璜大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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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两个姑妈,大姑妈是一名小学老师,二姑妈是名普通工人。先不说二姑妈,二姑妈以后再说,今天来聊聊我的大姑妈。我有记忆以来,家里就有这么一位当小学老师的大姑妈。大姑妈中等个子,胖瘦适中,面相是很端庄的,再配合她挺直的腰板,妥妥的知识分子形象。听爸爸说,大姑妈是读过中师的,所以才会在小学教书。中师是什么学校?我完全懵了。爸爸解释道:“中师就是中等师范学校,现在没有了吧,现在都叫师专了。”原来是这样,大姑妈是中师的高材生!爸爸说:“那个时候不像现在,能读个中师就是知识分子了,一般人根本读不到的。”听了爸爸的话,我更加佩服起大姑妈了,原来在那个年代,大姑妈还是个天之骄子呢。
        爸爸抱着我去大姑妈家玩,大姑妈家里装修的非常体面,洁白的墙壁,彩色的门帘,绿色的双开门冰箱,还有一台大彩电,天啦,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完美之家。我们在青年路还在用暖水壶,可大姑妈已经开始用压力水壶了。用手往下一按,热水就咕嘟咕嘟流了出来,手一松,水就停了,太科学,太高级了。这使得我长久以来一直觉得只有像大姑妈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才配用压力水壶,一般人家根本不配用。或者说即使用,也用不好,倒用成了笑话。这足可见小时候的我对大姑妈有多么崇拜,大姑妈简直就是我心中的一个高端符号。
      爸爸在大姑妈家也很高兴,爸爸双手搂着一只茶杯,一边喝水,一边和大姑妈说话。我呢,就在地下跑来跑去。那个时候是冬天,我穿着棉袄。棉袄把我裹得像一只棉花球,我跑累了,就要爸爸抱。爸爸抱一会儿,抱不动了,就拿给奶奶抱,奶奶抱不动了,又把我转手递到大姑妈怀里。我就这样懵懵懂懂的在大人手臂上流转,最终我在大姑妈的怀抱里找到了温暖,昏昏欲睡。
     大姑妈别看是知识分子,其实性格中自带有一股泼辣。比如她会大声武气的和奶奶开玩笑,也会一皱眉,把爷爷支吾走。忘了说了,爷爷是大姑妈的后爸,大姑妈的亲生父亲是解放前国民党的一个低级军官,军官抗战的时候牺牲了。所以奶奶改嫁,大姑妈就有了个后爸,也有了我爸爸和幺爸小姑这三个同母异父的姊妹。有一次,大姑妈来找我爸爸商量我读小学的事。不知道怎么说起的,大姑妈一生气,就把送给我的两本小学教科书啪一下扔到地上,转身走了出去。爸爸气呼呼的躺在床上不说话,我则傻不兮兮的跑过去把大姑妈扔到地上的礼物捡了起来。我高兴的对爸爸说:“爸爸,这是大姑妈送给我的书。”爸爸把头一扭,不看我。我还高兴得直笑,觉得自己捡到了宝一样。
      后来我才听说,是大姑妈主张把我送到某个小学去读书,但爸爸不同意,所以大姑妈才发了脾气。可大姑妈为什么要掺和我读小学的事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大姑妈是我们家的总管家,就相当于王熙凤在贾家管家的地位,所以对我们家的家庭成员的一举一动她都是要过问的。小到我们家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大到爸爸干什么工作,妈妈做什么生意,包括我读什么学校,参加什么课外活动,大姑妈事无巨细都要管。这可见大姑妈在我们家的地位,简直就是家庭总管嘛。大姑妈管是管,但我们有时候也不见得那么听她的,所以才会发生大姑妈扔书的事件。好在这件事之后,大姑妈没有生闷气,对我们一家三口还是态度良好,这也算是大姑妈宽宏大量吧。
     但奶奶对大姑妈则有不同看法。奶奶有一次抱怨道:“她呀,狼着呢!她参加工作,我叫她把工资拿回来。她递给我两毛钱,问我你要不要,不要拉倒。这个小妮子呀!”我听了倒不是觉得大姑妈狼,而是觉得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从一工作,她就要掌握自己的经济大权,把奶奶给撇开了,这也符合我对大姑妈女强人的印象。当然奶奶说这个话是背着大姑妈说的,当面奶奶不会说,奶奶还是顾惜大姑妈脸面的。
