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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海战(一)

刘琦站在泉州九日山高士峰之巅,怔怔地凝望着面前的石佛造像,不禁感叹前朝工匠的精湛技艺,以及世事的沧桑巨变。石佛高一丈五,宽五尺半,袒胸盘腿坐于莲花座上,衣纹流畅对称,坐下的莲花洁白纯净,法相庄严,令人一见,不得不虔诚膜拜。

佛像造于五代时期,距今已经三百余年,历经风吹雨打,依然在默默守候着这钟灵毓秀的九日山。泉州因九日山而灵秀,九日山因泉州而兴盛,它们牵手千年,不离不弃,终于有了今日的九日山,今日的泉州城。

苦苦等候消息的刘琦,忙里偷闲,要来九日山一游,就是要沾点灵气,还要借机拜一拜名山南麓的灵乐祠。一方面正在派人搜寻知晓台湾地理的人,要弄清楚,第二登陆场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它到底在哪里;另一方面,要借风,借十几日的南风。泉州冬有朔风,夏有薰风,秋有金风,春有和风,号称四面来风,可是,在这个时节,能盼来南风吗?昔日周郎火烧曹军二十万,大胜赤壁,赢得千古美名;刘琦要打一场前无古人的海战,要跨过海峡攻击叛逆,如果成功,必将载入史册,不令周公谨专美于前。事在人谋,亦须天时啊!

深深地吸一口穿越千载的灵气,刘琦最后再看一眼近在眼前的佛陀,默默祷告,转向九日山南麓。一路所观,景色瑰丽,美不胜收,只不过是灵山有情,游人无心罢了。

山南麓有名寺曰延福,寺内有祠曰灵乐,灵乐原为水神,自唐朝开始,海外贸易兴起,祈风的仪式都在此举行。延福寺始建于西晋太康九年,已经有九百年的历史,南北朝时期,印度高僧拘那罗陀泛海来中国,在金溪古港登岸。曾驻锡延福寺三年,翻译佛经,延福遂为东南佛家圣地。寺院几经战火,损毁严重,现在的寺院是唐代宗大历三年重建,并在国朝之初,大加修缮,才有今日的气象。

经奉先院、讲经堂、钟鼓楼、星宿堂,来到灵乐祠。刘琦正衣冠,进到正殿,上香膜拜,只愿以虔诚之心,求得大神的保佑。

退出殿门,正欲离去,忽听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回头一看,一名大和尚,带着两名小沙弥,含笑而来。

大和尚道:“施主既然来了,何不喝一杯茶再走?”

刘琦悟不通此中玄机,却也知道在佛门圣地万万放肆不得,答礼道:“那就叨扰高僧了。”

快嘴的小沙弥道:“这是本寺住持玄通法师。”

竟想不到是住持呢!

刘琦一身便装,与平常信徒没什么两样,身后也只是带了两名亲兵,怎么就入了住持的法眼呢?

来到禅堂,席地而坐,小沙弥献上香茶,轻轻呷上一口,与平日所喝的白茶味道不同,有些苦涩,久品回甘,倒也有些味道。

玄通长老道:“这是本地所产的安溪茶,可还吃得?”

“有劳法师,甚好甚好!”

玄通又道:“施主气宇宣昂,英气逼人,今日真是幸会了。老僧问上一句,可是来祈风的吗?”

“正是!”

“不知是要南风北风,还是东风西风!”

刘琦慢慢放下茶杯,道:“只愿半月南风!”

玄通长老双手合什,宣一声佛号,道:“昨夜,老僧偶得一梦,佛祖说,今日贵客登门,来求南风。今日果然遇到了贵客呢!”

刘琦急道:“佛祖还有何言?”

“五日后,南风当起,可助贵客功成!”

刘琦大喜,深深一礼,道:“若事可成,在下必当再来拜谢佛祖!”

玄通端起茶杯,道:“心中有佛,渡世间可渡之人,也不在那些俗礼。施主要事缠身,就不留小住了。”

刘琦又是一拜,躬身退出,如同做梦一般。

刘琦虽不信佛,今天却是信了玄通的话,没有什么理由,就是信了。五日后,南风起,就可以进取台湾。今日不虚此行,解决了一半的难题,心中欣喜,快马加鞭,急着赶回去呢!

行至洛阳桥边,正碰上火急火燎的罗亚多。罗亚多满脸喜色,道:“大帅,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了什么?难道……

刘琦压住激动的心情,尽量表现得平静一些,道:“慢慢说,这么没头没脑的,本帅怎知找到了什么?”

“找到了一个人,他知道什么地方还可以登岸!”

刘琦大喜,道:“怎么找到的?”

原来,这个人原是泉州知府衙门里的一名小吏,靖康二年,押送罪犯到台湾。半路遇到风暴,船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也死了。不想,他却一个人上了岛子,活了下来。他回到泉州之后,精神萎靡,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没办法再当差,就回家养老了。这件事情,以及这个人,开始谁都没想起来,即使有人想起来了,一个傻子,又能问出什么?

