, kingdom, people, civilization等概念的用词被广泛使用,“中国”成为ㄑㄞㄋㄚ的正式名称,ㄑㄞㄋㄚ学成为“(中)国学”。Sinology译为“汉学”比“国学”准确一些。
【作为“国学”比较的Orient/ㄛㄌㄧㄣㄊ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