       大姑妈是小学老师,大姑爹也是小学老师,所以他们两口子是我们家的智囊。家里一有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会参考他们的意见。大姑妈的意见我们肯定是要听的,但大姑爹的话我们却常常持怀疑态度。因为大姑爹是一个很庸散的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随随便便,不太仔细思考前因后果。这就使得我们对大姑爹的话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抗拒,这种抗拒就好像是我们在抗拒一个虽然读过大学却明明是傻瓜的“高材生”的言论一样,当面不说什么,背过身却直吐舌头。
       但大姑爹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他会用筷子搭一座桥,然后再教我来搭。我看着大姑爹搭的筷子桥又新奇又好笑,新奇在于,筷子就这么不用胶水,就搭在了一起,而且不会垮。好笑的是这些筷子是我们吃饭用的,被大姑爹当成了玩具,奶奶要骂。大姑爹没有察觉我的心思,他还一个劲儿的给我传授他的建筑学知识。直到多年后,我才想起这是大姑爹在给我开智呢,可惜我傻乎乎的把大姑爹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大姑妈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大女儿惠姐姐,另一个是小女儿兰姐姐。惠姐姐比我年纪大得多,所以接触得少,但兰姐姐却和我有很多交集。有一次大姑爹又来给我开智,大姑爹问我:“一个人带了三个苹果过桥,但桥只能承受一个人和两个苹果的重量,请问这个人应该怎么把三个苹果都带过桥呢?”我小时候完全是懵懂的,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答案。这个时候兰姐姐及时出现,她对我比了一个往上抛东西的动作。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明白。
    兰姐姐生气了:“这你还不明白,真是个小笨蛋。”大姑爹阻止了兰姐姐的批评:“他还小,怎么和你比!”大姑爹对我说:“像杂技演员那样把三个苹果轮流抛起来再接住,不就可以过桥了吗?”我恍然大悟:“啊?原来这样!”大姑爹哈哈大笑,兰姐姐在一旁也笑起来。兰姐姐和大姑爹比也不遑多让,上小学的时候我学了反义词,我就考妹妹珍珍:“珍珍,‘上’的反义词是什么?”珍珍也是个小笨蛋,她竟然说不出来。我得意极了,觉得自己对珍珍有一种智商上的碾压。
      兰姐姐看我得意忘形的样子,她说:“那我考你一个,‘上九天骑龙’的反义词是什么?”我一下子懵了,我只学过一个字,两个字的反义词,这五个字的反义词我听都没听说过。兰姐姐大声说:“这都不知道,是‘下五洋捉鳖’!”啊?!还可以这样,反义词竟然还可以像顺口溜一样!我呆在原地,觉得自己被兰姐姐智商碾压了。而珍珍被兰姐姐从我的“统治”下解放了出来,这简直太气人了。
      过暑假的时候,大姑妈送给我一盒雀巢咖啡。雀巢咖啡啊,这在当时是高档饮料呢,一般小朋友根本喝不起。大姑妈说:“学生家长送给我的,现在就转送给你吧。”我提着这一大盒雀巢咖啡迫不及待的回家打开查看。一打开才发现是一黑一白两个大玻璃瓶,怎么会有两个呢?仔细一看,才发觉,原来黑的是咖啡粉,白的是咖啡伴侣植脂末。这简直太高档了!喝个咖啡,还有伴侣!我忙不迭的冲了一杯雀巢咖啡,还加了两大勺植脂末。可我一尝,哇!这个味道?这是中药吗?我平时喝的果珍不是这个味儿啊。我一边咀嚼着咖啡的苦味,一边好像看见了大姑妈得意洋洋的笑脸,那意思是:“好喝的我会给你吗?”我哭丧着脸,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好不容易把这两瓶高档饮料给慢慢消耗了,就好像是完成了一件艰苦任务似的。
     除了咖啡,大姑妈还送我书。因为是小学语文老师,所以大姑妈送我的书都很有档次。大姑妈送给我一套日本漫画鸟山明的《七龙珠》,送给了珍珍一套车田正美的《女神的圣斗士》,后来大姑妈又送给我一本《中国神话故事集》,一本儿童绘画版的《红楼梦》。这些书我都喜欢得不得了,《七龙珠》几乎陪伴了我整个童年。《中国神话故事集》我也很喜欢,有一次我把这本书借给我的同班同学闻看,闻告诉我:“我妈妈说这本书很好,kevin你要好好保存哦。”可惜的是,后来表哥天天对我说:“kevin,你缺零花钱吗?我知道有个回收旧书的店,我帮你把这本书拿去卖了,肯定值大价钱。”于是天天把我的《中国神话故事集》拿走,给了我五块钱的巨款。可我一直怀疑天天吃了回扣,这本书不止值五块钱的嘛!
