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第四十四章(1,2,3,4)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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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老早,李兆基开着五零拖拉机,淑娴坐在车斗子里,一路颠颠哒哒,到了县城,在街上买点水果,去医院看小霞,正巧张广坪和刘如兰都在。兆基问,广坪哥,歇一天,没上工?张广坪说,哪里会歇一天,是工地上断料,放半天假。两人问了小霞的病,安慰小霞,说现今医院技术高了,没事儿,不行就上北京,找你和尚爷爷和媛姑奶奶,进大医院治,小霞眼泪汪汪的,连连点头。张广坪说,兆基,你这一说,我心动了,你让和尚和淑媛给打听打听,不行真下北京。小霞怯生生地说:“那得花钱更多了。”张广坪说:“妮儿,你别管花钱的事。”淑娴跟如兰拉呱,广坪和兆基上走廊抽烟,兆基说:“广坪哥,庆河身体不好,供孩子念书,就够你累的了,小霞又得这病,你更够载了。”广坪说:“没法子,就这命,破上这把老骨头搋呗。”猛劲吸口烟,说:“给工地上送灰膏,你这活儿行,比干壮工强。”兆基说:“你找不清,这活儿不好干,有数的工地,有数的建材,甭管是河沙,砖瓦,料石,灰膏,多少人瞅着,争得厉害,挤破头。孙家崖的孙二虎有个表哥在公安上。他这个表哥跟县委高书记还有吴家才走得很近。孙二虎有人撑腰,县里地方建材这一块儿他全霸着,沙场,石料厂,是他开的,砖瓦,石灰,谁想干,都得巴结他。运灰膏装卸车麻烦,愿意干的少,我给孙二虎送了礼,进去干了,没想到,过了不多日子,孙二虎一个当庄亲戚叫于三——是个愣种——硬挤进来,跟我抢活儿,听说,拖拉机是孙二虎的,于三是他雇的司机。闹了好几架了。挣两个钱,不够惹气的。烦死人。”张广坪说:“干什么都不易,凑付着干吧。和气生财,得让人处且让人。”又说:“也出奇,这个孙二虎,啥时候都吃得开。大跃进那会儿,拔白旗,反瞒产私分,当打手,文化大革命,他是造反司令,作恶大了。没想到,现今,又跩起来了。”兆基说:“人家说,地方建材,都是黑道儿霸着,各处都这样,这孙二虎现今就是咱县里的黑道儿。”张广坪叹口气,说:“越弄越好了,还出黑道儿了,跟旧社会一样了。硬撑着干呗,惹不起躲得起。”兆基说:“一台五零拖拉机,好几万,是淑媛和和尚的钱买的,又是保险,又是维修,闲一天多少钱,旁的活儿一时不好找,就得咬着牙撑。”两人回病房,兆基要走,淑娴说去帮他装车,兆基说,你弄不了,不用你去。如兰说:“那就让兆基兄弟去干他的,淑娴妹妹在这里,俺多时不到一块儿了,今天啦啦呱儿,黑天你来拉她回家。”

李兆基开拖拉机走了,刘如兰说:“不赖,兆基干这个好。你广坪哥这么大岁数了,当壮工,在工地上出那个力,跟狗流子似的,卸水泥,曝得跟鬼似的。”淑娴说:“广坪哥受老罪了。兆基这活儿也难着哩。”如兰说:“凭着自己的车,拉货混钱,还咋着?”淑娴说:“可不是那么容易,一是怕路上有闪失,再就是争活儿,受人欺负。他出车走了,我就捽捽着心,黑了天,我做完饭,站在大门外高岗上,多咱看见他开着空拖拉机,大灯刺得眼疼,我才放下心来,赶紧回院子,给他倒茶,准备洗脸水。”刘如兰攥着淑娴跟她一样满是趼子,粗粗拉拉跟树皮一样的手,说:“淑娴,你本是识文解字的人,上了柿子峪,这些年,真不容易。”淑娴苦笑道:“嫂子,自己知道自己。这些年,吃的苦,受的屈,提不的。可是,兆基对我一百成,他记住姑的话,真心疼我。这个东西,只要我说一句好吃,他就一口不吃了,再没钱,他也让我穿的体面点,搞运动,柿子峪庄小,没有地富反革命,坏货就逮着俺俩没好地作践,他们打人,他豁出来,趴我身上护着我,说,她穰拉,她该挨的,我替她,人家有气,就没好地揍他。散了会,我说他,我也不是泥捏的,纸糊的,打两下,也死不了人,你这样,挨的更苦。把你打出个好歹,我跟孩子咋过?他说,管怎么说,我不能清看着他们打你。就这么死心眼。人还图么,有他对我的这片心,还有俩孩子,俺俩死心塌地一块儿熬,一起奔。嫂子,啦实的,我从没败过劲。”如兰说:“庄户女子,都这样。和尚跟小燕上了北京城,时来运转了。他们过的不孬吧?”淑娴说:“改革,落实私房政策,俺爹早年的房子,还给了。淑媛说,这房子是陈家的,她和他姨父住两间,但房子还得是和尚的。房子有几间临街,适合开小饭店,淑媛和他姨父都上班,不能干。他们让和尚跟俺两家都去,一块干饭店。兆基不肯,说,和尚小燕去,是正该,你嫁人了,不是陈家人了,我是女婿,去掺和更不得劲。我知道,他要脸面,就没跟他犟。和尚、小燕跟刘叔,杜姨说了,就去了。”刘如兰说:“干得怎样?”淑娴说:“干得不孬,和尚厚道,小燕活泛,能混钱。就是有一件儿,有房子,也不给落户口,孩子上学麻烦,后来,有个片儿区民警常来饭店吃饭,熟了,小燕跟和尚跟他轧伙的不孬,他帮忙,花了不少钱,把户口给解决了,干得更带劲了,买拖拉机就是他们给的钱,说得好好的,钱是借的,挣出来就还。”如兰说:“小燕跟和尚是一步登天了,兆基有这事干着,你在村里忙责任田,俩孩子上出学来,你俩就熬出来了。”淑娴说:“俺两人就这么想的,只要孩子出息了,俺两人就没心烦了,不是毛老头那会儿,又挨饿又挨斗。说是这么说,就他这活儿,干的不素静,天天牵肠挂肚的。”如兰说:“你刹住眼看看,干啥也不容易。兆基人老实,不招惹谁,还能咋着?”

