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父亲(3)
由于内战战乱,上海私立两江女子体育专科学校被迫关闭,父亲调到原上海南市区的分校—私立两江中小学校总务科工作。该学校的校长是原校长陆礼华的学生李冰伯,她是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周谷城的夫人。我在那里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看到过她,高高的个子,是个富有高智气质的女性,说着一口带有湖南口音的普通话,并难得听过她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的训话。
战乱也影响了我们老家百姓的生活,开始不断的有我们老家的人来上海谋生。我父亲的一些老家的朋友也陆续来到上海,我父亲那里成了他们来上海的落脚点。好在他们都是陆续到来的,否则我父亲一下子应付不来。幸亏我父亲后来照顾他比较年长,让他在门房间工作。学校到了晚上,他可以让他们暂时住在教室里,只是早晨起的早一些而已。再说他们为了寻找工作,哪有时间和心思来睡懒觉,他们都在早晨五六点钟就起了床,把铺盖放在门房间里,早早就出去了。
我在上海读小学一二年级时都看到过他们,曾多次跟着父亲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因此我对他们并不陌生。其中一位叫薄志远的长辈,比我父亲小几岁,因此我总是叫他薄叔叔,据我父亲说,他较先来上海,人也比较聪明、能干,他见我父亲比较忙,总是自己独自在上海滩闯。他曾在十六铺码头做过搬运工,应该说赚的钱还可以,因此他整整干了两年多,他以为能足够养活老婆和孩子,于是让孩子随祖父母生活,老婆可以待在自己身边,至少回家能有热菜、饭吃。老婆到了上海,看到自己的丈夫衰老了许多,原来就不太强健的身体更加瘦弱了。妻子怎么的也不让他再去干搬运工的活,宁愿回老家种地。最终薄叔叔答应她不再去做搬运工,但继续在上海找工作。
一天,他在马路上闲逛,在一个公告栏里看到一则转让一家洗衣店的告示,当时他看了有点不敢相信,因为价格比他想象的便宜许多,于是他到九江路实地去一看讲究。原来该店老板周老板家族里的人根据当时上海解放前夕的形势,都想尽早离开上海,准备去香港或台湾。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的妻儿也都劝他离开上海。当时情况紧急时间紧迫已经不太考虑自己的家产了,只要能带走一点是一点。甚至只要有人来接替他们来管理这家洗衣店让它继续运营下去就可以了。因为这个洗衣店已经陪伴了他十多年,对店怀有深厚的感情。薄叔叔听了老板的叙述,已完全理解老板的心情,因此他并不想与他谈店的转让价格的问题,说实在他也不忍再去砍他的价格,尽管这个价格对他而言还是不堪重负。转而他对老板非常有诚意的说:“先生,我非常理解和同情你此时此刻的心情,我是因战乱从老家启东来上海谋生的,说实在的,我还不足以拥有这家店的资格和能力。但我有诚意有能力来做好这个洗衣店的代理人。如果你信得过我。”他看见老板在很专注的听着,并甚至有些动容。他接着说:“如果先生能信着我,我一定不改变现状,我只求索取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资,其余的一切都给你保管着,等待着你们回来,如实如数的交给你。”
周老板听了深为感动。因为他心中也有此意,只是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入选,才四处张贴告示。所以当即表示:“我完全相信老兄是个诚实之人,时间紧迫我们不用再去谈什么了,就按老兄说的去办吧。只是在走之前,必须把本店一些设备的功能和操作规程及整个作业流程告诉并教会你们,使这个店连续营业下去。”他恐薄叔叔有畏难,接着又说:“还好,这些设备操作比较简单、方便,中间几乎不需要什么调节,我会让专门为这些设备维修的师傅来给你们介绍的,听了便会操作使用。”
双方经过协商、商量,三天以后,一切都落定了。在该店老板随同他的家族离开上海去香港的那一天,薄叔叔全家都到码头送行,当轮船慢慢离开码头的那一刻,双方挥手告别。突然,薄叔叔用双手做成喇叭状在口边,高喊起着:“我等待着你们回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两年后,上海解放了。当局进行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在对工商业进行改造运动中,薄叔叔受到了冲击,一个来沪的打工者一夜里成为了一个小业主,周记洗衣店成为了公记洗衣店。他在想:“在周老板面前我将情何以堪怎么交代?“接着他又自我安慰的想:”好在这一切,全中国甚至全世界都知道。“
文革期间,他又受到了一些冲击,但好在在上海,开明而又理智的上海人并没有对这些人有太过激的行动,他们基本上都安然地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关口。
改革开放期间,周先生他们可以自由的来往于上海与香港,或台湾之间,周先生他们曾多次来到了上海,可是他们再也找不到薄叔叔了。他在改革开放前夕,因肺癌而去世。他临走前,我父亲曾去看望过他几次,他告诉我父亲说:“周先生的洗衣店我没有能为他保持住,他那部分的钱我还保管着,希望着他能回来,我非常的想念他。“
还有一位叫陈念相的叔叔印象深刻。他长的高大魁梧,性情豪爽,快言快语,善于抱不平。在老家来的人群里有点声誉。他唯一的缺点,头脑简单,处事比较鲁莽。来上海后,因为身强力壮,有的是力气,有力气赚钱最容易的工作,在十六铺码头做搬运工,因为他力气大,一般人一下扛两个包,他可以扛三个包,当时拿的是计件制工资,所以他拿的工资要比人家多一半。有一次,包工头遇到紧急的活,所谓紧急的活,就是要求搬运工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要搬运的活。很明显干这样的活搬运工要累很多,因为单位时间内完成的数量增加了。可是包工头还是按常规的单件价来结算,搬运工岂非吃亏了?显然包工头接活时不会按常规计算的,分明自己想多捞一些钱。许多人都忍气吞声的不吭声,唯有陈叔叔跑去要和包工头说理。包工头一开头就推说,从来就是一个价格。他就对包工头说:“以后我们这样的活不干了。“包工头仗着手下人多,心想:“我不在乎你一个人。”便以强硬的口气说:“你不想干,从明天起你就不要来了。”气的他嘴巴直哆嗦却讲不出话来。
第二天他气的来找我父亲,我父亲看到他气呼呼的样子,便问他:“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他气的直说:“我现在失业了,我叫你来为我想想办法。”我父亲有点不太相信,因为他一直认为搬运工的活很适合他,干这种活比较爽快,干了就知道赚了多少钱。凭着他的身体,怎么会失业?莫非他身体出了问题?忙问他:“近来身体可好?”
