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來的路(99)隧道盡頭是光明
不知哪位哲學家寫下了「究竟隧道盡頭是光明﹐還是光明盡頭是隧道」這句哲理名言。我在新疆的十七年改造生涯﹐無疑是黑暗的隧道﹐但是在隧道裡﹐人心仍然可以有光明﹐而在光明中﹐不少人心卻鎖在隧道。
離開新疆二十多年﹐越久越感到割舍不了內心和這片土地的血肉相連﹐夢繫魂牽﹐縈繞心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整個生命的一部份已埋葬在那裡﹐和大漢西征將士﹑盛唐邊塞詩人一起﹐永遠留在了那遼遠的大地。
九十年代初新疆搭上開放的末班車﹐邊境易貨貿易興旺﹐小朱和我在烏魯木齊註冊了一個「中外合資」邊境貿易公司﹐以石河子的砂糖交換哈薩克斯坦的鋼材。(我與小朱1978年在烏魯木齊相識﹐其父是新疆交通廳廳長)
1993年5月﹐我在離開十二年後重返新疆﹐烏魯木齊改變了不少﹐直到車經過正待拆重建的天山百貨大樓﹐這是六十年代建設兵團屬下最高級的商場﹐站在這破殘低矮的「大樓」面前﹐剎時又回到了文革年代。第二天﹐驅車前往邊境西陲阿拉山口﹐依然是我當年往返過幾十次的烏伊公路﹐獨山子煉油廠的重型油罐車迎面而來﹐呼嘯而過﹐令我產生仿彿回到了1964年的錯覺﹐但此刻我坐在舒適的三菱越野車內﹐兩個時空在我心中交叉顯映﹐百感交集。
我數着路邊的里程碑石﹐99公里﹐100公里﹑101公里……
「101!」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1967年底﹐造反派把我押到奎屯最北最偏僻的131團農場4連監督勞動﹐終得肝炎進了石河子醫院﹐半個月後當我得知造反派已來人抓我回去時﹐不顧一切落荒而走﹐在戈壁荒漠中行走了一天一夜後﹐「就在這裡﹐就在烏伊公路101公里的里程碑前﹐我搭上一輛去烏魯木齊的卡車。」
我說到這﹐小朱大叫「停車停車﹗」司機把車倒回到101里程碑旁﹐下車留影﹐我好像看見了二十五年前的我﹐拖着大病未癒的軀體蹣跚走來﹐那個我﹐絕對想不到今天﹐那個我﹐如果被造反派抓回去﹐很可能活不到今天。
烏伊公路101公里路標 (攝于1993年)
今天﹐我坐着綽新的三菱 Pajero 回來了﹐當年奎屯的舊貌只剩六十年代的露天電影院了﹐一切都被迅速抹去﹐但黑暗年代烙刻在我們心頭的火印﹐也能這樣輕易抹掉嗎﹖
原先奎屯滿城的白楊林帶﹐在改革大潮中﹐大部被毀。我特地去尋訪東果園那條林蔭大道﹐卻只剩凋零殘餘的一小段﹐也終逃不過土地日益沙化的宿命。
九十年代初回去過三次之後﹐直到2004年才又一次回去﹐那次專為攝影﹐尋覓越來越遠去的那個我的背影。
在奎屯只剩最後一個老朋友了﹐1967至68年在131團4連同寢室的老任﹐這個「地主出身」的四川農民。在人鬼顛倒的年代﹐在那偏僻的農場連隊﹐在土塊壘成的陋屋﹐在昏暗油燈照亮的角落。他曾給我很多友誼﹐我永生不會忘懷﹐儘管我們只相處了七個月。
我們在奎屯重逢﹐他的臉暴晒得更黑﹐他的手勞作得更粗。他女婿開車帶我們去看他承包的一百多畝田地﹐和他為十幾個僱工蓋的宿舍。我說﹐你現在半夜起身學雞叫吧﹖
他仰天大笑:「半夜雞叫周扒皮 【注1】﹐我老爸只有三畝地就被劃成地主﹐我現在不當地主怎對得起我老子 ?」
他爽朗的笑聲迴旋在廣袤大田上空。
【注1】「周扒皮」是中國小學課本中,高玉寶小說《半夜雞叫》的地主,半夜裝雞叫,逼農民去工作,這是為了階級鬥爭而被塑造出來的典型地主形象。
在當年囚室前
在當年宿舍前
筆者和老任(攝于2004年)
他帶我去看當年的宿舍﹐土牆泥地蘆葦頂﹐經過四十多年風雨侵蝕﹐破爛傾塌得像戈壁灘的廢墟﹐居然還有人住﹐來自甘肅四川山區的農工﹐每年5至11月在新疆從事耕作勞動﹐賺取幾千元收入﹐西北第一場雪降之後返回老家﹐第二年再來「淘金」。
老任把我領到農藥倉庫﹐「記得嗎﹖你那時就被關在這裡的。」1968年夏發生了楊青山逃跑事件﹐我被關在這間沒窗的小屋﹐直到身患肝炎離開。
如今站在門前﹐我又見到了過去的我﹐消瘦憔悴﹐低着頭被兩個紅衛兵押到這裡﹐鐵鎖在背後匡啷一聲鎖上。
這裡到處都有時光隧道的入口﹐我在兩個時空之間穿梭﹐當年﹐誰敢相信毛大神也會死﹖誰敢想象中國會在復辟資本主義的道路上走得那麼歡快﹐誰敢想象「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的諄諄教導變得連一堆牛屎都不如﹐誰敢想象當年的反革命份子今天這樣地回來?
「胡漢三【注2】回來了!」
我願意相信隧道盡頭是光明,雖然那隧道很長很長 ……
【注2】胡漢三是文革電影《閃閃的紅星》裡的惡霸地主,文革中,地主資本家被醜化成妄圖復辟的地主還鄉團,「胡漢三回來了」就是他回來反攻倒算的台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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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 X1993 曾在1993年参加过乌鲁木齐边贸洽谈会,正好我也在场,我在前面答应他贴上当时照片,现补于下:
乌洽会-1993.8.29.
天山天池-1993.9.1.
天山牧场
这样的宁静现在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是人山人海的旅游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