2

 

谁能想到,还就真“咋着”了。几天以后,晚上,李兆基跟淑娴说,工地上灰膏用量大,明天傍明儿就走,抢在于三前头,争取多送两趟。淑娴说,你不是说,让着他,他装车走了,你再装,省得打架吗?李兆基说,我寻思,多拉一车,多挣两个。早去,早装车,他于三再横,也不能我正装着车,把我的车弄一边去。管干么,得分个先来后到吧。淑娴说,人家后台硬,咱怯人家,还是小心些好。李兆基说,咱上医院看小霞,见广坪哥和嫂子两人为给孙女治病,缺钱,愁那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想咱自己,拖拉机啥时能回本儿?俩孩子上学,小强犟牛似的,不知上到啥时候,得钱拽了,不加劲不行啊。你也别太担心,我很注意,那于三,咱也不跟他打架,好鞋不踩臭屎。淑娴虽然那样劝他,但第二天还是早早地起来,做好饭,伺候李兆基吃了,把带的饭和水给他拿到驾驶室里放好,在一旁看着他发动车,看着他上了车,李兆基说:“天还忒早,你再回去眯一会儿,我走了。别挂着我,没事儿。”边说,边开车走了。淑娴看着他的拖拉机亮着大灯扑腾扑腾冒着黑烟开走了,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酸不济的,眼里竟冒出泪来。

天早,路上没什么车,李兆基开得快,早早地到了石灰厂,看门的宋老头说,李师傅今天来的够早的。李兆基把拖拉机停到灰膏池跟前,开始装车,眼看装了半车斗子,突然感觉要拉屎,心想这泡屎来得不是时候,管怎着,等我装完车,可实在撑不住,忙扔下铁锨,跑到茅房,急忙蹲下,一边还想,快拉,回去接着装车,等于三小子来到,我头一车就走了。谁想这泡屎捣蛋,紧慢的拉不完,李兆基憋着气,红着脸,使着大劲,正拉着,听见有拖拉机突突朝院里开,心想,于三小子来了,又抖上劲,拉出最后一点,慌慌张张从裤兜里掏出路上拾的破报纸,撕一片,胡乱擦擦屁股,也不管擦干净没有,提上裤子,边走边系腰带,往灰膏池跑。还没到灰膏池跟前,竟看到于三正在往拖拉机斗子上扔灰膏。好小子,他把我的车给开一边,换成他自己的,装起车来,欺负人也没这样的,这是踩在头上拉屎撒尿了。李兆基几步跑到灰膏池跟前,骂道:“于三,你什么玩意儿?我正装着车,你凭什么把我的车挪开,装你自己的车?”于三拉着慢腔,说:“凭什么,什么也不凭,石灰厂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装得,老爷们儿一样装得。”李兆基说:“我正装着车,你反正得等我装完再装吧?”于三说:“你不是停了吗?工地急等用灰膏,我不能等着你拉磨屎,你要是拉起来没完,我就在这里干等着?”李兆基说:“我拉屎怎么会没完?你这不是胡扭歪缠吗?”于三说:“老爷们儿今天就胡扭歪缠了,你咋着吧?”李兆基气得浑身哆嗦,话声发抖:“于三,你这不是明欺负人吗?”于三说:“我良民一个,又没罚过劳改,哪会欺负人?”李兆基听了这话,彻底火了,浑身的血一下蹿到了脑门,脖子里青筋蹦起来,跳到于三跟前,抓住他的铁锨把,说:“老子今天豁上了,我就让你装不成。”两人抓挠起来,李兆基力气大,从于三手里夺过铁锨,扔出去老远,两人像公牛抵架一样,厮打在一起,于三个子矮,力气小,照不过李兆基,让李兆基摔倒了几回,爬起来再上,突然,他来了孬法子,抖上劲,朝李兆基裆下猛踢一脚,李兆基被踢得钻心的疼,拿手捂着下头,在地上打滚,于三个小子竟坏笑着说:“看你个黄子还恶不?”说着又回去装车,李兆基疼得死的份儿,浑身是汗,眼睁睁地看着于三在那里没事儿人一样朝车斗子里扔灰膏,心里怨自己倒霉,拉泡屎惹这么大祸,灰膏没装成,下头还说不定让他给踢坏了,不觉流下泪来。过一会子,于三装完车,上了驾驶室,发动车,要开走,李兆基咬着牙跳起来,跑到车前,抓住车帮,喊道:“于三,你不能走,你把我踢伤了,得拉我上医院。”于三伸出头,骂道:“烧得不轻,拉你上医院?我拉你上天,你去鸟的吧。”一边就硬开车走,李兆基拽住车帮,不让走,于三竟一加油门,车往前冲,把李兆基刮倒,右车轱辘从李兆基半边身子轧了过去,于三不管不顾,开着拖拉机呜呜跑了,李兆基昏死过去,倒在血泊里,石灰厂工人上班了,拉他去了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断了气。石灰厂有人知道李兆基的表哥张广坪在工地干活,跑去跟他说了,张广坪听了,心里扑腾成一个蛋,急忙骑自行车去了医院,人已经死得挺挺的了。