他冷冷的说:“身体倒没有什么问题,现在是有力没有地方使。”父亲听了问他:“是不是与包工头闹了矛盾?”他才把此前因后果都与我父亲说了,父亲告诉他:“你千万不要动不动就说不干,应该心平气和的主动找他谈一次,首先向他道个歉,不该说那种伤感情的话,当时主要生了上家的气,他不该把紧急的活与平时的活混为一谈,这样就占了我们便宜。“陈叔叔平时比较尊重我父亲,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总是会和我父亲说,并总是会得到我父亲的安慰和帮忙。听了我父亲说的,他决定明天去找那包工头。
陈叔叔走了以后,我父亲知道上海滩的各种包工头后面基本上都有靠山,像陈叔叔这样的人得罪了他,他未必能罢休,即使向他赔礼道歉。我父亲有一个上海的朋友,在十六铺地区有点小名气,他原来是个拳师,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他为人耿直,喜打不平。因此地方上一些地痞流氓都怕他几分。
在陈叔叔离开我父亲时,又对他说,如果对那包工头赔礼道歉不行,那你就在你的工友中说,你将出于无奈,只能回到从前某某师傅的门下拜师再学习一些拳术。那包工头听了,未必再不理睬你了。因为陈叔叔的性格、脾气也酷似那位拳师。
果然不出我父亲所料,陈叔叔主动向赔礼道歉时,显得更加的不依不饶,以杀鸡儆猴警告下面所有的搬运工。陈叔叔在显得百般无奈时与工友告别说:“那我只能回到从前的师傅某某师傅那里去了。“在工友中有人知道这位拳师的名字,于是有人将此信息告诉了包工头。包工头听了先是一惊,后来确信陈念相说正是这位拳师,他真的害怕了。于是在这群搬运工当中打听谁与陈念相比较亲近,后来他们都说一个叫阿六的海门人与他比较亲近,于是包工头写了一封亲笔信托他交给陈念相。
陈念相收到包工头的亲笔信以后,表示不计前嫌首先到包工头那里报到,包工头表示极大的诚意说:“欢迎你回来,并且接受你的建议,以后签署与上家的契约时,紧急的契约应该与平时的区分开来,一定要维护工友们的权益。“
也有在上海实在混不下去的,沈士成叔叔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在上海陆陆续续的一直在做临时工,说不定哪一天叫你卷铺盖走人。他素来胆子比较小,一直过着这种担惊受怕的生活,大约在上海呆了一年多时间后决定要回老家。回家前夕,特地来向我父亲告别,我父亲见他人很瘦弱,回去哪能吃得起种田的苦,建议他回去还不如在共和镇开个小店,并表示若经济上有困难,我父亲愿意资助一些。他回去后觉得我父亲的建议是个好的主意,结果他筹集了一些资金,不足的部分由我父亲借给他终于在共和镇开了一家烟纸店,生意还可以,总算能在乡下安居乐业的过日子。我父亲每年回去,他总是叫我父亲到他家里作客,我父亲在家请客老家朋友时,也总忘不了他。
有一天,父亲在上海十六铺遇见了刚刚从十六铺码头下船的一对兄弟,他们向我父亲问路,他们要去大木桥的一个地方。从他们的口音中一下子就断定他们是我们老家的人。因为只有我们去老家往来的小火轮停靠在十六铺码头,这我父亲比谁都清楚,他基本上每年的暑假都乘坐它回去。当听到家乡的口音的就觉得十分的亲切。根据他的猜测,他们是来上海谋生的,于是主动问他们,来上海的工作有否有了着落?他们俩有些茫然的摇摇头说:“没有。我们第一次来上海,也没有个熟人,只是在船上听人说大木桥那里可能会找到活干。”父亲看着他俩的年龄与我大哥差不多,小的弟弟还小些,就有了恻隐之心,于是要他俩跟着他去现在的学校—私立两江中小学校,明天向学校推荐推荐看,至少当晚的住宿可以暂时住在教室里。父亲这么盘算着。
当时父亲在私立两江中小学的总务科工作,因为有部分教师和员工将需要在校用餐,正需要两个做炊事员的员工。第二天一早便领着他们向总务科科长推荐,科长见两个小伙子长的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清清爽爽的,只是问了一下是否会烧饭做菜?他俩异口同声的回答:“会!我们什么都会。”于是他俩被录用了,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从此以后他们对我父亲特别的尊重和亲热,总是伯伯长伯伯短的称呼我父亲,宛如一家人一般。当时我正好在这个学校读小学一年级,他们就像亲哥哥一样对待我。那个大哥哥叫张庭华,小哥哥叫张庭佐。我父亲的助人为乐和对朋友的重情重义,不仅于体现在上述的一些故事里,下一集的故事可能更为使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