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三十一年(公元一九零五年),三月的东北黑土地上,寒风阵阵,四野萧瑟。日俄战争正进行的如火如荼,清政府竟划出东北土地给这两个禽兽国家交战,大清国无耻地宣布‘中立’。东北交战区惨遭蹂躏、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到处都是破败无人的房屋,枯黄的野草占据了大片庄稼地,一望极目,田地荒凉,而不时响起的枪炮声更使阴沉的天空显得肃杀。
奉天,这座意为‘奉天承运’的东北重镇,虽是满清陪都,却也未能幸免。奉天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日军突破防守奉天的俄军外围防线将俄军压缩在城中。俄军凭借坚固的城墙负隅顽抗,日军猛攻一阵伤亡惨重,暂时停止了攻击。双方各自舔吮着伤口,准备着更加残酷的厮杀。
天空乌云密布,城内腾起的数十股硝烟着墨般的对天空渲染着。奉天郊外一条残破的官道上,逃难的人群拥挤着向城外迁移。难民们低声咒骂着大清国的“中立”和日俄的禽兽兵,拖儿带女迈着沉重的步履涌向城外。人群中压抑着哭泣声混合着孩子的叫喊声,看起来更像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啪!啪!’几声清脆的枪响从城内传出来,人群惊慌地加快了速度。一个身穿灰布棉衣的清瘦中年人从城里的方向跑了过来,身后不远处是追赶他的几个老毛子。老毛子叽里咕噜地喊着什么,人群中有懂俄语的人小声重复着‘抓奸细!’人流偏向路的一边,闪出空隙。既然是老毛子要抓的人,当然是日军的奸细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又是几声枪响,子弹呼啸着飞过人们的头顶,胆小的人已经俯卧在地。日军奸细中了枪,跑起来跌跌撞撞,他身上的短襟棉衣敞着胸,黑色缅裆棉裤的裤腿上被子弹翻起一块雪白的棉絮,不一会儿便染成了红色,他身后拖着淅沥的血迹跑到一辆马车前,气喘吁吁地对车夫说:“救救我,我是中国人!”
赶车的老汉鄙夷地啐了一口,脚一蹬将奸细踹翻在地,手里扬着鞭子恨恨地说:“是中国人更他妈不救你!帮洋鬼子在中国地盘上欺负中国人!”
奸细捂着不断渗出鲜血的大腿挣扎着爬起来,又踉跄着向前跑去,身后的老毛子追得更近了,老毛子‘水连珠’【注】上的刺刀已清晰可见,随着奔跑一闪一闪的格外耀眼。
奸细支撑不住,扑倒在一架手推车上,推车的中年汉子将车把一歪将奸细摔下车,推着车慌忙向前跑去。人们怕受牵连都靠着路边低头快速行进,看都不看他一眼。奸细奋力挣扎着却站不起来,腿上的血流得更多了,洇湿了整条裤腿,求生的欲望使他吃力地向前爬着。老毛子见猎物已经无力逃脱便放缓了追赶的脚步,狞笑着围了上来。
人流中两个骑马的人驱马离开了队伍,缓缓靠近奸细。一匹马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另一匹马上端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这一老一少方才是牵着马混在逃难的人群中,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时骑在马上方显得出众。
老者身材高大,衣着朴素简单,一身干净的棉布长袍让人猜不出他的来历,他神色从容,气定神闲,骑在马上宛如在自己的牧场上巡视,分明没将老毛子放在眼中。特别是那半大孩子,小小年纪神色也如老者般冷静,面貌清秀稚嫩却透出成人才有的威严,头戴狐狸皮的暖帽,‘帽正’是一粒珍珠,虽然不华贵却显得雅致。
两匹马踱到奸细跟前,小孩子开口对老者说:“到底还是中国人,郑师傅,我们救他走吧!”
白须老者略一点头,从马上俯下身子,一把抓起那奸细的要带,竟毫不费力的将他横放到马背上。不远处的老毛子兵见状哇哇怪叫着冲了上来。两人一勒马缰调转了马头,手一扬鞭,两匹马一阵嘶鸣,奋蹄而去,甩下了身后的追兵。老毛子兵急忙开枪射击,枪声惊吓了难民,官道上霎时人喊马嘶混乱一片。
一老一少纵马离开拥挤的官道,在旷野里向远处跑去。
一阵飞速疾驰,伏在马背上的奸细伤口被颠簸的产生阵阵剧痛,忍不住呻吟起来。老者回头见已摆脱了追兵,便稍稍勒了勒缰绳,两匹马渐渐放缓了速度。
郑师傅没有理会奸细的痛苦的呻吟,却对着孩子严厉地说:“竣儿,已经给你讲过很多次了,快马奔驰的时候一定要将脊背稍稍弯曲,像你这般挺直腰杆,样子倒是好看,可时间长了容易伤到颈骨和骶骨!”
孩子恭敬地回答:“是,竣儿谨记!”
在一处树林中两匹马停了下来,郑师傅将奸细抱下马放到一棵枯死的梨树下靠着树干坐好,又从马鞍的夹袋中掏出一些止血药和布条,给奸细包扎伤口。
“晚辈吴佩孚,谢您老的救命之恩!”奸细强忍着疼痛说。
郑师傅包扎好他的伤口,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不要谢我,我怎会出手救一个助纣为虐的奸细!”