李兆基正当年,三杠子撂不倒的汉子,说死就死了。柿子峪的庄乡说,这人倒霉,没重样的。早年间,入高级社,他心里憋屈,弄残自家的牛,犯了法,罚了劳改,改革了,为着拉个灰膏,跟人闹,送了性命,撇下老婆和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往后的日子咋过哎?李家发丧,和尚两口子,淑媛两口子都来了。丧事办完,弟弟妹妹劝淑娴,等过完兆基的“五七”,带上孩子去北京,让她在饭店管账,孩子找地方念书。淑娴说,李兆基是被人害死的,我得在家等着法院判决,给兆基伸冤。法院判决不公,就上诉。判完了,她也不离开柿子峪,兆基为他娘仨送了命,她哪也不去,就在这里,给兆基守这个家。买拖拉机是要挣钱供孩子念书,现在办不到了,我想把拖拉机卖了,先归上大半,下余的钱供孩子,日后,孩子挣了钱再还。志强在一边憋鼓着,嘟囔道:“我哪里也不能去,到城市里没户口,没法报考。”志红两眼红肿着,哑着喉咙,说:“哥,咱爹都这样了,你还没忘了考学啊?”志强说:“不考学怎么脱农门?咱爹要不当农民,也不会有这下场。”

3

寒冬腊月,满天的乌云翻滚追逐,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大门外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叶子落光了,光秃,干枯的枝桠在西北风中摇摆,打颤。法院门楼高大,宽阔,楼顶彩瓦闪亮,大门两旁,像旧社会官衙门或大宅门似的,各蹲一只凶巴巴,吓人吱拉的石狮子,大门里边,圆形的喷水池因天冷不再喷水,死趴趴的,像怪异的垃圾场,残破的荷叶像可怜兮兮的访民见官一般在冰面上瑟瑟发抖,喷水池后边几十米处是法院大楼,几十蹬的台阶,十几层的高楼,居高临下,威风凛凛,来的人见这阵势,会不由暗暗惊惧,觉得自己渺小,委琐,一下矮了半截,犹疑半晌才定定神,壮壮胆,仰着脸,一蹬蹬朝上攀爬。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有钱了,政府机关,特别是公安,法院,检察院这些机关建的新大楼,个顶个触天触地的高,全是这种天梯般看着眼晕的台阶,让人感到如泰山压顶一样的威严和气势,而匍匐在这种高门台下的“老百姓”就更显得像蚂蚁草芥一样微不足道,大气儿也不敢喘了……青山县柿子峪村的寡妇陈淑娴,本来秀气的慢长脸瘦得像一张苇子叶,头上的棉帽,身上的棉袄棉裤都缝着白边,脚上穿着白棉鞋,分外显眼,倚靠在一棵法桐树上,在法院大门外等了一会子了。法院大门外站岗的又黑又壮的法警不时用混合着厌恶和嫌弃的眼光瞅着她,让她心里发毛。她已经是这里的老“访民”了,里头的干部,法警不少都认识她,这些人差不多的都烦她烦得要命,看见她就“够了”,不是凶她,就是往外撵她,没人给她口好气儿。他们或是一字一板地说着话,或是和风细雨地商量啥事,或是成伙结帮,嘻嘻笑笑地出门坐车去饭店吃请或请客,一个个都“周武郑王”,人模人样,可只要瞅见她,立时就板起脸来,凶声恶气。陈淑娴有时想,俺是亲人被害的苦主,来找你们申诉,也不是无事生非,故意给你们添麻烦,没事儿谁上这里来?怎么拿俺当仇敌待,再说,你们名叫“人民法院”,俺不是人民吗?陈淑娴娘家是地主,头些年,她知道自己不在“人民”里头,可改革了,不论阶级了,俺也是“人民”了啊,俺来找你们这些人有事,怎么从县里到市里,都这么不待见呢。看起来,“为人民服务”是说着好听的,谁干工作,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不能给人家半点好处,只是添麻烦,他们能高兴吗?咱要让人家给解决问题,就得硬着头皮,破上皮脸,一趟趟地找。