     幸运的是《红楼梦》我一直保存完好,至今这套精美的上下两集绘画版《红楼梦》还完好的保存在我的书柜里。唯一的遗憾还在表哥天天身上,他有一次借我的《红楼梦》去看,把下集的封面套搞丢了,这算是美中不足今方信吧。所以我很喜欢大姑妈送我的书,我觉得大姑妈是一个很有品位的书客,她送我的书不管是漫画也好,还是字书也好,都很经得起琢磨。所以大姑妈是一个很好的语文老师,要不然她凭什么在重点小学教书呢?
       奶奶老了,所以家里很多事都是托付大姑妈去办。比如去银行存钱取钱的事,奶奶都是叫大姑妈去代办的。大姑妈做事很让人放心,奶奶叫她做的事,她都能圆圆满满的做好。这样说的话,大姑妈其实掌握了奶奶的财政大权,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奶奶那么大年纪了,又不识字,不依靠大姑妈依靠谁呢?大姑妈别看是语文老师,其实很有经济头脑,对经济上的问题研究的很透很仔细。
      有一年,奶奶在农村的娘家拆迁。拆迁就要分拆迁款,按法律来讲,奶奶是有一份的。但奶奶离开农村已经很多年了,所以不打算回去和自己的乡下亲戚争这份拆迁款。大姑妈听见了很不以为然,大姑妈说:“法律就是法律,该有我们一份,怎么能不要呢!谁又比谁富裕啊!”大姑妈于是撺掇着奶奶去和她的乡下亲戚打官司。我看见过奶奶的那几位乡下亲戚,确实还是蛮贫困的。我想不通大姑妈为什么要去和那几位穷苦远亲争夺财产,毕竟我还太小,不明白大人的世界。后来这件事我没有再听见下文,不知道是奶奶拒绝了,还是大姑妈自己也觉得拆迁款太少不值得大动干戈。分拆迁款的事不了了之,后面也没有谁再提起过。
      但大姑妈却把钱看得一天比一天重了,有一天早晨大姑妈去小学上班。刚走到青年路,就遇见一个人神神秘秘的拿着个钱包走过来对大姑妈说:“大姐,我刚捡的,你不要声张,我们二一添作五分了。”大姑妈喜从天降,于是心甘情愿的跟着那个人去分钱。哪知道钱没分到,自己的钱却反被那个捡钱包的人算计走了。妈妈说:“这件事你们千万不要当着大姑妈的面讲,你们讲她要生气的。”中午大姑妈来青年路的时候,看起来确实就有点颓靡。她佝偻着背,没有往日那么威风凛凛了。
     同样的事情在大姑爹身上也发生过,还是分财,只不过换成了分金戒指。大姑爹最后拿着个假金戒子回了家,而他钱包里的八百块钱却被骗子骗走了。我曾经亲耳听见大姑妈骂大姑爹:“瓜不兮兮的!”想来和这件事有关系。只不过大姑妈忘记了自己也曾经中过招,所以这两口子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个人都有天真烂漫的一面,算是一对奇葩。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妈妈开始辞职做个体户,租的就是奶奶的铺面。那个时候生意也真是好做,赶上改革开放的春风,妈妈的生意很快就走上了正轨。没几年,我们就买了第一套住房。大姑妈敏锐的察觉到我们家由贫到富的变化,她悄悄对二姑妈说:“天啦,他们家至少有这么多!”大姑妈比了个“五”的数字手势,二姑妈咧开嘴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这一幕恰好被我妈妈看见了,妈妈对爸爸说:“看看,别人都眼红我们啦。”爸爸摇摇头:“嫌贫爱富!”
