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83)尋覓祖父的腳印
整理祖父遺稿時，天津路、寧波路、富康里，這些地名一再出現，引發我探訪舊地的欲望。今天我站在了祖父事業的中心地，河南路拓寬了，蓋了不少極現代的辦公大樓，但一拐進天津路寧波路，馬上又回到了「民國時代」。
祖父1924年在上海開設的第一家公司華豐祥棉布號在天津路富康里8號，1938年祖父開設榮豐紗廠，辦事處設在富康里10號，家住在隔壁8號，直到1941年遷入愛麥虞限路45號 (紹興路54號)。
富康里，左即8號 (筆者攝2014年)
天津路寧波路之間，互相穿通的富康里、五福弄、石潭弄，這一大片建於世紀初的石庫門里弄，經歷了近百年風雨，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佝僂蹣跚地擠逼在新上海的高樓陰影下我感覺昔富康里應該是天津路295和305弄。我在幾條弄堂裡循跡拍照，見一個老人坐在後門口，便上前探問：「老伯伯，儂多少高壽 ？」
他用手比劃着，「八十六了。」
「噢，格儂一定曉得，格搭是以前的富康里嗎？」
他想了一想，說：「是咯，是咯，以前喋面叫富康里，格面叫盆湯弄，現在唔沒人曉得了。」
「噢喲，儂是老上海伐？來尋老早格地方。」幾個在一旁水斗裡洗衣服的女人說。
「是咯，我屋裡以前住在格搭咯，我爺爺1924年在喋搭開公司，以前格搭儕是錢莊搭公司。」
一個中年赤膊男子叫起來：「儂看看，儂看看。1924年！迭格房子起碼九十幾年了，政府講動遷，講了廿多年了，阿拉還住勒迭搭，格日腳哪能過？」
「動遷總要動遷咯。」我好像幫政府講好話。
「赤那講得好聽，屁照精啦！現在地產介貴，格一片地方動遷起碼要幾百億，啥人買得起？政府只曉得貪污，又勿肯拿鈔票出來。那娘咯東菜！」洗衣女人和赤膊男子一起憤憤不平。
「好，謝謝，謝謝，老伯伯保重。」
我趕快離開，退出這即興的反政府活動。
1944年底，祖父在富康里對面的天津路258號購地建造了他企業的總公司豐業大樓。
半個多世紀來天津路中段沒多少變化，豐業大樓依然是天津路的制高點。清水泥牆﹐
大玻璃鋼窗﹐樸實無華。最近大樓翻修一新﹐刷上了淺紅色粉彩﹐最顯眼的是「豐業大樓」四個大字 。
我走進大樓﹐乘電梯上最高一層﹐玻璃門鎖着﹐那裡應該是祖父過去的辦公室。現在每層都有一兩家小型私人公司﹐他們正如八十年前的祖父﹐從鄉間來到上海﹐開創自己的事業。
中國革命的結果﹐竟是重新回到一個世紀前的起點﹐把前人艱難開闢的路重新走一遍﹐謂之「摸石過河」﹐謂之「改革開放」。
豐業大樓（筆者攝2014年）
今日中國的社會紛雜，今日上海之市場混亂，和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沒有太大差別。所不同者﹐號稱無產無私的革命者﹐在罪孽作盡之後﹐不是去了萬惡的西方﹐就是住進西郊的別墅。而豐業大樓還在﹐像一個沉默的見證者﹐看見過往日祖父的興隆輝煌﹐也看見了今日英雄們的卑劣無恥。
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古稀隨心所欲，豐業大樓六十七歲了，依然屹立在天津路山西路西首，依然是天津路中段的制高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