发过丧去,陈淑娴一趟趟往公安,检察院,法院跑,原先,陈淑娴连这些机关门朝哪都不知道,如今却像人说的,跑得路上不长草,跟这官那官说了那些话,嘴快磨明了,过了半年多,县法院才给判了,按被告于三与受害人李兆基扭斗,过失犯罪,判了徒刑七年,赔偿死者亲属三万元。广坪告诉淑娴,听广培说,犯事的那边拼命“活动”,孙二虎通过他表哥花钱“打点”,找了高西华和吴家才,他们跟法院“打了招呼”,弄出这么个结果。淑娴不服,上诉到林城中院,高西华又托人找了中院,中院还是维持原判。淑娴觉得冤,要继续上诉,广坪和广培劝她,别坚持了,对方上头有人,再朝上找,也难有另一种结果,再说,就算于三多判几年,咱的人也回不来了。赶紧服判,让他们快让于三家属给赔偿款,供孩子上学,过自己日子吧。淑娴听他们的,跟县法院说,判决结果,她认了,求他们快点给赔偿的钱。法院执行庭秦庭长,短粗个子,一脸粉刺疙瘩,眼眯缝着,说话凶声恶气,眯缝眼看看陈淑娴,问:“你是死者的妻子,要求罪犯于三家属给付赔偿费?”陈淑娴连忙说:“秦庭长,俺孩子他爹正当年,活吱拉的,让坏货給轧死了,撇下俺跟两个上学的孩子,害人的判这么轻,只给这点钱,俺满心里觉得冤,可俺上头没人,知道上诉也白搭,只好认了,俺寻思,你们操操心,快些把赔偿钱给了,法官同志,俺寡妇孤儿的苦死了,求你……”粉刺脸听得心烦,打断陈淑娴,说:“好了,别说些没用的,人民法院依法判案,你有什么冤?就是冤,跟我说也没用,我就管执行。你不就是让于三家给钱吗?我们负责问他们要,要了就给你,要不来,你就等着。”陈淑娴急了,说:“他家的人把俺的人轧死了,不让他抵命,让他赔钱,他们还不得赶紧把钱给俺?”粉刺脸冷笑道:“你说的轻巧,他没钱,拿么给你?俗话说,不怕要账的英雄,就怕该账的精穷。我们替你催,啥时候要来,说不准。”陈淑娴说:“你这样说,俺不就没指望了?”说着就哭了,粉刺脸说:“你也别哭哭啼啼,你哭,没点儿用。我把丑话说前头,别抱太大希望,你得耐心等。”陈淑娴急得要跳,说:“那也忒不是这么着了……”粉刺脸说:“好了,不再啰嗦了,怎么着,你到底要不要赔偿款?”陈淑娴急了,说:“你这同志咋说这话,俺来干么的,怎么还要不要?”粉刺脸说:“要,那就先交上执行费。”陈淑娴愣了,说:“俺是受害的,来法院要判给俺的赔偿钱,怎么,一分钱没拿着,倒还得先交钱?”粉刺脸说:“你这个妇女,怎么这么些事?跟你说,在这间屋里,不必说受害不受害那些事,只说钱的事。法院替你要钱,就得先交执行费,这是规定。”陈淑娴说:“你们这是讲的什么理,凭么没给钱,先让交钱,再说,罪犯家属交了钱,你们扣下不行吗?”庭长脸涨红了,粉刺疙瘩像要鼓泡,急咧咧地说:“你这娘们儿怎么这么迷磨,规定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交不交?交了,我们开始办,不交,我们就等着。”陈淑娴还要争掰,粉刺脸站起来,说:“好了,我啥话都说了,你别再纠缠了。白耽误半天功夫。”陈淑娴身上没带几个钱,上城关中学找张广培借了来,交了“执行费”,粉刺脸说:“好了,执行费交了,回去等着吧,于三家属给法院财务交了钱,我们就通知你来领。”陈淑娴问:“得多长时间?”粉刺脸说:“那没日期,仨月俩月是它,半年一年,三年二年都是它,你等着就是。”陈淑娴急了,说:“你这是什么话?你这说法,俺还有盼头吗?”粉刺脸板起来,说:“你这个妇女怎么不通情理?我什么话?实话,我怎么说,不用你教,你快走,别在这里瞎耽误时间了。”说完,站起来,喊一个穿法院制服的年轻女子,连哄加推把她打发出来。从那过后两个月,陈淑娴跑了不知多少趟,一分钱也没要着,粉刺脸庭长说,你这个事儿,不好办,于三家属没钱,法院也没办法。陈淑娴说,于三开拖拉机运灰膏,家里能没钱?粉刺脸说,拖拉机是孙二虎的,于三是个开车的,他家就他一个劳力,进去了,他老婆跟孩子,上哪弄钱?你等着吧。陈淑娴说,于三给孙二虎开车,出了事,孙二虎得包赔哎。粉刺脸说,这话是你说的,我们不给你弄这些事。陈淑娴听人说,法院执行案子,分人,跟他们有关系的,就使劲弄,被执行的托人讲情,他们就拖着不办,你得找院长。陈淑娴找了几次院长,好歹见上了,院长胡应付,说给执行庭说一下,但不管用,再后来,再也见不上了。陈淑娴在法院门口听上访的说,这事得找市中院,让市中院压他们。陈淑娴就来林城中院“上访”了。来林城,光是买车票,就心疼得要死,带的饼子冻得梆梆硬,她上法院近处一个面馆里,求人家给点面条汤泡着吃。当天回不去,她跟一个老上访户张姐(叫张素云,是南乡里一个民办老师,因为向教育局反映学校领导的问题受报复,被剥夺转正机会,丢了饭碗)—去火车站候车室过夜,后来,候车室不让进了,她们就上城外农村场院屋里,钻柴火堆,冬天夜长,冻得慌,还吓得慌,好歹盼着天亮了,从柴火堆里爬出来,一脸灰道子,头发上沾满柴草,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说,咱们哪辈子造的孽,人不人,鬼不鬼,受这样的罪。两人哭一阵,末了,互相劝着,打起精神再去“找”。这回,是她第五次来林城中院了。头四回,接待的人不等她说完,就让回县里解决,一句囫囵话都没有。张素云说,找下边这些人白搭,得找院长,一回不行两回,找急了,他就给办了。今天,陈淑娴豁上,无论如何也得见上院长。张素云跟她说,院长姓罗,大高个,大宽脸,一看就是大官儿,小车是红桑塔纳,车牌号是啥数,陈淑娴就在法院门口,不错眼珠地瞅着。

