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曰：“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都作连江点点萍。”
春秋交替，天地轮转，白驹过隙。24年前，我们从中国移植加拿大，昔日女儿豆蔻年华，如今儿女绕膝，我们一家背井离乡经年，故国渐行渐远，菊花开菊花残，一生悲欢，飘絮一般。
作家柳青有言：“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对我们来说，一切悲欢都源于那场移民面试。这一移连根拔起，这一试人生改写。
80年代末，我作为翻译，去到东非红土高原筑路，归来便不安分，十年出国梦始。
彼时，出国潮涌，我英语专业出身，又留校任教，不出国愧以见人，只剩自刎以谢天下的份儿。
出国者，当时则言必称美国。在我们眼里，所到之处，大小路标无不指向美利坚，做梦都梦见自由女神不顾腰酸酸痛，举着火炬在指引，更何况马克·吐温，海明威的魂灵无时不在召唤。
我校每年派教师去美国学习，但须论资排辈。好容易轮到我，又遇前年派出的教师滞留不归，上级取消外派一年，以示惩戒。来年终于盼来良机，又改为凭托福成绩选拔，我以一分落选。次年，我终以托福考试第一胜出，系党支部书记高兴极了，专门来到筒子楼，拨开迷漫炊烟，在一片锅盆碗盏声中，找到正在楼道炉子上生火的我，叮嘱我切勿外出，时刻准备办理出国手续。岂知系主任次日却祭起莫须有的“综合评分”障眼法，让我以0.3分落选。后来，领导干脆在大会上宣布：凡出过国者，哪怕是去非洲援建，一律不在出国考虑之列。
上帝前脚关了门，后脚又开一扇窗：加拿大像招财猫似的，向我一个劲儿招手。想想美国梦不成，混个隔壁邻居也不赖。
加拿大移民申请没多久，便奉命赴京面试。面试先过体检关。成都体检时，女儿查出心轴右偏，吓人一跳，好在属正常范围。验小便时，医院可能是弄丢了尿样，又让妻子重新取样。当时，妻子已带女儿漏夜乘火车赶回重庆。情急之下，我义无反顾，大义凛然地，拿着取样瓶走向男洗手间。
北京面试不早不晚，定在该死的下午1点半。人生首次面试，就关乎人生大事，而且是用非母语！我一向失眠，心中有事，午觉更睡不着，到时精神状态肯定差强人意！妻子让我放心睡，到时叫我。我匆匆咽下午饭，往招待所小床上便倒。有了爱妻牌闹钟加持，我打了个盹，梦见签证官举着一枚硕大的拒签章，冲我脸上砸来，我拼命喊却发不出声，直到妻子把我摇醒，急匆匆往使馆赶去。
加拿大使馆是一幢淡黄色的大楼，位于朝阳区，距我爷爷的故居老宅不远。未进大楼，先撞见一位学经济的姑娘拒签出来，垂头丧气，陪姑娘前来的父亲半是自我安慰，半是忿忿不平地对我们这些围观者道：“哼，不让去，请咱咱还不去呢！”看到此情此景，我们心里一沉。又听说中国外交部副部长的侄女进去后，竟也铩羽而归，我和妻子暗自叫苦不迭。
进得大楼，一位加籍华裔女工作人员吩咐我们坐下，在大厅静候。我心里扑通扑通，蝴蝶与兔子齐飞。好容易轮到我们，我们来到一间办公室，一位中年白人女签证官坐在办公桌后，抬头冲我们哈喽。我们面对她坐下，待她“验明正身”后，我一股脑掏出自制的加拿大“通行证”：研究加拿大英语的论文，在加拿大研究会宣读的论文，参译的加拿大百科全书，发表的白求恩大夫传记，翻译的英籍作家韩素音自传，以及与其合影，等等。
签证官不“上钩”，冷冷质问：“我叫你拿这些出来的？”。我心“叮咚”，签证官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照片，令我用英语“按图说话”。照片上，一位捕鱼者上着花格法兰绒上衣，外罩防水连体工作裤，怀抱一条大鱼，目不转睛盯着我，满脸绽放加拿大招牌笑容。我操三寸不烂之舌，就图漫侃起来。见难不到我这个天天上讲台的教书匠，签证官又祭出一部英文小说，翻到有折角的那页，吩咐我读后答问，我兵来将挡，对答如流。签证官转头又拉开抽屉，我以为终要挥舞什么“杀手锏”，没想到对方抽出两张纸来，纸比一般纸张长，白纸褐字—原来是移民登陆纸！
出得签证办公室，我们赶快去大厅交登陆费。当时，已是下班时分，我们急忙冲到马路斜对过的中国建设银行，尽数掏出借来的款项，买了汇票，气喘吁吁跑回使馆，收款的白人大胖姑娘笑眯眯的，立在那儿，代表加拿大人民等君入瓮呢。
缴完费，我们匆匆一路推门而出，不料竟闯入高墙深深的使馆后院，正要原路返回，岂料该门能出不能入，敲门半天也无人应。刚一只脚踏进了自由世界，却又身陷“囹圄”。眼见天色已晚，初春的北京春寒陡峭，天空乌云密布，一群乌鸦也乘机飞来，边俯冲边“嘎嘎”冲我们讥笑，幸亏站岗的武警战士听到呼叫，方才救我们于水火，回到祖国怀抱。
是夜，我们乘绿皮火车，咣当咣当，一路颠簸返渝，次日清晨回到大学校园：旭日初生，一夜沉睡后，大地苏醒，大喇叭广播传来熟悉的《长江之歌》，荡气回肠，远处家属区炊烟渺渺，教学楼前莘莘学子鱼贯而入，同事们拎着公文包匆匆而来，领头的是系上的加籍外教诺兰夫妇，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然而，我心里明白：对我们一家来说，这一天非同寻常，意味着人生轨迹的骤变！我们从此将改变命运，背井离乡，踏上孤独寂寞不归路！此一去天翻地覆，此一去生命重启，一番人生 ，两种活法！
原载【世界日报】２月６－７日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