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是个文化十分繁荣昌盛的时代,人才无数,大师辈出,佳人甚多,就連和尚也很有名,人们最熟知的非弘一法师李叔同莫属。其实民国年间有名的出家人还真不少,其中还有一个著名度略逊于弘一的就是苏曼殊了,本文就来说说这位学富五车、思维奇特、行为乖张、三次出家、又三次还俗;向往佛门清净却又贪恋红尘、半僧半俗的民国旷世奇僧。
1884年9月28日,苏曼殊出生于日本横滨,原名戬,字子谷,学名玄瑛,笔名印禅,苏湜,不过他一生名号颇多,不下三四十个,至于大家熟知的曼殊则是他出家以后的名号。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广东香山人,17岁时即继承父业,赴日本横滨经商。初营苏杭丝绸布疋,后营茶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当上外商茶行买办,有钱后还捐了个七品的小官。这捐官最早可追溯到秦朝,始作俑者竟是秦始皇,始皇四年,秦遭蝗灾,政府下令百姓捐纳一定数量的栗可赐爵一级,虽不直接授官职,但巳具捐官制度雏形。捐官制度在汉、唐,明各朝代都有存在,但都为潜规则,非正式制度。到清代,捐官制度达到极致,成为官员选拔的途径之一。捐官制度造成吏治腐败,贿赂公行,贪污成风。晚清谴责小说《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官场现形记》中对捐官之丑态描绘得可谓淋漓尽致。苏杰生在横滨娶了日本女子河合仙为妾,河合仙有个妹子河合若子长得十分漂亮,她从乡间来姐姐处帮助料理家务,被这登徒子姐夫忽悠上了手,并怀孕生下了一个男孩,这就是日后的曼殊。民间有个传说说是私生子往往非常聪明,这本是无稽之谈,不过在曼殊身上倒是得到了佐证,也许是偶然的巧合吧,这个小男孩长大后真的很聪明。苏杰生为怕出丑,就另赁屋给若子居住,这男孩就谎称是河合仙所生,由她抚养。河合若子3个月后便回转乡下,父母非常生气,后来若子草草嫁了个军官,从此与苏杰生再无联系。
曼殊六岁时被其父带回中国,与嫡母黄氏、庶母大陈氏一起生活,而养母河合仙则留在日本。因他是与日本人生的私生子,在家中遭歧视与折磨,受尽了白眼,使他在童年时便过早饱尝了人世间的艰辛,也造就了他敏感脆弱内向忧郁的性格。7岁时开始接受启蒙教育,入本村简氏大宗词私塾从业师苏若泉,苏若泉对他甚为关怀。童年时的曼殊智力平平,但有一种天赋,就是绘画的才能,《潮音-跋》记载他“4岁,伏地绘师(狮)子频伸状,栩栩欲活。”童年时表现出的绘画天才,也让他日后在人们心目中把他与画家这一称呼联在了一起。13岁时父亲将他带往上海进西班牙牧师办的教会学校学习英文,小小年纪就掌握了中日英三种语言,多元文化的交融开拓了他的视野。17岁时他重返日本,入横滨大同学校,他此次日本之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养母河合仙,河合仙从小把他视若己出,让他感受到了母爱。在日本他住在养母家,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曼殊很快引起了村人的注意,其中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日本姑娘菊子对他一见倾心,常偷偷给他写信写诗表达爱慕之意。菊子生得很漂亮,圓圓的脸蛋上有一对灵动的大眼睛,少男少女萌生的爱情最是让人动心,情窦初开的两人频频在河边、村头约会,这在当时民风保守的日本乡村被视为淫秽,让菊子的父母出了丑,于是对菊子严加管束。菊子不堪其辱,跑到两人时常约会的河边投水自尽,万念俱灰的曼殊离开了日本,离开了养母,回到广东,在白云山浦涧寺出家。这是他第二次出家,他的第一次出家在童年,那年他大病,家人把他丢入柴房让其自生自灭,幸得大嫂相救,逃出鬼门关的12岁小男孩离开苏家漫无目的地游荡,期间遇到和尚赞初,并随他入寺做了个小和尚,但他因偷吃烤鸽子被逐出寺院。也许曼殊早有夙根,在他4岁时有一相面大师过其家,见到双目炯炯的曼殊,惊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曼殊虽为出家,但与出家后潜心修禅的弘一法师不同,他身在佛门却还心系红尘,不守清规,四处寻花问柳,喝酒吃肉,被佛寺赶出。