天阴的更厚了,风越刮越凶,陈淑娴合合撒撒地等着,总算到点了,法院的干部一个个穿着呢子大衣,羽绒服,骑着自行车,摩托车,来上班了,不大会儿,一辆红色的小轿车飞一样开来,门口的法警立正站着,朝小车打敬礼,陈淑娴知道是罗院长来了,心“砰砰”跳,慌忙往法院大门里跑,法警一把没抓住,陈淑娴跑进了法院,站到台阶前,小车在楼前停住,司机先下车,跑到小车另一侧,打开后边车门,罗院长大脑袋,高个子,弯着身子,下了车,陈淑娴急步走到院长跟前,气喘吁吁地说:“罗院长,打扰你了,我是青山县的受害者李兆基的家属,有事求你,俺男人……”院长皱起眉头,气呼呼地说:“你这个妇女,搞什么搞?你怎么进来的?胡闹台。有问题,在当地解决,来这里,找相关部门,怎么直接找领导?不像话。”又厉声对司机说:“小孙,傻了吗,赶快把这妇女弄走!”说着,就撇下陈淑娴,大步迈向大楼,司机慌忙过来拽陈淑娴,陈淑娴拼死挣脱开,跑到院长跟前,“扑腾”跪下,哭着说:“罗院长,青天大老爷,俺求你,听我说几句话。俺男人叫坏货轧死了,坏货判的很轻,赔偿钱也很少,没人替俺说话,再冤屈俺也认了,俺就想要赔偿钱,供小孩上学,俺交了执行费,半年了,一分钱没给,县法院拖着不办,没办法俺才来上访的。来几趟了,没真心给办事的,死逼着才找领导的。求你可怜可怜俺孤儿寡母,跟青山那边说说,抓紧给俺解决。”罗院长说:“刚才跟你说了,你的问腿,只能在当地解决。你来这里闹,越不给你办。”陈淑娴说:“县里要是给办,俺不会跑这来,他们不给办,俺不朝上找吗?”罗院长说:“一时不办,你就等,到处跑,没用。你快离开,老在这里纠缠,无理取闹,扰乱政法机关秩序,要受惩处的。”陈淑娴说:“俺是受害的,怎么来找你们申诉,就是纠缠,无理取闹,还要惩处?”罗院长说:“你跑这里,拦车闹事,哭哭啼啼,撒泼耍赖,就是无理取闹,你再纠缠,就一定惩处你。”院长怒不可遏,大宽脸像紫茄子似的,对从楼里跑来的一个戴眼镜的法官说:“上午九点半,市政法委潘书记来开会,这个娘们儿在这里闹哄,成什么样子,你们办公室怎么搞的,怎么放她进来的?快把她弄走。”说完,气哼哼地快步上台阶,进了大楼,陈淑娴像疯了似的,又去撵院长,戴眼镜的一把拽住她,对司机说:“小孙,喊几个法警来,把这娘们儿弄出去。”小孙呜呜跑着去喊人,一霎,来了三个法警,凶神恶煞般拖着陈淑娴,轱辘八跌,把陈淑娴拖出法院大门,一个小矮个法警说:“你这个娘们儿,是自己走,还是我们打电话让派出所来人带你走?”陈淑娴害了怕,派出所来带,那不就是要抓人吗,连忙说:“俺自己走,俺知道厉害了,俺走。”

法警扔下她走了,陈淑娴心在扑腾,头胀得柳斗一样大,晕的厉害,嗓子眼儿像撒了辣椒面,火烧火燎的疼,她一屁股坐到马路沿子上,心里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没点路了。回去吧,死这里也白搭。李兆基走了,我再毁了,两个孩子咋办?想到这,眼泪像断线珠子似地落下来。下雪了,星星点点的雪粒,雪片在空中飘,不一会儿,密密麻麻的大雪花纷纷扬扬,在西北风中翻腾,飞舞,呜呜泱泱,陈淑娴想,坏醋了,下了大雪,回不了家,还不冻死在这里?得快上汽车站,买票回家,她咬着牙站起来,提起破提包,沿着人行道,挣扎着朝前走,走了有百多步,心跳得越快了,胸口憋得厉害,想干哕,眼前一阵发黑,在一棵杨树跟前,“噗嗵”跌倒了……张素云从市信访办出来,心想不知道陈淑娴找的咋样,跑来中院这边看看,还没到地方,就看到了昏倒的陈淑娴,吓得一个劲哭,摇着她身子喊呼,一大会子,陈淑娴醒过来了,两人在雪路上相拥着哭一阵,张素云看出陈淑娴没“找”出好结果,说:“妹子,你打算咋办?”陈淑娴说:“有今天这一场,更知道了,老辈就说,冤死不告状,一点不错。我逼气了,再不找了。”

