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上部 （第9,10章）

何处寻尘香

上部

二十年一回首，六十年一轮回；时光宛如桃李树上的秋蝉，把记忆吸吮得几近枯竭。

第9章

三年级即将结束，一叠叠期考卷子已经被批阅过，无论分数高低，都安静地躺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跟往常一样，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着，老师们有好多事情要做，同学们有好多话要聊；跟以往又有点不一样，老师们脚步匆匆，进进出出开了好几次会议，忙得没时间管一年一次的期末大扫除，而是临时交待各班班长，让他们负责起这个老师们认为并不复杂的事。

期末大扫除是每个学年的最后一次集体活动，目的是把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清扫一遍。学校其实很干净，基本上没有垃圾，所有能吃的都吃了，不能吃的都作了肥料，没有塑料袋更没有易拉罐。唯一需要清扫的是灰尘，可灰尘永远打扫不干净：教室里是灰浆地面，每踏一步都在产生灰尘；教室外是黄泥地，表面上一层浮土，大风一刮到处都是黄尘沙土。

按以前老师的方法，各班班长把班里的同学分成四组。教室外两组，一组负责打扫教室前面的空地，一组负责教室后面的空地；教室内两组，一组扫地，一组擦桌子。每个小组长负责好自己的小组任务。

第一次没有老师的看管，几个班长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他们突发奇想，商量着来个竞赛，看哪个班最快完成任务，然后给老师们一个惊喜。周围的同学们纷纷摩拳擦掌表示赞成，说这学期还剩很多力气没用完呢。

说干就干，各班准备就绪，班长们一声令下，三年级的大扫除比赛正式开始。只见三年级五间教室前后很快扬起一团团烟尘，然后一团团的小烟尘逐渐扩散，连成一片。个别班级扫地前偷懒图快没洒水，黄色灰尘更是冲天而起，宛如黄龙升天。此情此景有如电影里的战斗场面，激起了男同学的争强好胜，他们为了争第一，埋头拼命猛扫，竹扫帚在地面划开一道道口子。黄泥地的地面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刚开始还能看清男同学们奋力扬臂的英姿，几分钟后灰尘已经把他们淹没，只剩下人影绰绰，杀声震天。女同学早早跑了出来，远远扎堆站着，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兴奋得像斗兽场上的观众。

教室外烽烟弥漫，教室内也一片狼藉，蔡文胜赵小强曾老八分在扫地的一组，组长是林娟，几个男孩子拿出“挤油渣”的干劲，分成几路低头猛扫，地上的尘土一半扫进簸箕里，一半扬到了天上。这可害苦了杨老三他们擦桌子的一组，刚擦干净一张桌子，半空中灰尘落下来又脏了。灰尘落在桌椅上，也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一个两个变成了灰头灰脸的卖炭翁。

大扫除的闹剧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几个路过的高年级同学跑去告状，三年级的老师集体从办公室跑了出来，惊吓之余喝止了这场矿山学校历史上最荒谬的大扫除。等扬尘慢慢消散，三年级的男同学们逐渐露出真容，一个个灰头土脸，汗水在脸上冲出一道道沟渠，擤出的鼻涕都是黑黄黑黄的。

老师们紧急商量，决定停止大扫除，也顾不得批评几个垂头丧气的班长，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女同学大都去水龙头接水洗干净脸，多数男同学不在意，反正平时也没干净到哪去，上上下下拍打一下完事。十分钟后，同学们回到了自己的教室，各班班主任神情严肃地走进教室。

石老师穿着一件合身的新衣服，脸上严肃的神情依旧。她认真讲述刚才教师会议精神，讲着讲着发现有矛盾，又从头讲一遍，因为很多信息她也是刚了解，还没来得及融会贯通。

这一回，蔡文胜没有扭转头，他认真听石老师的每一句话，有几次石老师发现自己讲错了，把黑板上写错的擦干净，他也跟着在脑子里用橡皮擦擦干净。半小时后，石老师终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明白。

最后，石老师激动宣布：下学期的四年级作为全校的实验年级，要分重点班。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中国恢复了高考，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得以重生，不再搞所谓的推荐，不再唯成分论，高考的大门对每一个人都敞开。消息一出，全国上下欢腾一片，掀起努力学习考大学的热潮，新华书店里所有高考书籍被一抢而空，图书馆里座无虚席，星期天一大早排起了长队，晚来一步就借不到书看。高考时更是出现各种奇观，考生五湖四海五花八门，有来自城市有来自乡村，有五十不惑也有十六芳华，有师生同进考场，还有父子一起上阵。。。。。。