曼殊在日本期间,曾加入留学生反清革命组织青年会,认识了黄兴、陈天华、章太炎等革命志士,他激情澎湃投身革命,还把自己的生活费捐献出来作活动经费。袁世凯妄图称帝时他发表《讨袁宣言》。1903年底,他去香港找好友陈少白,陈向他讲述一些革命党人的腐败行径,以及康有为贪污海外华侨损献的革命经费,顿时大怒,当即向陈借枪要去枪杀康有为。这次香港之行把他心中的革命热情减退不少,当然还有其怪异的性格注定他不能成为坚定的革命党人。回国后他曾在吴中公学教书,在此期间,开始创作诗词小说,绘画,翻译外国文学作品,又赴沪任章士钊主办的《国民日报》编辑。这段时间他在文坛纵横驰骋,妙笔生花,发表了一系列针贬时弊的时政论文,在海上引起不小轰动。他翻译法国作家雨果的《悲惨世界》在《国民日报》連载,这是雨果小说在中国的第一部译本。他又以五言律诗翻译拜伦诗集,不仅译出了原诗的意境,更有中国诗歌格律特色。鲁迅读后也赞不绝口,称“心神俱佳”。1904年曼殊再次在广东惠州出家,并取法号曼殊,从此就以正式和尚身份吃斋念佛。
1908年苏曼殊去日本療养,在那里他结识了艺伎百助枫子,她的美丽与高超的琴技把他吸引住了,每有枫子的演出他总前往捧场,天长日久,两人暗生情愫。百助委婉向他表示愿意托付终身,曼殊听后顿时陷入矛盾之中,他对枫子确有爱怜之心,然而他巳心许佛门,不能成家,此时的心情是不是有些像唐僧在面对女儿国国王时发出“若有来世------”那样的无奈,只能违心地离去,并为枫子写下十首《本事诗》表明心迹,其中第一首最有名:“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又:“禅心一任娥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瞋。”虽说如此,然而曼殊一生中却与30多个女子有不解情缘,若光从这一点给他戴上一个情僧帽子绝对辱没不了他,不过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就是个花和尚。他与师妹雪鸿曾有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还有一位花雪南,可能是新加坡华侨之女,鉴湖女侠秋瑾对她十分赏识,曼殊与她关系非常火热,曾为她作诗《何处》:“何处仃侬油壁车,西陵终古即天涯。拗莲捣麝欢情断,转绿回黄妄意赊。玳瑁窗虚延冷月,芭蕉叶卷抱秋花。伤心独向妆台照,瘦尽朱颜只自嗟。”当然这段情也与他以往的爱情经历一样还是有情情未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经常出入青楼楚馆等风月场所,毫无顾忌,在沪时甚至还与几个社会名流一起当评委评选上海各大妓院的花魁,要是佛祖知道了他这个信徒竟然如此堂而皇之不遵他老人家的戒岂不气死(当然佛祖是不会死的)。好友陈道遗对他怒怼道:“你是和尚,本应戒欲,怎能动凡心?”曼殊回道:“谁说和尚不能进妓院?再说我穿袈沙就一定是和尚吗?”真是强词夺理。与他往来的妓女有桐花馆、好好、三少、五姑、湘四、秦筝、阿崔、丽娟等人,这些妓女与革命党人陈英士,叶楚伦和文人包天笑,柳亚子等也都有过往。他的青楼知己还真不少,有贾碧云、张娟娟等人,这些青楼知己在他临终前住院时都去医院探望过他。民国期间好像文人狎妓不似现在这样要受治安管理处罚且罚款5000元。据曼殊和尚自己说他与妓女睡在一起也从不发生肉体接触,这就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不过他是不是真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则只有他自知了。他对妓女忴香惜玉倒是真心的,只要妓女向他哭诉身世悲苦,他就感动不巳,又是陪着流泪又是赠诗,还把口袋里的钱倾囊相助。民国时期把妓女当作朋友对她们呵护有加的名人确也不少,民国四公子之一的袁世凯家二少爷袁克文与他那用假报纸忽悠老袁做皇帝的大儿子袁克定不同,他视金钱地位如粪土,琴棋书画可说无一不通,他时常流連于青楼中与妓女平等相处,妓女有什么难处总尽力相助,他死后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口竟有许多妓女,而他身后仅留下区区20元大洋。民国还有一个大收藏家张伯驹,他从青楼中为潘素赎身,并教她学文化,为她延请名师教授画画,成了有名的女画家。无独有偶,民国期间另一位女画家潘玉良亦是潘赞化为她赎身,并让她去法国学画,成了民国时期另一位女画家,并在法国受到外国人的追捧。