天眼看要黑了,陈淑娴才离开县一中回柿子峪。出县城没多远,天就黑透了。县城离柿子峪不过十几里路,她路也熟。兆基遭了难,她跑县城不知多少趟了,跑得路上不长草。跑这些路,她不怵头,可是她这会儿太难受了,林城中院那些坏玩意儿忒狠了,他们把她拖出来,扔那里,晕倒在雪地里,做病了,她坐车回到县城,又去一中看孩子,在孩子跟前,她犟拿着精神,孩子问她找的咋样,她知道孩子正复习考试,怕他们分心,就说,人家答应给“解决”。志红说她脸色不好,像是病了,让她上医院看看,她说,没事儿,许是受凉,回家喝姜汤,出出汗就好了。可出了学校,上了回家的路,她心慌气短,头晕,骨头节针针扎扎的疼,她一边抖上劲迈步走,一边想,可别死到路上了,又想,没那么不撑折腾,你该受的罪没受完,阎王爷也不能收你。她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咬着牙朝前走。她还心里害怕。她这辈子经的苦难事多,是死里逃生的人,改革后,政府变政策了,有一阵,她觉得自己跟旁人一样,是好老百姓了,不再那么心惊胆战了,可从兆基遭了难,她又变得时时惶恐不安,你受了害,机关大楼里那些人谁也不同情你,你的冤情,在那些人眼里,不值一个钱,他们的心比铁还硬,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太孤单了,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在人堆里,她觉得鬼影幢幢,晚上常做恶梦,吓醒了,心要跳出胸膛。这会儿,她走在夜路上,就吓得要死,总觉得会半道儿冒出邪魔鬼祟害自己,她忙自己劝自己,别胡思乱想了,再苦再难,你得打起精神,俩孩子指着你哩。……陈淑娴跌跌撞撞,趔趔趄趄,一路摔倒了几回,爬起来再走,小半夜,总算回到自己家,一头攮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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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过晌午,志强、志红兄妹俩来家了。原先,这个小家虽然日子过得俭撙,可是两个好学上进的孩子来家过年,小院里一片喜气,大门,屋门,连牛圈、猪栏门都贴着俩孩子自己写的对联,太阳照着,红得耀眼,厨屋灶突里的炊烟像跳舞一样袅袅飘摇,烧开的锅像锣鼓点儿噗噗腾腾,从岭上刮来的风好像变得和软,院墙外光秃秃的树枝上,花喜鹊儿像害羞的小妮儿一样,探头探脑地朝院里张望,成群的家雀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凑着热闹。志强帮爹收拾院子,志红跟娘一起弄年货,嘴里哼着流行歌曲。李家在柿子峪虽是贫农,可上辈人老八板,不洑上水,人看着窝囊,不党不团,不打腰,合作化,李兆基一步迈错,罚了劳改,在村里就更成底子货,被人踩到泥里欺负。后来有了孩子,他们给大的起名叫志强,就是指望今后要强起来,不再受欺,小的名叫志红,意思是人说俺“黑”,俺偏要“红”。改革了,自己种地了,也不兴拿成分,“历史”欺量人了,李兆基两口子破本儿地过日子,两个孩子一心念书,他们觉得眼下虽难,但有盼头,一家人心气儿很足,哪想摊上大祸,刚晴的天一下满满的黑云,这个家再没了光明。两个大门扇上贴着惨白的纸条子,从门口路过的人都知道这家死人了,急匆匆离开,怕沾上晦气,阴冷的风直灌进院子,刮得屋门吱呦响,喜鹊没了踪影,家雀子从墙头上瞅瞅,惊恐地飞去,锅底火不旺,炊烟有气无力,灶台冷冷清清。陈淑娴强打着精神做年饭,俩孩子默默地收拾,打扫,志强不时愣不济地望着远处发呆,志红看见了爹的啥东西,眼泪咕嘟咕嘟淌下来,怕娘听见,赶紧止住抽泣。按乡俗,过年不请刚过世的老的,陈淑娴跟俩孩子说,你爹只能一个人在那边过年了,志强听了默默地落泪,志红呜呜地哭着说:“娘,你别说了……”死了人的人家年前不能走亲戚,过了年也不能去别家拜年,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娘三个天不黑,就早早的关上大门,不声不响地敬天祭祖,和着眼泪吃年夜饭。陈淑娴从林城回来一直难受,村里医生说她像是得了风湿病,这个病挺麻烦,不能不当事儿,陈淑娴苦笑说,我这情况,当事儿,俩孩子咋办?命贱,使劲撑吧。年前年后这些天,陈淑娴没给孩子说她有病,连上林城上访的真实情况也没露一字,志强今年又高考,她怕他知道了,耽误学习。毕业班,开学早,志强初六就回学校了,临走,陈淑娴跟他说,你爹舍下咱走了,你好生学,争取考上大学,给你爹争气。志强边哭边点头,背上书包走了,志红偎在娘身边,站在村头岭上,看着哥走远了。志红看看娘,阳光下,娘曾经白皙俊俏的瓜子脸变得像蔫了的苇子叶,露在围巾外边的头发大半灰白了,志红禁不住心里酸得结个疙瘩,她轻轻拽拽娘,小声说:“娘,咱回去吧。”回家的路上,志红说,娘,年也过了,俺哥上学去了。这些天,我看娘的身体很穰拉,挺担心。从明儿开始,地里的活儿,家里的活儿都是我的,娘好好歇歇,我看出来,娘有事瞒着我们,俺哥走了,娘把心里话给我说说,我这贴身小棉袄好生暖暖娘。俺爹这样了,咱没法了,娘得打起精神,身体也好起来,俺兄妹俩指望娘哩。陈淑娴看闺女一眼,觉得心像被针扎着,咯吱疼一阵,心里暗想,这俩孩子,志强瞎白比志红大六七岁,念书念成个书呆子,倒不如这妮子,轻轻叹口气,说:“你帮娘做点饭,刷刷碗,就行了,剩下的,喂猪,地里的活儿,你干不了。你还是得好好温课,上好学最当紧。”志红说:“学习的事,娘不用担心,不是夸口,功课对我是小菜一碟,假期里,不翻书本,开学,我还是拔尖。”陈淑娴笑了,说:“看能的你,我有时想,这个妮子咋这么聪明,要是姊妹俩换换脑袋瓜儿,志强不早上大学了?”志红撅了嘴,说:“听娘有多偏心,愿意让你儿脑子好,闺女就无所谓了。”陈淑娴见闺女恼了,说:“娘不是那意思,红别生气。”志红笑了,说:“逗娘玩儿的,只要俺哥能出息,换脑袋瓜儿我也愿意,可惜办不到。”

