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55)我和收音機的故事(之二)
文化革命取得一個又一個輝煌勝利﹐終於這一日﹐林副統帥出走摔死了﹐無產階級司令部手足無措﹐顏臉掃地﹐到了1974年底毛主席作了「最新最高指示」,說「文化大革命已經八年,還是安定團結為好。」等於承認文革失敗。
氣氛開始轉變,1974年12月﹐我的監督勞動終於解除,從今以後,雖然還是餵豬,但不再是監督勞動,監督改造,而是自覺勞動,自覺改造,為革命養豬了。
被沒收的收音機還給我,革命領導同志告誡﹐這是為了讓我多聽來自北京的聲音﹐聽樣板戲﹐聽中央社論﹐有利我的改造﹐我表示感激﹐發誓努力改造。
但是我一回到土屋就辜負了革命同志的信任﹐又開始偷聽敵台,真是死不悔改。美國之音有雜音﹐沙沙的很煩﹐我到處搜索﹐只要不來自北京的聲音﹐我都聽。
一次﹐在海頓小號協奏曲(Trumper Concerto)第三樂章主旋律之後﹐聽到一把渾厚的男中音:
這裡是德國之聲﹐Deutsche Welle﹐在科隆發音。
此後我每天晚飯後,八點正,把耳朵貼近收音機,聆聽來自遙遠遙遠的萊茵河畔悠長的電波。我素來熱愛德國﹐康德黑格爾深邃嚴峻的德國,哥德席勒厚實莊重的德國,華格納沉雄崇高的德國,包浩斯現代簡約的德國,偉大的德國,現在德國的聲音,從科隆大教堂來到我身邊。
簡陋的木板書桌(筆者作于1976年7月)
一晚我正陶醉于德國 James Last 樂團演奏的「黃絲帶」,聽見木門嘰嘎一聲,探頭進來的是楊明忠。我的房門是薄薄的木板﹐又沒有鎖﹐一推就開﹐多虧我的收音機是按鍵式四波段﹐我一只耳朵警覺門外﹐一隻手始終放在按鍵位置﹐一有風吹草動﹐立即按下中波﹐聲音馬上就來自北京了。
革命驚覺已成為中國人的習性,第二天楊明忠就在黨支部會議上說,他覺得我好像在聽敵台,「好像聽到裡面有外國話」。但文革畢竟已經江河日下,支部書記呂景洲對他說,「你耳朵不好,你在門外就聽到,那要開多大聲啊?」要在兩年前,憑這句捕風捉影,我就有難了,今天沒人再想多事,連張國富都說,其實章濟塘這人還是不錯的,過去的事就過去算了。
1976年初「德國之聲」發起徵文「我和收音機」﹐我只能把腹稿默記在心。1981年秋﹐我到香港第一件事﹐就是給遠方的德國朋友寄出了我的感恩。過了兩星期就收到該台的刊物﹐全是德文,我一字不識,中文編輯附信告訴我,上面有我遲發的徵文「我和收音機的故事」。我真正感覺到自由的甜美﹐和來自萊茵河畔的芬香。
感謝收音機﹐和收音機那邊的世界。
【附記】楊明洪,湖北人,原國軍新疆部隊排長,1949年國軍新疆警備區「起義」,楊明洪後來成為農場一個連長,1965年調來銀行當股長,文革初期和我一起勞改了兩年,後恢復職務,成為黨支部委員,是我的頂頭上司,1981年我拿到出境證件離開前他和我談話,囑咐我「無論到哪裡都要牢記黨的教導,要革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