除了狎妓吃花酒,苏曼殊的吃特别令人刮目,堪称民国第一吃货,朋友们送他一个“老饕”的外号。他对食品并不挑剔,但特别喜欢牛肉与糖果。他的吃是拚了命的吃,有次他与人打赌吃60个包子,最后吃了50个,与他打赌的人怕他吃坏了,他却偏硬撑着又吃了几个。由于经常暴饮暴食让他得了严重的胃肠病,医生护士百般叮咛让他注意,可他却置若惘闻,最后生生把自己吃死了。他之爱吃糖也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真实故事,有次他因实在没有钱了,又糖瘾难忍,竟然把口中的金牙敲下送到当铺当了钱去买糖吃。朋友间为了他的吃闹出不少笑话,有一次他与朋友去洗澡,大家想戏弄他一下,几个人洗好澡先出去,故意在穿衣服时大声说等会一起去上馆子吃牛肉,他听说后連身上的水也来不及擦干就冲出来喊:“等等我,我也去!”把大家笑得前仰后翻。鲁迅曾说过:“我有一个朋友,性格十分古怪,他一有了钱就去吃,没有了钱就去当和尚。”
半僧半俗的苏曼殊虽然不守清规,顶着个和尚名头经常酒肉穿肠过,流連青楼楚馆,但他对佛教文化倒正是情有独钟。在曼谷龙华寺,因中国没有一部梵文专著,于是苦学梵文,24岁时编纂成了中国第一部《梵文典》,共8卷。他还从梵文译出《梵书摩多体文》等佛经碑帖,成为当时最负盛名的梵文专家。他不仅把外来文化传回国内,同时也把中国文化介绍到世界各国,他从《离騒》、《诗经》、《古诗十九首》中选取精彩部份译为英文;将《木兰辞》、《长恨歌》及《红楼梦》、《西厢记》中的诗词译成英文,编为《文学因缘》。此外又将李白、杜甫、李贺、陶渊明等中国著名诗人的佳作以中英对照形式结集成《汉英三昩集》。苏和尚以出家人之身却写出了六部以爱情为主题的小说,书中展示了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追求与社会阻挠间的矛盾冲突,多以悲剧结尾,充满浓浓的感伤情怀,这其实也是他本人内心痛苦的真实写照。所写六部作品是《断鸿零雁记》、《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天涯红泪记》,其中《天涯红泪记》仅成两章。《断鸿零雁记》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有名的言情小说,小说中主人公三郎的经历很多可从苏曼殊本人的过往行迹中找到其踪影。苏曼殊的小说行文清新流畅,文辞婉丽,情节曲折动人,对其后的鸳鸯蝴蝶派小说有较大的影响,若说他是鸳鸯蝴蝶派的开山鼻祖亦未尝不可。
本文开始时曾说到曼殊从小就显现出绘画天才,他的画作不多,但当年就巳一画难求。黄宾鸿对他的画有如下评价:“苏曼殊一生只有几十幅画,可惜他早死了,不过就这几十幅就抵过我一辈子的画了”。叶楚伧与他是好友,他曾答应给他作幅画,可是迟迟未作,叶多次索要不得,有次买好了许多糖果牛肉等食物及作画的纸笔颜料等,骗他说请他吃大餐,苏曼殊听说吃,那是平生最爱的,于是高高兴兴的去了,叶一见他来就把他反锁于室内,对他说不把画作好就不放他出来,于是他在大啖一顿后挥毫作画,这幅画就是有名的《汾堤吊梦图》。
多才、率真、洒脱、重情、爱美女、爱美食,一生浪漫而特立独行、三进三出佛门的苏大和尚,被大家公认为诗僧、情僧、奇僧、革命和尚,他确也受之无愧。他的同时代人对他有很高的评价,章太炎说他是“亘古未见的稀世天才”,郁达夫评价说“在中国文学史上,苏曼殊三个字巳经是不朽了”,柳亚子自叹“文采风流我不如”。印顺大师说:“中国有两大诗僧,前有佛印,今有曼殊。”日本学者称其为“近代中国史上的文坛奇才”,在日本东京有一座纪念他的建筑《文殊院》。短短一生35年,却留下大量诗、小说、散文、翻译作品、绘画,这些作品由国内外友人蒐集整理出版,至少有92个版本,有些还被重印5~6次,发行量过万,以至在他去世后的20年里,中国文化界竟引起一阵曼殊热,并将其著作编成《曼殊全集》共五卷。
嗜酒贪吃、风流多情、放浪形骸、半僧半俗、亦癫亦痴、身若浮萍、命如飞絮的一代才子于1918年5月2日在上海广慈医院圓寂,临终留下八字遗言:“一切有情,都无挂碍”,去世前念念不忘的是“惟念东岛老母”。其遗物中有未及送人的胭脂与香囊,还有惟一一张照片是百助枫子。曼殊去世,刘半农作诗悼之:“只此一个和尚,千百个人看了化作千百个样子!”柳亚子题诗道:“发诗禅榻寻常死,凄绝南朝第一僧!”
遵其遗嘱“僧衣葬我”,他身穿僧袍长眠于杭州西湖孤山西冷桥畔。“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断鸿零雁漂泊一生的他终于归来,其墓与一代名妓苏小小相近。后人诗中有:“谁遣名僧伴名妓,西冷桥畔两孤坟。”“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未知是否还留恋滚滚红尘,红颜无数的他最终重新皈依佛祖前犹有红颜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