哥走了一个星期了,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晚饭后,志红刷了锅碗,堵上鸡窝,关上大门,等娘睡下了,回自己小屋,倚在床头墙上,想就着比油灯亮不多少的十五瓦的电灯,看会儿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哥走后,娘还是一个劲让她别问家里的事,一心掌正念自己的书,她跟娘说,你瞒得了俺哥,瞒不了我,你身体有病,不肯说,我问村里医生了。你上访受了挫折,也拿假话瞒哄。就算怕影响俺哥学习,瞒着他,他回学校了,你跟我总该说真话了吧?你光闷在自己心里,不憋屈坏了?说着说着就哭了,经不住三缠两磨,娘终于把啥都说了。娘说,爹这案子的事,看来人家官官相护,再跑也白搭,娘打谱不折腾了,白跑,家里事还耽误了。认倒霉了,胳膊拗不过大腿。我见的那些老上访户,苦死了,苦死也没人可怜你,娘不能学他们,咱学不起。娘还说,十一月里,你姨来了信,说,你舅开饭店的沿街房,马路拓宽给拆了,给了安置房,你舅他们搬过去住了,可是他们不能干饭馆了,没那本钱。他们只能打零工,或是卖青菜。我听说咱这里不少人在淄博捡破烂卖钱,我想让你一个大爷把咱的承包地接过去种,替咱交提留。我把家里拾掇拾掇,锁上大门,也上淄博去拣破烂,挣钱供你俩上学。你俩就住学校里,我一个月回来一趟,给你俩送钱。她听了,就哭了,说:“娘,你这身体,能行吗?”娘说,不行也得行。娘就是头年里上林城,受冻加生气,伤着了,过盼子就好了,不好也不要紧,三年二年的不碍事,你俩上学是大事。她说,娘,你的身体更是大事,我宁可不上学了,也不能让你把身体累坏了。娘说,妮子说什么话,娘拼命也得把你俩供出来,你俩出息了,娘累死也舒心,也对得起你爹了……这几天,志红心里一直翻腾这些事,她越想越憋屈。她想起在学校里普法课上讲的那些话,法制国家,公平正义,怎么到了实际事儿上会这样?这太没道理了,她信有理走遍天下,政府是为人民服务的,法院是主持公道的,我们明明是受害者,有冤屈,凭什么不给解决?不行就往上找,她不信问题不能解决。哥迷着上大学,眼看要高考,耽误不得,她要替娘去上访。她拿定了主意,第二天就给娘说了,娘说什么也不愿意,说,就算不顾你的前途,一个闺女家,去弄这个,娘不得挂死?志红说,娘,眼看一家人没活路了,我豁上,非得自己闯出活路。我铁了心了,非替娘,替死去的爹讨公道,要不会憋死。娘也不用挂我,虽然我才十五,可是个子不矮,像大人了,我写材料不怵头,身体棒,一样上访,我肯定比娘强。你也不用担心我上学的事,我功课好,休学一年,找出结果来,再回学校,一样考高中,上大学。娘,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不让我去,我憋得难受,学也上不好。我不让你去捡破烂,娘身体不好了,俺兄妹俩就完了。娘知道自己闺女的脾性,打小有主意,犟眼子,她认准了的事,谁说也不行,娘拧不过她,没咒念,只好松了口,应了她。

正月十六,志红骑自行车去一中,啥也也没带,找班主任交了休学申请,班主任劝不了她,答应交给学校。吃中午饭的时候,志强来找她,两人一起吃了饭,志强问志红这学期换的任课老师咋样,志红说,咋样,你先别问,我先说说咱家的事。志红把娘的话说了,问,哥,你说咋办?志强脸寒寒的,近视镜后面的眼睛闪着泪光,说,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按娘说的办。我是咱家的长子,按说应该出头替爹娘申冤,可我舍不得,我要不上了,半途而废,不光过去的辛苦白搭了,一辈子也完了,我是真害怕一辈子当农民,太可怕了,想想就不寒而栗。志红看着哥可可怜怜的样子,眼圈红了,说:“哥,我只是跟你说说这些事,娘也好,我也好,谁也没想耽搁你升学。你刚才问我这学期任课老师的事,那跟我没关系了,我拿定主意了,替娘上访,非得让他们给解决问题不可。我上午就交了申请,休学一年,过午就回家,准备准备,很快就上路。”志强脸涨得通红,急咧咧地说:“小红,你疯了吗?你一个十五六的小妮子,怎么能干这事?”志红说:“我也不愿意干这事,可是让人逼到这地步了,我怕咱娘毁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信中国这么伟大的国家,没有讲理的地方。”志强说:“小红,你这样干,可能把自己一辈子都葬送了。”志红说:“没那么严重,我休学一年,问题解决了,再回来接着上。”志强哭了,说:“小红,你这样做,我在旁边看着,心比刀割还难受,我这个当哥的忒孬种了。”志红说:“你别这样想,是我自愿的,哪怕是火坑,也是我自己愿意跳的,你不要自责。你还是好好做题,争取考上大学。你得记住,很大可能,你是代表咱俩考这大学。”志强说:“知道你犟,我也劝不了你。小红,你是个小妮子孩儿,别忒癔症,千万注意安全,无论访的结果怎样,保护自己最要紧。”志红说:“我不是多么小了,心智算成熟了,你放心,肯定不会那么顺利,会受磨难,但不会有啥大问题。你安心学你的。”

