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29) 氣味不對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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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29)氣味不對

 幹革命,要錢做什麼?

經過三個月的農場勞動鍛煉,11月底回到農七師師部奎屯。

1965年元旦來臨,我們第一中隊六十多名隊員分配到新成立的農七師農業銀行工作。奎屯是個兩萬人口的小地方,剛剛成立了農業銀行支行,我們是第一批新成員,領導幹部是比我們早幾天到來的四個轉業軍人。

中國軍隊編制,獨立單位是團,設中共黨委和政治委員,連以下設黨支部,營級設政治教導員,連級設政治指導員,最低一級幹部是排長。毛澤東說「軍隊是個大熔爐、大學校」,中共軍隊是思想洗腦的大熔爐,也是政治培育的大學校,戰士服役期滿,退役回原籍務農,幹部則派往各地擔任領導崗位,叫轉業。來自農村的軍人,小學畢業已屬較高文化。四個領導幹部中,范繼峰原是部隊的連級指導員,其它三個都是排級幹部。

1960年9月林彪在全軍政治工作會議上提出「四個第一」,即:

在一切因素中,人的因素第一;在人的工作中,政治工作第一;在政治工作中,思想工作第一; 在思想工作中,活的思想第一。

毛澤東欽定「林彪不僅是個將才,而且是個人才,不僅有實踐,而且有理論」。林彪的政治思想工作方法被迅速推廣全國,一大批軍隊政工幹部被派到各地,接管領導工作。當時新疆有句順口溜,形容這批不可一世的新貴:「貧下中農、轉業軍人、共產黨員三塊金牌,掛在胸前亮堂堂,別在腰間硬棒棒,摔在地上響噹噹」。

這個新成立的銀行沒有行長,因爲若設行長,便抬舉了業務人員,原先銀行營業所的老會計老幹部全部被排擠。四個文化不超過小學畢業、完全沒有業務知識的轉業軍人,擔任銀行的行政業務領導工作,范繼峰以支部書記、政治教導員身份獨霸一方。

銀行和郵局同處百貨大樓一側,一個門進出,樓上銀行,樓下郵局。范繼峰身兼銀行和郵局兩個單位黨支部書記,這便有了下面的故事,我的每封來往信件,都被他拆開檢查,這叫「掌握活思想」。

我们六十一個青年,十三個留在「上面」(奎屯支行),其餘分到「下面」(農場營業所)。我被留在上面,究竟是因為我寫寫畫畫的能力,還是我出身不好,為階級鬥爭留下一個靶子?塞翁得馬,焉知非禍。

1月3日是發工資的日子,中國工資制度的級別全國一致,再按地區不同加上一定的地區補貼,新疆還有一份「邊疆津貼」,屬全國工資最高地區之一,我們的月薪是三十八元一角三分。

領到此生第一份工資,我去郵局寄了十元給父母。李宏元去見支部書記,要求像延安革命先輩一樣,像部隊的革命軍人一樣,實行供給制。他的要求夠堅決,姿態夠革命,但顯然還是要錢的人更多,范繼峰在大會上說明了工資的必要性、正當性之後,李宏元才勉為其難地接受下來,但仍十分不好意思,彷佛犯了罪似地說:「我們幹的是革命工作,居然還拿錢,要錢幹什麼?」李宏元同志是一個革命青年。

 筆者 (1964年12月) 

氣味不對

 1月底,我們搬入新落成的宿舍。門前就是一馬平川的千里戈壁,放眼直到五十公里外的天山腳下一片銀白世界。遠處隱約可見一座水塔,是1959年造的火車站,後來中蘇交惡,通往蘇聯的鐵路計劃告吹,只剩下這水塔廢墟。

 宿舍前面的戈壁雪原,遠處為天山北麓

 宿舍外景

我們的新宿舍在當時已算高規格,土牆土頂,內以紅磚鋪地,一排八套,每套一大一小兩間。十三個青年分住兩套,其餘是已婚幹部們的家居。 

 宿舍內景, 筆者睡在右邊門內 

 宿舍內間,筆者睡右下舖

(筆者作于1965年1月)