       我妈妈知道大姑妈两口子把钱看得郑重,所以每逢大姑妈过生日或者请什么客的时候,都会主动奉上一份礼金。有一次大姑妈请客,我妈妈自己没去,她要我带一个大红包给大姑妈。我怯生生的站在大姑妈后面叫道:“大姑妈,我妈妈给你的。”我把大红包双手奉上。大姑妈满面笑容的接过大红包,又去做饭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姑妈一个劲儿的招呼我叫我吃蛙腿,蛙腿是我没吃过的新鲜菜。我估计这大概就是那个大红包起的作用,否则蛙腿在哪里,大姑妈不会那么轻易告诉我的。
      我并不害怕大姑妈,相反我是喜欢她的。每天中午大姑妈来青年路都要午睡。大姑妈说:“别看只睡这么一小会儿,就是闭闭眼睛,下午的精神都会好很多。”有一次我趁大姑妈午睡的时候,悄悄把一些竹篾掰下来放到大姑妈的头发上。大姑妈竟然没有发觉,起床就去上班了。第二天大姑妈来青年路的时候对我说:“昨天是你给我头发上放的竹篾吧!我还不知道。走到学校门口值日生说:‘老师你头发上是什么?’我才发觉,你可真调皮啊。”我听了得意的哈哈大笑,其实我就是和大姑妈开个玩笑。
      其实大姑妈是很注重自己的形象的。有一次她的一个学生来青年路找她,这是一个高高挑挑的女学生。女学生伸出头来问:“请问我们老师在这里吗?”大姑妈这时候正在午睡,而我在旁边写作业。我转头大声喊:“大姑妈,有人找你!”大姑妈一个翻身就站了起来,和那个女学生逶迤着离开了,连一句话也没说。大姑妈这是在保持自己的完美形象,她可不想让学生看见她睡觉的样子。
     中午大姑妈会在青年路午休,然后再到学校去上班。我呢,中午往往会打开电视机看电视。我在一旁看电视,大姑妈就躺在床上睡觉。往往两集电视剧看完,大姑妈就醒了。有一天大姑妈醒来突然问我成都电视台今天中午放的什么电视?我说:“是一部英国电视连续剧,科幻的。”大姑妈接着问:“科幻的?讲的什么?”我照实说:“有一集演的是外星人来地球装成地球人的样子,有一集演的是科技狂人发明了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武器。”大姑妈听了直摇头:“你肯定在编瞎话,怎么会演这些?”我争辩道:“真的是演的这个,不信你问珍珍。”珍珍揉揉睡眼稀松的眼睛,茫然的点点头。大姑妈饶有兴趣的说:“这么说的话,这部电视剧很有看头了,明天我也看看。”第二天大姑妈果然不午睡了,开始和我一起看电视。可电视里演的又是另一个故事:一个得了舞蹈症的胖女人在疯狂旋转。大姑妈看了电视,默不作声,过一会儿就悄声无息的去上班了。
    大姑妈说:“我请我的那些学生到家里来玩,中午我就给他们下臊子面吃,他们都一个劲儿的说好吃好吃。”听得我也馋了,我也想吃大姑妈做的臊子面。真的,大姑妈是个美食家,她非常擅长做饭。大姑妈能做很多高难度的川菜,比如红烧狮子头,大团圆,佛跳墙什么的,光听名字就让人向往。我想象着一大群学生围着大姑妈吃面的样子,那场面一定幸福极了。其实我也吃过不少大姑妈做的菜,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大姑妈做的魔芋烧鸭子,这是一道地道川菜。大姑妈做的魔芋烧鸭子是加了泡酸菜的,汤鲜味美,简直是一道极品菜肴。至今我和妈妈说起我们家谁最会做饭,我们还会一致认为大姑妈是冠军。
     过暑假的时候,我会去大姑妈位于四川大学校园内的家里去玩。其实就是住一段时间,消磨暑热。每次过四川大学校门的时候,我都会很担忧。我担忧门口全副武装的保安会不要我进大学。是呀,我只是个小学生,怎么能进大学校园呢,说不过去呀!有一次兰姐姐用自行车载我进四川大学,刚到门口,我远远看见保安就紧张得不行。那天也不知道是保安心情不好,还是我紧张的样子引起了他的怀疑,保安拦住我们问:“这小孩是谁的?”兰姐姐忙说:“是我们的!”保安遂不再问,让我们进去了。从此我过四川大学校门的时候就更紧张了,我觉得我一定是个偷渡到大学里面来的坏小孩。而那些威严的保安说不定哪天就会伸出一只巨手把我拦住:“你怎么能进大学呢?”我?我不知道呢。