吴佩孚尴尬地辩解道:“俄国人侵占我东北国土,我们无力抵抗,只能借日人的势力才能驱逐他们……我也是受朝廷委派不得不为之,替日人刺探情报,我心中也是不情愿的。”
“要谢就谢我家公子吧!是他让我救你的!”郑师傅缓和了口气。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吴佩孚侧头转向竣儿。
竣儿用与之年龄不符的眼光打量着吴佩孚,说道:“你帮日人做事,又怎知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吴佩孚讪讪地说:“小兄弟,你说得对!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见习参谋,不能左右朝政……他日如能为民出声,必当尽全力自强御侮……”
“伤好些了吗?”竣儿似乎不愿再谈论此事,打断了他的话。
“好多了!公子的伤药真是神奇!”吴佩孚活动了一下腿,血已经止住,已无大碍。
“那你就快些走吧!这里还是俄国人的控制范围!”郑师傅冰冷冷地说道。
吴佩孚从地上拾起根粗树枝当做拐杖慢慢撑着站起来,对竣儿说:“敢问公子大名,日后定当重重酬谢!”
老者‘哼’了一声,鄙夷地说:“只要你日后少为清廷做这些混账事就是谢我们了!”
竣儿红扑扑的小脸露出善意的微笑,说道:“在下王梓竣,举手之劳,无需言谢!”
吴佩孚从腰中解下一块紫檀木的配饰腰牌递给王梓竣说:“吴某必永记今日救命之恩!这腰牌虽不值钱,却是祖父赐我的傍身祥物,请公子收下,权当吴某与公子的相识纪念。吴某不会永远只是个末流测绘参谋,他日腾达之时定会再寻恩公!”
王梓竣和郑师傅见吴佩孚有礼而真诚,不似寻常北洋清军的猥琐模样,郑师傅本不想收此礼物,但这腰牌确实算不得贵重,便对用目光征询他意见的王梓竣微微点了点头,王梓竣接过了乌亮光泽的腰牌,三寸长的紫檀木发出淡淡地香味,一面篆刻着‘子玉’二字,另一面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腰牌做工精细,造型古朴,王梓竣郑重地挂在了腰间。
吴佩孚对二人深鞠一躬,再没说什么,转身蹒跚着走了。
望着吴佩孚的身影渐渐淡出视线,郑师傅自言自语:“困境中尚可有礼有节,在清军中也算难得了。”
两人牵着马缓步行于旷野。边走边聊,郑师傅道:“我们出游已两年了,踏遍江南、西北、中原,算是完成了一项祖辈遗训,况且当下战祸连绵、匪盗肆虐,我们也该回去了!”
王梓竣游历了绵柔的江南,见识了苍凉的西北,也理解了“得中原者得天下”的含义,却似乎没有尽兴,说道:“好多的知名去处还没去,这就回去么?”
郑师傅变了脸色,严厉地说:“我们是出来游玩的吗?!你倒是给我说说我们是做什么来了?!”
王梓竣趁着师傅不注意吐吐舌头,朗声说道:“我们王家有十二岁成人之家规,十二岁时必须出门历练。”
“为什么王家的孩子十二岁便算做成人?”
王梓竣大声说:“因为王家肩负着灭清复国的大业,我们是大明潞王朱常淓的后代,我们决不能忘记国恨家仇,凡朱氏子嗣须以复国为毕生之追求,不死不休!使命所系、任重道远,所以我们十二岁时就算做成人,肩负责任!”
当年明朝潞王朱常淓国破之时忍辱负重假意降清,但事不机密,被顺治所杀。潞王有一独子,被贴身卫士救走,之后改姓埋名四处躲避清廷追杀,这王梓竣就是潞王后嗣。
郑师傅赞许地点点头,说:“三岁识字,五岁背诵兵书、学习武艺,十二岁便要出门历练这是祖辈的规矩……”
王梓竣打断师傅的话,调皮地说道:“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我都知道!”
郑师傅佯怒的脸上露出了笑意,轻轻拍了一下王梓竣的后背,“你父亲小时候可不像你这么顽皮!”
“父亲比我强,复国大业也没有成功!”王梓竣强辩道。
“嗯,你父亲的天分比你差了一些,从小身体又不好,不能习武,但是他做生意有一套办法,现在王家的家业比上辈大了不止几倍,这些钱财都用在了复国大业上,他也算尽了自己的一份力!前几辈因清廷势大难于扳倒,现在清廷颓势已显,你一定要用心读书刻苦习武,争取做个复国皇帝!”郑师傅鼓励道。
“郑师傅,我做了皇帝一定封你做大官!”年少的王梓竣从小生活在家族复国的梦想中,所以说出这样的话感觉并无不妥。
郑师傅哈哈大笑起来,说:“我郑家几代做王家教头,难不成就是图你封的大官么?”
王梓竣挠挠脑袋,不解地问:“要是复国成功,师傅不做大官又去干什么呢?”
郑师傅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说道:“我祖上本姓李,世代习武、游侠江湖,太祖时因开国有功受封‘柱国大都督’便一直辅佐朱家,国破之时又护着你们逃到东北,先祖父感念国姓爷的忠勇,于是改姓郑。我这一辈已经辅佐你们父子两代了,如竣儿真能重登金銮,老朽当归隐山林。”
“师傅不是说,你会一直帮我吗?!”王梓竣有些急了。
郑师傅忽然脸上一阵抽搐,忙用手按住胸膛,像是在压抑着痛苦,答非所问地对王梓竣说:“我们该回去了!”
王梓竣没注意到郑师傅的不适,不得其解,摇摇头说:“我要师傅永远陪着我!”
郑师傅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道,“男儿当自立自强,杀伐决断不能只依听人言,要有自己的主见……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王梓竣望着压抑的天空,点了点头。
远处隆隆的炮声像滚雷般乍响,日俄间又开始了厮杀。一老一少纵马荒野之中,说说笑笑间已出了奉天战场的边界,将枪炮声留在了身后。
【注】:M1891型莫辛纳甘步枪,1891年成为俄国的制式步枪。中国人一般称呼其为水连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