矿山学校的领导在这股热潮中探寻未来办学的方向，他们走出矿山，到县里，到市里去学习取经，在经过激烈的讨论以后，做出几个重大决定：学校未来的办学方向不再以学工学农为目的，要以考上大学为目标；从现在开始要在每个年级抓教学，期中考试不再开卷，对成绩优秀学生要大力表彰；今年在四年级试办重点班，如果成功再逐步推广到其他年级。

学校的老师大都怀有知识分子的情怀，十年间知识分子一直顶着臭老九的帽子，在工人老大哥、农民小老弟面前抬不起头。现在整个国家把教育提上一个空前的高度，老师们的热情被极大地调动起来，即将升到四年级的三年级老师们更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个个欢欣鼓舞，走路都带着小跑。

看着台上石老师的慷慨激昂，蔡文胜也很兴奋，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一个契机。他的想法朴实简单：如果能上重点班，他就能摆脱石老师。对他而言，石老师就是说话啰嗦长得胖的观音菩萨，天天给他这个孙悟空念紧箍咒。

台上的石老师再三强调，重点班的同学不光要学习好，还要思想好、品德好，还要有老师的推荐。石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地扫了扫蔡文胜，蔡文胜这次没敢扭开头，他怕石老师不推荐他，怯生生地接住了石老师的冷眼。

课间休息时间，蔡文胜没有参与和小伙伴的打闹，在心里给自己做全面评估：自己的学习成绩没有问题，语文不错，数学更是遥遥领先；思想健康，脑子里都是积极的想法，比如长大了保卫祖国，每天骑着骏马开着坦克巡逻，或者当上科学家，发明很厉害的武器，把美国坏蛋消灭光；品德也蛮好，乐于助人，拾金不昧好几次，从一分钱到两毛钱都交给了老师。

除了石老师说他骄傲自满，让蔡文胜最担心的是自己喜欢高年级女孩，会不会算作品德不好？这件事只有赵小强知道，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连好朋友杨老三都不知情。思前想后，他打定主意，如果被赵小强检举，自己打死不承认，赵小强人缘不是很好，大家不会相信他。

放学四人小分队又上路了，还是一前一后两组。从糖老头第一次来队里放炮，赵小强便离队了好一阵，忙于在回家路上给其他小伙伴讲爆米花的神奇和甜蜜；后来随着糖老头来地质队的次数增加，吃上爆米花的小孩越来越多，赵小强才回归小分队。

后面两人还是不说话，前面两人说着话，气氛和往常大不一样。

“我觉得我进不了重点班。”杨老三先开了头。

“你肯定能进，你是三好学生，又是班干部，石老师说了要又红又专。”蔡文胜说。

三年级以前的文化学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学工学农学大寨。杨老三学习成绩中等，但他勤快能干，个子不高但力气很大，无论是劳动课到河边挑沙，还是学期末的积肥挑肥，包括除四害，夹老鼠赶麻雀拍苍蝇捏蚊子，他都能超额完成学校下达的任务，平时严格遵守纪律，思想积极上进，连续拿过两次三好学生。

“倒是我很危险，石老师不喜欢我，肯定不会推荐我。”蔡文胜接着说。

“你成绩那么好，我打赌你肯定能进。”杨老三说，他一直羡慕蔡文胜学习好，如果自己成绩再好一些，进重点班就不成问题了。

“你们光互相安慰没有用，要会摆道理。道理摆清楚，结果就自然而然清楚了。”插话的是后面的赵小强，口气自信又自满。

四人的队形有了变化，赵小强走在蔡文胜和杨老三中间，曾老八紧跟在赵小强后面。

“你们都有机会，但都有危险。”赵小强这么开头，大家一下都紧张起来，虽然赵小强嘴里的“你们”并不包括曾老八。

“能不能进重点班，就看是不是又红又专。红就是表现，专就是成绩。”赵小强说，“你们俩，一个专而不红，一个红而不专。”三人点头。

“如果是从前，红比专强，但是现在，专比红强。”赵小强继续侃侃而谈，把“红”和“专”来回地倒腾。蔡文胜杨老三屏息静气听着，觉得他讲的道理自己也想过，可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摆得更加有道理。