     每天下午,我都会蹦蹦跳跳绕过四川大学里面一个巨大的坟堆去小卖部买汽水喝。兰姐姐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坟堆吗?这是薛涛墓!”薛涛是谁?她的墓又为什么会在大学校园里面?我搞不清楚。但我经过薛涛墓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加快脚步,我有些害怕,我害怕看见一个古代女鬼突然从墓里面露出个鬼影来。当然我并没有看见过这个鬼影,但可恨的是暑假里四川大学里面人非常稀少,所以往往我经过薛涛墓的时候,左右都只有我一个人。我觉得薛涛的鬼魂有跳出来的可能,但经不住汽水的诱惑,我还是每天下午准时绕过薛涛墓去买汽水,风雨无阻。
      过了一段时间,珍珍来了,我和珍珍在一间摆满化学仪器的实验室里面疯跑。跑着跑着,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化学仪器肯定很贵,而且都是玻璃的,要是我把它们撞碎了,四川大学肯定要我妈妈赔钱。于是我不敢再跑了,我害怕承担赔偿的责任。哪知道珍珍不怕,珍珍还是勇往直前的左冲右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珍珍是女孩子,所以虽然她跑得很猛,但一到拐角或者桌子面前的时候,珍珍马上就会停下来,并不会碰碎仪器,珍珍真是个小机灵鬼。而且我发觉珍珍也不害怕薛涛,每次我和她一起经过薛涛墓的时候,珍珍毫无畏惧之色,完全是泰然自若的就走了过去。我怎么这么胆小,珍珍怎么就这么胆大,我也懵了。
    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奶奶来大姑妈家接我回青年路。临走时,兰姐姐还在和我打扑克。兰姐姐说:“那些贴纸条啊,弹菠萝啊都没意思,谁输了就喝水,输一盘喝一杯水!”我连连输给兰姐姐,于是喝下了五六杯白开水。最后一盘我又输了,兰姐姐说:“把水喝了再走!”奶奶哪里理她,拉起我就走。奶奶说:“快走快走,她整你呢!”果然,刚走到四川大学门口,我就要撒尿了。奶奶说:“看你,喝多了吧!”没奈何,我就在四川大学门口的花台里面撒了泡尿。
    奶奶说:“回家是哪条路啊?我怎么搞不清楚了。”我有些微微的担忧,不会奶奶找不到路吧?找不到路,我们可就迷路了。哪知道奶奶拉起我的手昂首阔步的往前走:“就是这个方向,错不了!”我迷迷糊糊跟着奶奶走,越走越陌生,越走我越觉得我和奶奶迷路了。而且要从四川大学步行回青年路,很远呢!我哭丧着脸,我觉得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哪知道转过一个商场,我就看见熟悉的青年路路口的粮店了。奶奶得意的说:“我说的没错吧,只要看准方向,迷不了路的。”我突然很崇拜奶奶,她是不是在沙漠里面只要看一眼太阳的位置就能找到绿洲呢?这个本事我可没有。
     大姑爹带了一个和尚到青年路来,大姑爹说:“这位大师叫彭和尚,最是和善不过的,他下山来化点因缘。”我仔细打量彭和尚,只见他宝相庄严,面含微笑,神态自若,起坐随意,好一个洒脱的和尚。奶奶在一旁不知道在做什么呢,像是小声说话,又像是在做别的什么事。彭和尚就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目不斜视的念经。我突然意识到彭和尚来不是白来的,他一定是化布施来了。别看彭和尚表面两手空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从背后掏出一只紫金钵盂,这只紫金钵盂足足有小洗脸盆大!我去学校上学了,放学回家的时候,大姑爹和彭和尚已经不见了。到底彭和尚在奶奶那里化到缘没有,我不知道,过后我也没问过奶奶,毕竟这些佛家禅机的东西不好问得太细的。
