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79)夢.咖啡

本人出生上海企業家家族,祖父1901-1972,父親1924-2008,本人1945-,三代百年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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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來的路(79)咖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近三百年來最好的十年。

被革命粗暴切斷了的歷史軌跡,重新嫁接上了。上海的自我意識被喚醒,記起了辣斐德路的梧桐蔭,霞飛路的咖啡香,上海,上海,上海本該是這樣的……

但是,曾經在霞飛路上喝咖啡的一代,已經老去,生長在紅旗下的迷茫一代,需要重新學習喝咖啡的品味和風度。

1989年上海第一家「和世界接軌道」的咖啡店「夢.咖啡」,由錦江飯店和香港「王小姐」合資開辦。前衛男女風靡而至,顯示自己是舊上海文化的傳承者。

王小姐在當時上海也算名人,我在香港半島酒店 Coffee Shop第一次和她見面,她一口上海話,我加入了她為首的集團公司,五家以她為總裁的公司,分别負責上海錦江飯店的夢咖啡、美麗華時裝店、碧麗宫迪斯科,和新錦江飯店鬱金香餐廳,我則為這四家提供裝修設計和廣告設計。

八十年代中期,深圳剛剛起步,廣州領風氣之先,不到北京不知自己官小,不到廣東不知自己錢少,不到深圳不知自己身體不好。上海还在小心翼翼地看北京面色,亦步亦趨,生怕雷池半步,時尚青年炫耀的只是腰間的BB機。

和五十年前沒多少兩樣,茂名路鬧中取靜,錦江飯店臨街一角的夢咖啡,名聲在外,但低調毫不張揚,面向街道的櫥窗用帷幕遮得嚴嚴實實,正門開在錦江飯店裡面一條小巷盡頭,連塊招牌都没有,但上海的時髦男女都知道,下午七點開門前已經在門外排隊。百來平方的面積被一個舞台佔了大半,台下幾十隻小圓桌只能容納不足百人,桌上一盞小蠟燭,發出溫馨的微光。音響設備是當時頂級的,震耳欲聾的重金属迪斯科響起,台上使勁扭動腰枝屁股的舞者,在鐳射燈光的閃爍中,群魔亂舞。

「夢咖」是上海新潮人心中的聖地,改革初期上海唯一最洋气的場所,到了這裡就到了香港,到了資本主義。

那幾年是外商春風得意、撈飽撈足的時期,王小姐是錦江集團老總任伯尊的「乾女儿」,任伯伯則是道涵書記的四大金剛之一。夢咖啡、鬱金香的領班,都由香港派去,餐廳裡的「生抽王」、「雞精」、「立頓茶」、新鮮檸檬,乃至胡椒、鹽,都從香港運去。深水埗批發來的中檔服飾放上了美麗華時裝店的殿堂,上海人知道了什麼是套裝,什麼是皮夾克。我們每月發出一個集裝箱,然後王小姐把一張貨單交給任總,「伯伯」大筆一揮,幾十萬美元就匯往香港。

夢咖啡把香港式蛋糕帶到上海,如果你還記得當時上海的「奶油蛋糕」什麼樣,你就明白今天我們吃到的各種鲜果栗子蛋糕和過去多麼不同。那年鄧小平在上海過年,一個寒風懔栗的早晨,任伯尊坐車經過,赫然見到夢咖啡門口排隊等開門的隊伍裡,有鄧小平的警衛員,任總立即請他進來,問清首長喜歡哪個品種,從此,爺爺一到上海,幾隻夢咖啡蛋糕已經送到西郊賓館。

新錦江飯店落成,頂樓的旋轉餐廳也交給我們管理,汪道涵市長乘觀光電梯登上四十樓,大加讚賞,說上海已經和香港紐約在同一條軌道上了,旋轉餐廳高踞上海之顛,一百八十元的自助餐也是上海之顛。

這些年,王小姐風生水起,從加州運來的黄色 Ford Mustang 敞篷跑車,是四九年後大陸第一輛跑車,馳騁在淮海路上,着實風光了一陣。

但是,好景不长,屋漏更逢暴雨,「六四運動」被鎮壓後,文革幾乎死灰復燃,老鄧緊急登程南巡,啟動上海浦東新區,挽救奄奄一息的改革開放。慘淡幾年之後,中國終於踏上改革開放的第二階段,政治改革剎車,紅二代全盤接班,一步跌入急功近利、全面貪腐的深淵。

九十年代初,任總退下了,錦江集團總裁位置交給錢學森的弟弟錢學中,抓實權的是文革中「三結合」進領導班子的青浦人民公社書記賈某人。中國領導班子轉換的怪現象是新任一定把前任說得一錢不值,然後他進行整頓,一朝天子一朝臣。王小姐是靠「任總」起家的,現在是「賈總」當家,日子不好過了。我們全面撤退,讓給「賈總」挑選的新投資者,這是應該的,錢要大家賺嘛。

夢咖啡由錦江接手,碧麗宫成為上海第一個有坐台小姐的官辦淫窟。

王小姐的公司鳥獸散,我和王小姐多年沒見,直到年前,在街頭邂逅當年一起的阿Paul,「王小姐死了十幾年了。」這位上海亨德利鐘錶行的小開說,我才知道王小姐已不在人世。算一算,她死時才五十出頭,當然不是因為窮,她在半山的豪宅至少值千萬。

王小姐王康齡出身低微,中學時住在香港東區貧民窟,仰望渣甸山上的富人住宅,做着灰姑娘的夢,香港電影「垃圾千金」就是她們的寫照。但上天竟這樣刻薄她,她不但没有出眾的姿色身材,小兒痲痺症給她一條殘疾的右腿,她連裙子都不能穿。我知道她心裡的苦,哪有女孩不想穿漂亮的超短裙?她努力,努力,再努力,進入了半山的名校,那裡很多是上海籍富商的子女,七十年代初,她獲得閨密、著名富商陸達權千金的邀請,陪同去法國留學。王小姐是陸小姐的Tomboy,同性戀中的「男孩」。

幾年後,王小姐回來了,恰逢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期,此時的王小姐,已經見過大場面,學會了大氣派。結交名人,海闊天空,牛皮吹上天,這個時代「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她成功了。

她爛賭,每晚麻將出入幾十萬。她吸毒,嚴重依賴一種英國咳嗽藥水,她咕嚕咕嚕一瓶灌下去,立即精神煥發。當然最後一件事不能缺,她包養了一個上海女人,我第一次在公司見袒胸露背的她,嚇一大跳,同事們拼命給我做眼色,原來她是個澳門妓女。

中國共產革命,把全國財富囊括以盡,如今改革開放,重新回到三四十年代上海的魚龍混雜、官商勾結、黑白二道、巧取豪奪。一場不公平分配,大部份財富最後落入共產黨紅二代之手,中國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五十年前,只是換了一批人。現在這批「成功者」,他們的人格品質、道德承擔,是無法和三四十年代的有產者比肩的。

王小姐奮鬥過、成功過、風光過、揮霍過,但她只是在改革初期的漣漪中,在巨浪狂潮來臨前的一個小小浪花,當中國大陸「崛起」,她已經香消玉殞。

今日中國,今日上海,今非昔比,「夢.咖啡」,早已被上海人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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