赵小强侧脸：“按理说，你的成绩肯定没问题，进重点班理所应当，可是你不听石老师的话，经常对着干。你们仔细看，石老师面相是很凶的，是老虎的面相，而我们都是属羊的；如果一只羊不听话，老虎会怎么样？”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石老师蛮像母老虎，蔡文胜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四人从矿山走到了地质队边界，赵小强说了一路，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几人频频点头。按他最后的结论，蔡文胜有可能获选，前提是石老师大人有大量；杨老三也有可能，前提是石老师不推荐学习好但不听话的人，比如蔡文胜。

听他这么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蔡文胜和杨老三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

来到十七号屋尾，赵小强干净利落地转身回家去了。剩下三人继续往前走，都一言不发；到了蔡文胜家门口，蔡文胜看一眼杨老三，说：“我们要么一起得，要么一起不得。”杨老三用力点点头。

一旁的曾老八也点头，说这样最好。

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蔡文胜脑子又烦又乱，路口的小黄依旧热情迎接，也没能减少他的忐忑和焦虑。小黄从房尾一直跟到家门口，看小主人一直不理人，便生气地猛嘬他的裤脚，蔡文胜这才反应过来，进厨房给小黄拿吃的去了。

第10章

即将到来的重点班定点实验，把三年级推上了风口浪尖。有动力就有干劲，有干劲就有效率，三年级的老师们经过几天的评估讨论，终于把重点班的名单确定下来，用大红纸抄着，贴在学校宣传栏里。

听到消息已是傍晚，蔡文胜一路快跑慢跑，一口气从地质队跑到学校，宣传栏里果然贴着一张醒目的大红纸。

喘着粗气，顾不上心口还砰砰直跳，蔡文胜一目三行看过去，没有自己的名字。他赶紧换个方式，变成一目两行，看了两回，四行都没有！这时候他开始心慌，身上在冒汗，手心也在出汗。又看了两行，还是没有！蔡文胜慌了神，他赶忙闭上眼睛，心里默念：观音菩萨保佑我，孙大圣保佑我！这次他不一行行看了，他一个一个名字的看，终于在倒数第一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一下如释重负，真是阿弥托福啊！

等回过神来，蔡文胜赶紧又往大红纸上寻找，一连看了三遍，还是没找到杨老三的名字。刚刚大好的心情冷落了不少，好朋友没能一起上榜。往回走的路上，他一直想，杨老三肯定很难过，又想，赵小强的说法很有道理，自己和杨老三是跷跷板上的两头，一头上去了，另一头就会下来。蔡文胜自我纠结了好一会，虽然有些内疚，可还是庆幸自己是上去的那头；想着马上可以给爸爸妈妈报喜了，心情又好了起来。

两天后，蔡文胜的数学老师来家访，要和蔡文胜妈妈聊一聊，让蔡文胜先到屋外玩一会。原来这次蔡文胜被选上还真的有波折。

计划中的重点班名额是五十人，三年级五个班，每个班选十个左右学生，由班主任提名，科任老师附议。石老师的十人候选名单里，没有蔡文胜，教数学的罗老师对此提出异议，认为蔡文胜成绩优异理当入选，但石老师对罗老师的异议表示异议。两人坚持己见，谁也不能说服谁。

三年级的主要科目是语文数学，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意见相左，让年级主任有些为难。讨论会上，罗老师拿出蔡文胜的期考试卷，卷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打着大大的一百分。年级主任看了试卷，转头问石老师：“那蔡文胜的语文期考怎么样？”

石老师道：“他的成绩还可以，但他不遵守纪律，上课老是不听讲，影响别的同学。”

罗老师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难免调皮，重点班还是应该以学习成绩为主要标准。”说完罗老师又说：“这次学校确定了以考大学为目的的办学方针，考大学以成绩为主，如果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进不了重点班，那推广重点班就失去了意义。”

罗老师的坚持是石老师没想到的，而其他班的候选名单几乎没有争议，她有点打退堂鼓：“反正我丑话说在前头了，以后他做出什么违反纪律的事就不是我的责任。”年级主任看石老师让步了，赶忙说：“那这样吧，先给蔡文胜一个机会，如果他表现不好再把他退回普通班。”

罗老师的话把蔡文胜妈妈听出一身冷汗，赶紧拉着老师的手：“真是太感谢你了，你帮了蔡文胜大忙了。”

罗老师说：“我们都是地质队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弟有出息，而且蔡文胜确实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才那么坚持。我原来也犹豫要不要和你说，现在我把情况和你说明了，是想让你们多督促蔡文胜，他如果表现不好，那我的脸上也无光啊。”