志强送志红出学校,一边嘱咐这,嘱咐那,到学校大门口了,志红说,你别嘱咐了,我心里有数。你快回去上课。志强忍着眼泪,咬咬牙,转身回自己教室。志红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学校办公楼前的荷塘,她课后常和同学在那里流连……真的要离开了,她觉得心好疼,又突然觉得好怕,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过了片刻,她习惯地攥攥自己的拳头,想,不二思了,回家,准备“出征”。

志红回到家,天黑了,娘正站在大门外等她,志红说,娘,我不是小孩儿了,你不用老挂挂着,你身体不好,冻病了咋办?娘说,不是挂你,是做中了饭,上大门外瞅一眼。志红来家,急急慌慌吃了饭,就趴一张小桌上埋头写申诉材料。志红在学校里作文好,写“材料”不犯难,更何况写的是自己家的事,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一遍遍在脑子里打好了底稿,但真的铺上稿纸,拿笔写时,还是写了改,改了写,一心想着既要把该说的事,自己的要求说清楚,还得简明扼要,她知道各部门的领导都特别忙,不会有耐心看你的长篇大论,还要注意既有理有据,有无可辩驳的说服力,又要痛切地诉说自家的的苦情悲情,能感染,打动对方。材料写完了,志红又从头看了一遍,自己觉得还算满意,娘过来催她睡觉,写不完明天再写。志红说,写完了,娘,你看看,娘说,我原先认的字快忘光了,眼也花了,看不了了。志红两只眼亮闪闪的,说,我念给娘听。娘说,天不早了,小点儿声念。志红坐下,细声细气儿,一字一句地念起来,越念越激动,声音慢慢大起来,念到动情处,眼里噙着泪,哽咽了,娘也哭了。念完了,志红小脸通红,擦擦眼泪,说,娘,你觉得怎样?娘说:“红,你这学没白上,娘觉得写的真好,事儿是那么个事儿,理儿是那么个理儿,苦情,冤屈全说了,任谁看了这材料,是凡有人心眼儿的,都会同情,愿意给解决。妮儿,娘觉乎着,有你这材料,到人家跟前,你也能把话说清楚了,兴许能行。”

志红睡了。陈淑娴站到她床跟前,在灯影里,闺女甜甜地,死趴趴地睡着,陈淑娴想,孩子累坏了,一句话的工夫,就睡着了。这妮子打小就这样,说玩儿就疯玩儿,说吃就吃,说睡,头挨着枕头就睡着,看起书来,外头打雷也惊动不了她,别看比志强小不少,可是论有嘴有心,比他强多了。陈淑娴给闺女掖掖被子,不错眼珠儿地看着她,闺女翻身儿了,嘴里喃喃着,像在说梦话,孩子身量长起来了,可还是个娃娃脸——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孩子啊,这就要挑起给全家讨公道的重担了,闺女,看你写的材料有板有眼的,娘也知道你能把话说到点子上,不像娘,到当官儿的跟前,腿就打软了,想好的话,也说不顺溜了,可是,让你材料写得好,也会说,架不住人家不理你,人家还烦恶你……陈淑娴眼前现出自己上访遭逢的那些事,她的心抽紧了,我的娘,要是俺闺女摊上那一套,不苦死了吗?陈淑娴心口疼起来,眼泪不住地往下淌,她快哭出声了,急忙回自己床躺下,拿被角捂着嘴,嘤嘤哭起来……

大正月,还没过十五,庄户人还没过完年,志红心急火燎地上路了。天上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但风还很凉,刚出家门时,还有点冷,走了一阵,身上暖和了,志红心里更热,像有一团火,热腾腾地烧着。头年一冬天没正经下雪,坡里的麦苗蔫蔫地趴在地上,可可怜怜的样子,志红知道,现在老百姓各人种各人的地,别看现在麦苗不像样,开了春,庄户人给浇上水,补上肥,麦苗子“腾”的声就晃开腰身,窜起来了。改革开放真是好,娘头上的紧箍咒摘下来了,爹在村里不受气了,可谁想到,她们家竟遭了这样的灾祸。外边世界再光明,她们家也黑天了,还没人给主持公道,志红觉得很奇怪,这跟她在学校里上政治课,普法课讲的太不一样了。娘跑了这一阵,灰心了,认输了,志红非得弄出个结果来。志红越走越有劲了,贴身的线衣上,娘给缝了个小口袋,里头装着钱,鼓鼓囊囊。娘说,穷家富路,娘嘱咐她到外头该吃就吃,晚上早早住店,志红嫌娘给的钱多,说不会跑多久,就应该解决了,花不了多少钱,她还跟娘说,她在县城,林城或是济南,等待的时间,机关双休日,她就打零工挣钱。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背的书包里的“材料”,她觉得那就像一个小炮弹,一定打得响。所谓“有理走遍天下”,何况是在今天,在改革开放了的中国!她不是没有犹豫,彷徨,她是个十几岁的学生娃娃,还是个小妮子孩儿,干眼前这件事,抛头露面,难免有些惊世骇俗,她也知道自己走这一步挺冒险,可是,爹没了,娘身体不行,哥指望不上,而且高考在即,耽误了确实太可惜,她只能豁出去了。志红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还一身学生装,却当了“访民”了,很快,在从县城到地区,甚至省城,在杂七杂八的“上访户”队伍里,就多了个女娃了,志红心里发酸了,想想真是够可悲的,可是没办法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道儿,哪怕前头铺满荆棘,她也得朝前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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