我睡在雙層木格床的下鋪,鋪好被褥,從箱裡取出丹納《藝術哲學》、朱光潛《西方美學史》、王力四卷《古代漢語》、《唐宋詩舉要》,及傅譯巴爾扎克《葛朗台》《貝姨》,整齊地放在床頭的箱子上,兩幅凡高、莫奈的畫張貼在床邊內側牆,這個小小的天地總該屬於我個人了吧 ?                                         

不!兩天後宋北倫趁宿舍裡只我倆,壓低嗓門對我說,上午教導員來看了一圈,說:「有些人把宿舍搞得詩詩畫畫,氣味不對。」

「你要注意啊,」宋北倫說,「我們都出身資產階級,特別要小心,要表現進步。我已經入團了,你也要趕緊入團,否則你就是落後分子。你應該每星期主動去向教導員匯報思想,積極靠攏組織,這樣才有利你的進步。你來之前,我爸爸就來信要我幫助你,我們同在一個單位,我們兩家的關係不要告訴別人,主要是政治上互相多關心幫助,你說是嗎 ?」

「當然當然,謝謝你的提醒。」我的謝謝非常生硬,我的朋友中沒有這樣的人。老宋一片好心,也是他肺腑之言,經驗之談。他雖只比我大兩歲,但在這階級鬥爭無孔不入的社會,已磨練出一身功夫,在領導和同志們間,左右逢源,八面玲瓏。他的開導,當時在幼稚的我聽來,不就是要我去拍馬屁當走狗?簡直奇恥大辱,我驚訝、愕然。

宋北倫父親和我父親同為「民建」【註】上海市委委員,但他謹慎地從不在別人面前露出我們父輩相識的關係,在他警覺的眼神中,我感覺到在階級鬥爭蕭殺氛圍下這個異常革命的單位,我們要避「資產階級出身臭味相投」之嫌,老宋守口之緊、處世之慎、城府之深,他要和我保持距離,顯然我把他當朋友是誤解了。

【註】民建,全稱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國七個民主黨派之一,由章乃器黃炎培等民族工商業者(資本家)創立於1945年。

我們雖都是「剝削階級出身」,他入了共青團,評上優秀團員,眼看前程似錦。在這個超級革命集體裡,他的生存之道、上進之心,無可厚非,但我做不出,做不到。宋同志和我言不由衷,他走他的陽關道,我走上了狹隘曲折的獨木橋,人各有志吧。此後宋北倫在各次運動中表現出色,「思想覺悟」奇高,打打殺殺的事總衝在前,也算六七十年代某一類的典型。

六十年代最令人髮指的就是二十來歲青年的心,已經在異常兇險的政治濁流中,被馴導,被扭曲,被污染,喪失了純真,磨泯了良知,學會投機營鑽,看風使舵,告密整人。這一代稚嫩的花朵,經文革「錘煉」之後成為中國當代社會的主體,全世界都震驚中國人的整體素質低下。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一切根源于那個時代極度的醜惡。

說來我對黨團員素無好感,但在無孔不入的官方宣傳裡,黨團員正派正直的形象,領導幹部對青年同志無微不至的關心愛護,不可謂沒一點潛移默化的影嚮。電影和小說裡更不乏青年學生在上山下鄉、工廠礦山獲得領導重視的情節,我雖不敢奢望這位臉色鐵青的教導員能和我促膝談論藝術,卻也實在沒想到幾本書兩張畫竟招致他如此的敵意。我頓感芒刺在背,范繼峰這對小三角眼時時惡狠狠地盯在我背後,如一頭嗅尋獵物的鬣狗,一條審視路人的惡犬。但要我裝出一個犯錯的孩子般去乞求恩寵,卑躬屈膝地巴結奉承,我辦不到,做不出。

我想象不出一個沒有巴爾扎克、凡高的世界將會怎樣,直到一年之後,這個在我看來不可能的世界,竟如一座巨大冰山真實地屹立在我面前。

【註】文革後宋北倫當上奎屯建設銀行行長,退休回上海,2022年疫情中病故。

格利 发表评论于
博主对六十年代青年特点的描画非常深刻。
上海大男人 发表评论于
一直听到“四个第一”,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文。这林彪的话只有毛懂,似是而非的语言,加上故弄虚玄,糊弄一批工农干部,然后由他们解释,现在依然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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