蔡文胜妈妈说：“那是一定的，我们一定好好教导他，不让老师失望。”

罗老师出门前叮嘱蔡文胜妈妈，说这件事就不要跟蔡文胜说了，免得他有思想负担。

走出门来，罗老师对蔡文胜说：“上了重点班要更加努力啊。”蔡文胜看着罗老师腼腆地笑着直点头。

暑假终于来了。这个暑假和以往不一样，蔡文胜雄心勃勃。选上了重点班就要好好表现，妈妈鼓励他说，每天的一小步，就是将来的一大步。蔡文胜很快制定出一个详细的学习计划，每天早上学习一个小时数学，一个小时语文，半小时阅读，半小时朗读，争取在第一个月把学校的暑假作业完成。为了德智体全面发展，学习之余的活动安排得也很丰富，每天下午和同学们一起去小河边游水，或者去树林里打鸟，或者去田里烤红薯，晚上去操场玩抓特务、打游击。

由于活动繁多，他把时间计划得很细致，精确到分钟。按他之前做计划的经验，他还留下来一些自由活动时间，给自己留了些余地。

蔡文胜努力严格遵守时间计划，每天都按计划表来生活。一个星期下来，计划执行得非常好。这一年他十岁，还是个少年，时间一长，便开始松懈起来，因为从第二个星期开始，他执行计划打了一点折扣，当然也不是太多，下午和晚上的计划还是执行得很不错。

书里的科学家们说，时间是匀速的，所以有了计量时间的钟表，可蔡文胜发现时间肯定不是匀速的，比如早上做作业的时间就很慢，下午和晚上的时间就不经用，他当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朴素的相对论。

每天下午他和杨老三，曾老八都会聚在一起，有时候也会叫上赵小强，四个人顶着烤人的夏日，到小河边去游水。小河在地质队的西北边，从大山上流下来，水质清澈见底，水里的小鱼干净得透明。河道里堆满了鹅卵石，最大的有单人床那么大，还有桌子大的、凳子大的、碗大的、棋子大的、黄豆大的，这些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把小河变得丰富多姿、兴趣盎然，清澈凉爽的小河成了夏日里孩子们的天堂。

小河的水不深，大多只到肚子的高度，家长比较放心，没有禁止他们去小河游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淹过小孩的高度，那是一个比较隐蔽的转弯处，四周被高大的树木围绕着。因为隐蔽，外人看不见，这个地点约定俗成的成为了女孩子特定的游水场地，她们把这个地方叫做“转水湾”。每次他们四个人经过，都能听到树丛里面传来银铃的笑声，让这个地方充满着神秘，男孩子们没说话，心里都有点神往。

一天，大家去河边时又路过“转水湾”，下面又传来银铃的笑声，几个人照例又心驰神往了一下。蔡文胜问：“你们谁去过转水湾？”

杨老三说：“我没去过。”担心大家不相信，接着发誓又说:“如果我说假话就得红眼病。”

杨老三说的红眼病是一种很让人羞耻的病。在小孩子的世界里，眼睛红肿不是病，而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般暗指偷看了女孩子洗澡。当时基本没有科普这回事，科学常识和民间故事一样，以口口相传为主，一传十，十传百，传着传着就真假难辨了。

孩子们如果得了俗称红眼病的结膜炎，就会形单影只，低声下气，不敢抬眼看人好多天。结膜炎是一种急性传染的疾病，把患者隔离开来是最好的防疫。难道“红眼病等于偷看别人洗澡”不是无稽之谈、空穴来风，而是出自于一些用心良苦的儿童医学心理专家？

听到杨老三的发誓，曾老八也跟着发誓，说如果去过就会得红眼病和癞皮头。曾老八以前得过红眼病，大家都知道，所以他发誓只说红眼病难以让人信服，他辩解说他以前得红眼病时真的没有看别人洗澡，而且赖皮头比红眼病更厉害，红眼病一个星期就好，赖皮头可能要几个月。

这时赵小强突然叫了起来，“快看，快看，有蝌蚪！”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路边稻田旁有一汪积水，一群群小蝌蚪在水里摆着尾巴游来游去，有的还长出了四肢，在水边爬行，像是迷你四脚蛇。杨老三和曾老八高兴起来，争先恐后跑上前，弯腰去捞水里的蝌蚪。蔡文胜也跟着向前冲了两步，脑子忽闪一下，莫非赵小强。。。。。。

他转头去看身后的赵小强，赵小强挤了挤眼睛，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