      大姑爹说:“我有个哥哥在黑龙江当厅长,他管全黑龙江的煤矿!我去黑龙江他们家,发现他们还在用冷水洗碗,我说你们烧点热水洗嘛!我哥哥说烧煤气不花钱啊?不好太浪费的!你们听听,全黑龙江的煤矿都归他管,结果他还心疼煤气钱!”奶奶听了,就说:“好好,你说得好。”大姑爹接着说:“有一次我去乡下,看见一个八十岁的老婆婆在割草,我说老婆婆你那么大年纪了还不休息啊?你猜老婆婆说什么?老婆婆说我不割满一筐草,回去妈妈要打我!”大姑爹啧啧的问:“你们说这些巧遇有没有仙机在里面?”奶奶听了,更是一叠声说:“好好好,好得很。”
      那一年,青年路要拆迁了。大姑妈心急火燎的找我爸爸和幺爸商量分家产的事。大姑妈一口咬定:“我打听过了,青年路的铺面我得分八万块,一份也不能少!”爸爸和幺爸顺服了大姑妈的要求,答应拿出钱来。可大姑妈又耍起了心眼,她的那八万块要我爸爸拿,幺爸的八万块给二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呢?其实是因为大姑妈害怕幺爸奸猾,不把钱一五一十的拿出来,所以她指定找我爸爸要那八万块,而把找幺爸要钱的任务推给了二姑妈。妈妈说:“你看你大姑妈多聪明,这才叫永不吃亏呢。”我听了吐舌头,想不到大姑妈年纪越大越把钱看得真了,这又是语文书课文里面没有写到过的一种社会心理现象吧。
     大姑妈顺利的拿到了我爸爸给的八万块钱,相当于一夜暴富。但大姑妈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大姑妈聪明着呢。她知道钱不用就是死钱,只有用起来的活钱才能生钱呢!所以大姑妈很快用这笔钱给惠姐姐买了一块出租车牌照,惠姐姐就从公交公司的售票员变成了跑出租的的姐。妈妈说:“惠姐姐是勤劳人,她没日没夜的跑出租,挣了不少钱呢!”有一次惠姐姐到青年路来抱怨说:“四川大学有辆出租车被坏蛋放火烧了,太吓人了。有的红眼病就是看不惯别人赚点小钱,现在的中国人啦!”从这句话判断,惠姐姐确实已经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所以后来连二姑妈的女儿金文都说惠姐姐成了小富婆了。所谓富婆,是不是就是想吃火锅吃火锅,想去旅游去旅游呢?我想惠姐姐应该达到了这个条件。
       惠姐姐和兰姐姐的老公都是成都本市人。慧姐姐的老公是名厨师,但这名厨师有点名不副实,他没有做过几年炉灶上的事,只是和惠姐姐一起开出租。这名准厨师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显老,每日坐在一张椅子上发呆,这是个老实人呢。兰姐姐的老公是个小帅哥,直到现在他看起来还是帅帅的。小帅哥也没有做多大个事业,据说现在在当保安,混到退休拿社保完事。
      倒是大姑妈过得很不错,退休后,她的退休金年年看涨。现在每月能拿五六千块钱的退休工资,在成都市来说不算低了。二姑妈说:“你大姑妈别看七十多岁了,其实旅行社喜欢她得不得了,隔三岔五,你大姑妈就要跟团出去旅游的。”这句话显然不是凭空杜撰,大姑妈泰国越南北京上海西安昆明都是去过的,至于还去没去过国内外其他地方,有待考证。
       有一年大姑爹大姑妈和二姑爹二姑妈一起打麻将,打着打着,大姑爹头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众人忙不迭的把大姑爹送到医院去,大姑爹中风了。在医院开刀后,花了不少钱,大姑爹还是死去了。按时间来说,大姑爹在奶奶去世一年之后就死去了,所以他实在不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惠姐姐和兰姐姐把大姑爹安葬在和奶奶一处的墓园里面,在这处墓园里面还有大姑爹父母的墓地。有一年我们去给奶奶上坟,爸爸专门去找了大姑爹的墓,结果就在奶奶不远的地方。爸爸感叹道:“这个人啦,也不是什么坏人呀。”
