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在迪拜机场总共待了一天一夜,才敢让邱陆卸去伪装,以真实面孔登上迪拜飞广州再到莆田的飞机。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讲话,到达莆田机场后邱陆打开他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两件属于他自己的物品,其余的交给我带走。
我一看,都是佳梁的遗物,有手机、钱包、衣物、装在相框里的全家福。还有只柬埔寨当地特产的水布做成的小包,印着红红紫紫的花纹,大概是放风的时候买给我的,期待着重获自由之日把它带回国。
在那之前我把心思都放在了报仇和救人上,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弟弟的死。看到这些东西我才真正头碰墙、嘴啃泥地意识到我此生的前30年与今后的不知多少年已被一切两段。我这个姐姐没有尽到义务,既然在日常工作中已经接触过那么多的恶,见识过人的贪婪与无情,为什么在弟弟远赴他乡之际却不肯多花点时间在他身上,多一分警惕替他把把关?
“谢谢你,”我回复平静后对邱陆说,“回去后准备一下,可能会被传讯。”
“谢谢你救我回来。”
我俩在机场外道别。用不了多久,我自己肯定会被叫去问话,也必然会牵连到邱陆。出国前我只向局里请了几天的病假,结果一去两个月不见人。这期间都没给单位去过一次电话,我怕他们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会勒令我即刻回国。而出国用的假护照是单位发给我的(假护照上面的名字叫“李琼”),所以他们肯定知道我出境和回国的时间。
等这件事澄清后,我和邱陆虽然生活在同一城市,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吴警官,感谢你的配合!”审讯结束时,坐在另一面的同事诚恳地对我说,“你提到的一些关键点我们还需进一步核实。不过我想,总得来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边在通缉我吗?”我问。
审讯官当然知道我指的是柬埔寨警方,而中柬两国是有引渡条例的。“怎么说呢?死的那几人虽然是黑帮成员,柬埔寨警方还是希望我们能找到替天行道者,让她回去给个详细的交代。他们索要的女人叫李琼,江西人,我们目前反正是没找到这么个人,那就让他们等着吧。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听说柬埔寨金边和西港两大机场正在筹建人脸识别系统,没事的话最好别再往那儿跑,省得麻烦。也是本着保护你的目的,你的英雄事迹我们就不拿出去宣扬了。”
对方的忠告我当时并没听进去。心道我杀的都是罪证凿凿的恶棍,那些人在丧命的时候正从事绑架和贩卖人口的勾当,我不怕被柬埔寨当局叫去审问。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之后的一年,西港经济特区继续在东南亚鼓着五彩的泡沫膨胀。房地产业由2017年不到100美金一平米窜至几千美金一平米,带动餐饮和娱乐业飞速增长,一夜暴富的投资者满大街都是。连本国的其他城市比如金边、木牌等地也开始效仿西港,搞起了博彩业和网投园。
导火索始于2019年的六月份,一栋正在西港建造的高层建筑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50多人中伤一半死一半,成为柬埔寨近代史中最严重的建筑事故。原因是大楼在建造过程中曾多次易主,而每个业主为了利润都擅自给大楼加盖几层,日益严重地偏离了最初的设计,直到灾难发生。柬政府终于忍无可忍,于当年八月份邀请我国公安部派人前往,成立联合办公厅。访问的第一天就抓了一百多名涉嫌电诈的华人,总统洪森还下令全面禁止网络赌博。
8·18禁赌令一出,十万博彩大军于几天之内逃离柬埔寨,我和邱陆离开的那座机场一度人挤人,比春运还热闹。紧接着便是疫情爆发,各个国家都在限制出入境。西港就这样被放弃了,到处是黑灯瞎火的酒店、关门的餐饮、盖了一半的烂尾楼,曾被寄予“小深圳”希望的繁华都市迅速变为鬼城废墟。
但还有少量非法从业者并未离去。没了新鲜血液的补充,亡命之徒们便开始当街绑架早已在西港立足多年的普通打工华人,继续以监禁和殴打的方式逼这些人从事网络诈骗,直到家人送来几万美金的赎身费。本地柬埔寨人对华人憎恨到了骨子里,时不时持枪打劫华人开的商店。那阵子微信群里全是坏消息,哪里又杀人抛尸,哪里跳楼讨薪了……
我在国内的生活也同样压抑。我们福建人一向重视大家族,弟弟的意外离世对父母的打击是无法估量的。弟弟未婚,我也一直单着,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父母最大的安慰莫过于看到我嫁人生子。遗憾的是,我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像正常人那样组建家庭了。姑且不提两年前殉职的海警男友,我感觉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人。如同传说中被外星人劫持后又放回来的那类群体,表面上看不出异样,其实血液里、基因链条上已发生了质的改变。创痛的经历还无法同他人分享,讲出来人家只会觉得你莫名其妙。
我唯一的心愿是再回西港一趟。虽不知弟弟被草草葬于何处,好歹去他待过的地方烧点纸,同他说两句话,如果他的魂儿还守在那里的话。我在等着疫情封控解禁。下次当然不会再用任何假护照出国,我会跟单位说明情况,求得他们的理解。
就在这时,我接到邱陆打来的电话,说他想见我一面。我思索了片刻,问他有什么事么,否则还是不见了吧?我对邱陆并非没有好感,但他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想多生事端。尘归尘土归土,以后相忘于江湖最好。
邱陆大概知道我在顾虑什么,跟我说其实他回来后不久就离婚了。那天在机场门口坐上出租车,死里逃生的他一路上都在紧张不安地想象见到家人时的情形。同佳梁一样,之前那大半年为了怕家人担心,在微信里只报自己一切安好。想不到还有重返故乡的那天!回家后该怎么跟太太和岳父母讲述自己惊心动魄的遭遇呢?他们肯定会被吓得够呛。
岂料进了家门后,丈母娘一上来先问他带回国多少钱。
“一分钱都没挣到?”又瞅瞅他身后,确定没有随身的行李,“不可能吧?去了这么久,没挣到钱也没拿回东西?阿娟可告诉我了,你每月的工资蛮高的……哎呀小邱啊,我可是听说了,西港那里遍地都是会所啊,按摩房什么的,去那里淘金的华人就没一个老实的!不过男人嘛,又是这么个年龄,有生理需求也可以理解,我们家阿娟就是太善良了。可你、你居然把挣来的钱全都花在那上头了,这也太过分了吧!”
邱陆被她一通污蔑与贬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真想转身再从大门走出去。丈母娘可还没完呢,又对女儿说:“我看你俩今晚还是先分房睡。明早叫小邱去医院做个体检,以防万一哈!”
先前亲昵地揽着他胳膊的太太听了母亲这番话,松开他的胳膊,后退一步,仿佛他周身沾满了难以启齿的病毒。
邱陆咽了口唾沫,看在儿子的份上,忍着屈辱在心里告诫自己——不怨别人,是他的遭遇太匪夷所思了。当下将自己在柬埔寨下飞机后的经历讲给岳父母和太太听。当说到佳梁拿椅子撞碎窗玻璃、从七楼跳下去摔死在草地上的情节,他见丈母娘抬起只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第二天他就搬出去住了。他不怪他们,可他今生已经无法再跟那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