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书中用他的名字并不是他的原名。1932年他14岁,父亲被日本人浇油漆酷刑烧死,他离家逃亡时,把父母取的吉祥名字“张廼昌”改为“张大非”。19岁时考上空军,改名张大飞。他的一生木讷寡言,他笃信基督教,对人生有更深一层的思考,读者何不多追寻他为国献身的诚心和他那个时代爱国的真挚?何不多去研究当年飞虎队以少击多的精湛战术,救了多少黎民百姓?他26岁的生命如流萤,却有难忘的价值,我很为他高兴,在他为国捐躯之前享受了短暂的家庭温暖。“寂寞身后事”又何必追寻。我们祝他安息吧!也请《巨流河》的知音留给我文学上的宁静,潭深无波(Still water runs deep)。三联生活周刊:书中更令人迷恋的是战火纷飞时代的读书岁月,文学在彼时的孱弱,却在此时证明了它恒久的生命力,呼唤了人性的美好与纯真,在那个时代,文学在你的生命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齐邦媛:影响我最多的中学老师孟志荪老师、朱光潜老师,将一生一切美好的、悲切的、含蓄宁静的文学情怀传授给我,开启了我年轻的双眼,使我一生走在人间,学会观察、了解,永不目盲。其实抗战八年,军费那么高,教育上始终是战区学生都有公费,不收学费,整个教育无论中学、大学在抗战时期一点没有停止。那么困难的时代,政府教育是弦歌不辍,弦歌不辍是中国在那么困难的时候保存最好的一件事。三联生活周刊:你在书中也描写了身边很多被政治裹挟进去的同学,那些曾经狂热地投身于政治的左派青年后来的遭遇也不免令人叹息。在现实的世界,青年人应该如何把握对现实政治关注的程度和关注的方式?齐邦媛:我自幼受限于时代、性别与体能,是一个很安分的人,很早爱上文学,书中自有天地。我们在突然胜利来临,百废待举的时候,同学们突然有80%的去参加游行,喊叫打倒,唱幼稚的口号歌,坚持读书再参政的人就是不爱国。我当时很难认同。家庭和中学老师教我的是建设国家、奉献才能的教育,先充实自己,自会有报效国家的能力。父亲曾到德国海德堡读历史哲学。他告诉过我:“过度的允诺都是有问题的,过度的热情也是有问题的。”我父亲是坚决反对我们从政的。在他从政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理想的力量,他是很失望的。三联生活周刊:在那时的政治洪流里,你成了“连鸵鸟埋头的沙坑都找不到”的孤独的读书人,而从后来看来,也正是你这种态度,成全了自己。你怎么看待这种人生变迁?齐邦媛:我就是喜欢文学。其实应该鼓励少数书呆子,这些人绝对不多。我们同学都参加学潮去了,像我这么坚持做书呆子的很少,每个社会都靠少数我们这种人撑着,很多基本东西都是文人传承下来的。后来我回到大陆与当年同学见面,我记得我看到的人说话的表情,和他们对事情的反应,跟我以前记得的不一样了,因为他们饱经忧患。他们说羡慕我这些年可以一直读书、教书。当初他们觉得我们多么的落后。我并没有一点得意,我只是觉得很伤心,那些同学当初都是很优秀的人,都不到25岁,对政治所知有限吧。我自己也检讨我们当年,因为我始终不是主流派,所以我可以讲,我没有个人的得失感。我不赞成任何狂热的东西,爱情也是,狂热的东西都不持久。我父亲跟我最常说的话是:“任何事情要沉住气。”我们小孩时觉得沉住气没意思,可我后来知道这个很重要。《美丽新世界》和《1984》是我要求每个学生必须要念的书,我希望他们明白政治是怎么回事。三联生活周刊:我还想问你一些技术问题:书中描写了大量细节(比如朱光潜讲课的方式和内容,你与父亲的交谈细节等等),你是靠当年的笔记或日记还原这些细节的?齐邦媛:我从前一些仅有的日记,信件全没有带到台湾来,但记忆中难忘的人和事栩栩如生,下笔时参考一些可靠资料,只求事实无误。我的后半生教书,在文学史研究和传授时,深信笨拙或奇妙的“煽情”都是很危险的事,有时会对你必须虔诚追忆的人和事形成一种亵渎。当我真正动笔写《巨流河》时,辰光真是晚了。我似那朝圣的人,一天走一程,一步一步攀上最后一程阶梯,只求天黑前完成全程,不敢再去详述看到朝云和夕阳的灿烂光景时,并未忘怀的感动。或者这也是自己文采不足的原因。三联生活周刊:《巨流河》面世以来,被人称道的原因之一,是它内敛而又深沉的叙事方式。这种风格是你在文学上一种刻意追求使然,还是与你本人的性格有关?用通俗的话讲,有些部分可以写得更“煽情”,你为什么回避掉了这种可能?齐邦媛:读者评价《巨流河》是用内敛深沉的叙事方式,我想这原是自幼在忧患中,父母不断地训诫、劝告,不要遇事即“处变大惊”,那很“没有人样子”。长大后遇到文学,老师和作品中都处处有深沉宁静的启发,自己总惭愧做不到。但是23岁结束了上半生,在政治的大断裂中回不去可倚靠的过去。自己须独立为人,努力沉稳比较可以进可攻,退可守,培养出为人尊严。三联生活周刊:《巨流河》表面上是一部家族史,实际上它牵起的是近百年来中国的大历史。重新回顾这段历史,你想对现在的年轻人说些什么?齐邦媛:我希望中国的读书人,无论你读什么,能早日养成自己的兴趣,一生内心有些倚靠,日久产生沉稳的判断力。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这么复杂,环环相扣的历史,再也不要用激情决定国家及个人的命运;我还盼望年轻人能培养一个宽容、悲悯的胸怀。(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