这些天,罗亚多天天到知府衙门催问,衙门里的人,上到知府下到衙役,被逼得实在没办法,就提到了这个人。罗亚多不信邪,找上门去:那个人经过几年的休养,好了大半,居然还记得当年上岸的地方。此人可以为向导,为大军带路。

刘琦挥起鞭子,轻描淡写地抽了罗亚多一下,笑道:“你小子,还有些门道啊!”

瞧着大帅欢喜,罗亚多抓住竿子就向上爬:“大帅,是否应该赏末将点东西啊!”

“哼,还要讨赏!”刘琦道,“你浑家,那叫什么月娃,对叫月娃的,上次你回来的时候,砸了我一屋子的东西,打伤了两名士兵,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呢!东西不用赔了,受伤兄弟的医药费也就算了。怎么样,满意了吧?”

“啊?”再度立下大功的罗亚多,还是什么都没得到,能满意吗?

刘琦飞马冲出去,喊道:“去请张大帅过府议事,马上去!”

罗亚多极为沮丧,不过大帅命令下来了,又来了差事,那就啥都别说,去请张宪吧!

振武军团的驻地在围头海湾,张宪正在海边,与一名渔夫,老得不能下海,只能看海的渔夫攀谈。

“老丈,高寿啊!”去了盔甲,只穿便装,身子轻快,连带着心情也好些!

老人的年纪恐怕已经过了六十,道:“大官人相问,高寿可不敢当,白活了六十三年喽!”

远处的海水中,郑七郎可劲地闹着,一边击水,一边狂吠:“某乃京城黑太岁、带御器械郑七郎是也,哪个敢下水一战!”

岳云坐在岸上,拿着一块抹布擦大锤,振武军团的小兵,已经被郑七郎打怕了,竟无人敢下海应战。人的能力不同,表现的方式也是不一样,这个世间,还真有专门为战争而生的人,岳云、郑七郎无疑就是这样的人。岳云的大锤,官家赐名“擂鼓瓮金锤”,重八十八斤,更兼刀枪不入,寻常兵器砍在表面上,连一点痕迹都留不下。靠着这对大锤,岳云竟将振武军团的高手们打了个遍,无一败绩,这孩子今年刚十三岁,便如此悍勇,长大之后,恐怕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岳大帅的。听说,这对擂鼓瓮金锤,是朱孝庄从皇宫大内,取了一幅曹髦的名作,这才凑够了钱,延请京师名匠,打造出了这对大锤。朱孝庄这个人,有点恃宠而骄,无父无君的味道,但是通过这件事情,张宪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听说,擂鼓瓮金锤耗钱五万贯,张宪是信的,只是不知,大锤是用什么材质打造,为何要这么多钱。郑七郎,三天之前,还不会水,到了今日,已经可以与最熟悉水性的兄弟较量一番,已经开始有人称其为浪里白条,想不服气也难啊!

看得出,官家有栽培他们的意思,而且,张宪也知道,两人与留京监国的大宁郡王赵谌,关系密切,很有一些培养下一代人才的意思了。张宪比岳飞小上两岁,今年二十七,看到这两个小子,竟觉得自己有些老了。此次出兵东南,官家派他过来,想必是考虑到,上次大仗没赶上,这一次要让他把功劳赚回来,官家思虑周密,有情有义,在这样的官家手下做事,真痛快!

收回思绪,张宪又道:“家住的远吗?”

老人回道:“不远,就在那边的山脚下。老了,不能出海打鱼,可也离不开这海,每天不看上几眼,睡不好觉呀!”

“日子还过得去吗?”

“过得去,好着呢!这几年啊,眼瞅着好呢!”

官家继位之初,内忧外患,国家有倾覆的危险,六年过去了,不但渡过了难关,连续打了几次大仗,百姓的生活不但没受影响,反而越来越好,作为国家的一份子,张宪感到非常荣耀。

老人瞄了一眼张宪,道:“大官人,听说要打大仗了?”

“呵呵,是啊!”张宪随口应道。

“要起风了,正好打仗呢!”

“什么?”张宪心内一紧,连忙问道,“什么时候起风?什么风向?”

老人蛮有信心地说道:“四五天以后,风向就会变了;南风,要起南风了。呵呵,我们泉州这个地方,八面来风,想要什么风,就有什么风呢!”

南风,真要起南风了吗?

张宪故作镇定,道:“老丈可有把握!”

老人一笑,道:“自先祖于大唐年间来到泉州,我们家世代靠打鱼为生,小老儿打了五十年鱼,别的不敢说,风向还是瞧得准的。大官人若是不信,可敢一赌?”

老人的口音,有很浓的关中地区口音的味道,想必祖辈是关中人。

赌,难道本帅还怕了你?本帅愿输,不愿赢呢!