     说是这么说,但幺爸说大姑爹去世前还上过一次当。大姑爹去河边闲逛,遇到什么人在卖画,结果大姑爹鬼迷心窍掏出几百块钱买了一副“古画”。回去后别人才告诉他这幅画是现代工艺品,不值钱的。幺爸说:“还是贪啊,不贪不会上当的。”兰姐姐小声辩解:“他就是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一说话就遭了。”幺爸接着说:“只要你不贪,他就拿你没办法。”兰姐姐这下彻底沉默了。
       爸爸去世的时候,大姑妈来了,这一年大姑妈已经八十岁了。大姑妈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精精神神的。她像一只活泼的小兔子一样,一下子就站到了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一点不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大姑妈揩着眼泪说:“怎么就走了呢,我都还好好的。”过了一会儿,她就和二姑妈开始在灵棚里面打起了麻将,一直打到深夜十二点,才由自己的女婿开车送回了家。
     大姑妈在灵棚里和表哥天天聊天:“你们公司的那个头,对对对,就是庆华,是我以前的学生。以前我给他补过很多课的,他可尊敬我了。”惠姐姐说:“原来你跟着庆华混啊,早知道我告诉庆华多关照你一点了。”表哥天天说:“也不是我跟着他。大家同事嘛,同事。”大姑妈问我妈妈现在拿多少钱的社保,妈妈说:“两千多。”大姑妈做了个无奈而烦闷的表情说:“够了!够了!”其实大姑妈的社保退休金是我妈妈的两倍。
       就在前不久,兰姐姐突然打来电话:“我妈妈去世了。”我和妈妈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太平间来送大姑妈最后一程。大姑妈安安稳稳的躺在一副水晶棺材里面,面色若生人。我给大姑妈真心实意的磕了个头,我觉得我的童年回忆里面有大姑妈的优雅身影。没有大姑妈,我的童年回忆是不完整的。但现在大姑妈去世了,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我的童年已经彻底离我而去了。惠姐姐说:“现在小区里搭灵棚邻居有意见,所以就在医院里看看就好了。”我觉得惠姐姐兰姐姐很有现代意识,现在广东上海那边本来就流行丧事简办。想不到大姑妈跟了一辈子时髦,到最后又时髦了一把。
      我没有问过大姑妈的墓地选在哪里,大概率她应该是和大姑爹合葬在一起,也就是说和奶奶做了邻居。母女两个生前一路,死去也作伴,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呢?就是二姑妈可怜了,母亲、姐姐、兄弟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孤鬼。好消息是二姑妈已经当上了曾主母,她的孙女已经在去年生下了她的曾孙女。二姑妈抱怨说:“我洗衣服也不要我洗,说怕吵到曾孙女,你们说说!”看着二姑妈假装生气的样子,我突然好像看到了奶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现在我的抽屉里面,还有大姑妈送我的一只泰国小象,这是大姑妈从泰国带回来的纪念品。有人会问我,大姑妈到底是《红楼梦》里面的谁呢?谁?不就是金荣的姑妈璜大奶奶吗!璜大奶奶可是非常护着金荣的,这份情谊算是《红楼》中一段非常精彩的描写了。璜大奶奶虽然在尤氏面前不敢气大,但对金荣是爱在心里的,不然不会气鼓卵胀的去找当官的亲戚理论。璜大奶奶已经先一步去警幻仙姑那里报到了,金荣和金荣妈妈又怎么样呢?怎么样也不过几十年的熬煎,到最后都是一场红楼幽梦。大姑妈走好,别说您戏份不重,您也是一位红楼梦中人呢。天国里有您的照看,我的人间路一定会变得幸运起来。璜大奶奶,侄儿这厢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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