这时,亲兵跑来禀报,刘大帅派人来请,过府议事。张宪猛地坐起,道:“赌上一赌,又有何妨?本帅若是输了,送老丈三坛蔷薇露,老丈若是输了,就送我一条大鱼好了!”

“好!”老人也甚是爽快,干脆地答应下来。

靖康六年七月十三,辰时初,南风起,泉州刺桐港,人山人海,海面上战船连天。五百余条战船,福船、刀鱼船、魛鱼船、乌篷船、大滩船、运马船,船连船,一眼望不到边。

五条最大的战船——福船,代表了大宋最高的造船成就,三艘刚刚安装调试完毕,共装备威远大将军炮二十门,可攻击两里之外的目标。又有大炮六门,可发射轰天雷,打击三百步(注:古代的一步相当于现在的两步,一步五尺,约合现在的一米半)以外的目标。船上有指南针、罗盘,指示前进的方向;每艘船载重五千石(注:一石为92.5宋斤,约合现在的110市斤),主桅杆高十丈,前桅杆高八丈,共装帆一百一十幅,正风用帆,稍偏则用利篷。所谓风有八面,唯迎头风不可行船。全船分三舱,最下层为防水隔舱;战斗人员五百余名。

福船是最大的战船,却不是最大的船,最大的船是神舟,七条神舟,载重可达一万石,乃是真正的超级大舰。看神舟,长十馀丈,深三丈,阔二丈五尺,停在海面上如同小山一般。

四万将士,伫立在船上,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福建路转运使、泉州知府等大小官员,士绅商贾,平民百姓,万余人齐来送行。虎翼军团都指挥使刘琦、振武军团都指挥使张宪,率领厢都指挥使以上军官,拜昊天上帝、土地娘娘、灵乐大神,虎翼都虞候杨钦宣读讨贼檄文,喝壮行之酒。

“愿大帅顺风顺水,一举擒贼!干!”

一口饮尽杯中酒,刘琦振声道:“刘某必不负父老乡亲的重托,誓死杀敌,上报陛下天恩,下酬黎民厚爱!”

一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饭,在一名垂髫少女的陪同下,来到近前,道:“咱们泉州的风俗,出海的人要吃一口红膏母蟳饭,喝一口金蒲五月春,不管到了哪里,走的再远,也不要忘了家乡啊!”

刘琦紧赶几步,上前扶住老婆婆,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这一刻,在内心里已将老婆婆当作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

老婆婆拿着铜勺,将一口饭送进即将远行的儿子口中,眼泪一涌而出。

刘琦含泪,吃下了饭;少女斟了一碗酒,跪在地上,朗声道:“叔叔,喝一碗家乡的酒!”

刘琦,双手轻微抖动起来,接过酒,仰脖灌下。

闪身后退三步,“扑通”一声跪下,连叩三个响头,哽咽着说道:“娘,儿去了!”

说罢,“啪”地一抖战袍,迈大步上战船,拔出宝剑,运足中气喝道:“开船!”

激昂的战鼓声响彻云霄,战船缓缓驶出港湾,华夏民族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跨海作战,拉开了序幕。

刘琦一直立在船头,直到陆地在眼前消失,转身巡视战船。罗亚多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到了海上,四周都是海水,看不到陆地,觉得离家越来越远,每个人的心里都不是滋味。刘琦见气氛过于凝重,有心想缓和一下,遂问道:“月娃没要跟着吗?”

罗亚多一愣,想不到这个时候,大帅会问这样的话,紧忙答道:“怎么没有,那婆娘,恁地凶狠,将家里的东西砸了一半,也不知心疼呢!”

刘琦笑道:“本帅极是不解,月娃哪里就好了,怎么就收了你的心去呢!”

一名小兵低声道:“罗指挥那方面不行,自然要对人家好一点啊!”

听到这话,每个人都知道那方面指的是什么,大笑起来,就连刘琦也在笑呢!

“别他娘的造谣,最多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怎么就不行了呢?”转头朝刘琦笑道,“回大帅的话,不是有句老话,日久生情嘛!嘿嘿,咱就是日久生情。”

说完话,放肆地看着刘琦,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看到刘琦甚是不自在,道:“本帅有何不妥?脸上长花了不成?”

罗亚多大笑,道:“就是这话,大帅脸上没长花,月娃的脸上却常年开着鲜花,唉呦,越看越好看,百看不厌啊!那真是貌美如花,如花美人,花容月貌,人面桃花。嗯,娶到这样的女人,夫复何求?”

“拉倒吧,罗头!还人面桃花呢,依我看,顶多算一朵狗尾巴花!”

罗亚多转身去追诽谤浑家的小子,将士们又是一笑。

对,就是这样!这样的气氛才是大战之前该有的气氛,这样的士气才能打大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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