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05年6月14日,一个阴晦之极的日子。
那个预感终于应验了,只不过灾祸并不是降临在我头上,而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但这对于我而言,跟发生在自己身上没什么两样。
这天,我行色匆匆地从云南赶回北京,脱下灰色风衣,换上那件早已准备好的黑色西服。我平时是不穿西服的,因为那样显得太严肃、太正经了。可现在,我不得不穿上它,因为我要参加的是好友张武德的葬礼。
透过薄薄的水晶棺材,我再一次见到了张武德。他脸雪白雪白的,我判断那应该不是他的真面目,而是经过整容后,扑上的一层白粉。不过给张武德整容的师傅手艺并不怎么样,尽管他竭力用粉底遮盖住死者脸上的裂缝,但在葬礼当天我还是看到了张武德那张破碎不全的脸。
张武德的死因很简单,他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他家十六层楼的阳台上跳下去的。最先着地的是脑袋,所以他立时毙命。
我走出礼堂,心口有些压抑。我不喜欢参加葬礼,更不喜欢参加朋友的葬礼,毕竟死亡总是令人感到厌恶和恐惧的。
“萧逸。”同样是一身黑色西服的郑一平从后面追上我。
郑一平、张武德和我是相交多年的好朋友,后来我去了云南。尽管相隔千里,但我们还是经常互通有无,我们的关系像亲兄弟一样。
郑一平,一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尽管他是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系的高才生,但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我就意识到这个有些女性化的男人注定要一生徘徊在情感的漩涡里无法自拔,他所学的知识恐怕只能用来医治别人,至于他自己则应了一句古话—“医者不能自医”。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郑一平依旧是老样子。他眼圈儿红红的,两颊上还残留着两道泪痕。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都会难过,但各自的表达方式不一样。我很少流泪,纵使经历大悲大喜,也无法使干枯的眼窝湿润起来。然而谁又能真正了解我,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歇斯底里地发泄,而是将伤痛留在心中,化作永远的记忆。
我们彼此握了握手,可就在握手的一瞬间,我大脑深处忽然出来一阵刺痛。然而只是一瞬间而已,那种感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松开手,我下意识地看着右手皱了一下眉。
郑一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以为你下午才到呢,所以没去你家接你。”
“一接到消息,我就坐不住了。本来是打算昨天就到的,可被一些事儿耽搁了。”我解释道。
郑一平点点头,喃喃地说:“唉,真是世事无常。张武德出事的前几天,还给我打过电话,那时他情绪很好,有说有笑的。还说等你来北京时,大家要一起聚聚呢。可谁会想到这才几天他就……”郑一平哽咽着不能再说下去。
“除此之外,他还跟你说过什么吗?”我神情肃然地问。
“没有了。”郑一平摇了摇头,说:“你是知道的,张武德这个人一向是把什么事儿都埋在心里,从来不对别人讲。他不愿给别人添麻烦,尤其是自己的朋友。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不应该寻短见呀。”
我摸搓着下巴,沉思良久。
对于张武德的死,我充满着疑惑。我和张武德虽然很久没有见面了,但我了解这个朋友。张武德是一个爱惜生命的人,他绝不会愚蠢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除非他有一个必死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又是什么呢?
恐怕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
我轻叹一声,目光越过郑一平的头顶,直直地望着礼堂后面那座高耸的烟囱。那座烟囱是火化场焚尸的地方,尸体被推入一个大熔炉。在高温高压下,尸体分离成气态和固态两部分,气态的烟沿着烟囱不断攀升,最后脱离束缚融入天空,变成一片灰白色的云;而固态的粉末则被装进骨灰盒里,然后在亲朋的哀号中埋入大地,变成磷肥滋养万物。
生命结束永远比它的产生更简单一些,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郑一平见我望着他的身后,于是也转过身,可他看到的不止是一栋烟囱,还有一个人—罗轻盈。
我和郑一平对于罗轻盈来参加张武德的葬礼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尴尬。
其实,尴尬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郑一平。因为罗轻盈曾经是郑一平的女朋友,后来两个人因为一些事儿分手了。
今天,两人再次见面,不免有点儿物是人非的感觉。
显然,罗轻盈也看到了我们,她略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你好。”我尴尬地向罗轻盈伸出了手。
罗轻盈倒表现得很随意,她和我握了握手,然后说:“你对我来参加张武德的葬礼感到很诧异吧?”
我看了一眼郑一平,发现他漫不经心似的把头扭向了一边,不看罗轻盈。
我说:“是有点儿,你怎么会认识张武德的?”
罗轻盈说:“他的父母没告诉你们吗?”
罗轻盈故意把“你们”拉得很长,估计她是说给郑一平听的。
我说:“说什么?”
罗轻盈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什么!”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郑一平突然大叫一声,他难以置信地瞪着罗轻盈。
“好了。我还有事儿,我先走了。以后多联系,再见。”罗轻盈神色凝重地离开了,她自始至终也没有看郑一平一眼。
郑一平木然地愣在那儿,目光久久追随着罗轻盈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个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他还无法收回目光。
我缓缓收回心神,继续眺望不远处的礼堂,等待着一个不愿到来的时刻。
不知过了多久,礼堂内的人渐渐散去。后面那座高耸的烟囱顶端开始冒出袅袅轻烟。那股灰白色的烟笔直通向天空,形成一条纤细的线,然后又开始不断盘旋。
最后,在湛蓝的天空上出现了一朵灰白色的云,它随风而动,飘向未知的世界……
“永别了我的朋友,愿你安息。”
我在心中默默祈祷。
黑夜,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这个城市。北京的夜景很美,到处是霓虹闪烁,充满着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
可是无论在哪儿,乘坐末班车回家总会让人有一种颓废的感觉。
刚参加完好友葬礼,我无限疲惫地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望着外面擦肩而过的车辆和忙碌的行人。在经济飞速发展的今天,追求美好的生活永远是人们最纯朴的愿望。
忽然,一个身影跳入了我视野。那是一个穿着灰色雨披的女孩儿,看样子应该还是个高中生,她忧郁地站在路边的广告牌旁注视着过往的车辆。
我们的目光在交错的那一刻,碰撞在一起。
我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
尽管只是一刹那,但我心中却有一阵莫名的熟悉感。我极力地回忆着自己曾在哪儿见过她,可我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
最后,我终于得出了结论,我熟悉的并不是她这个人,而是与她目光交错的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很缥缈却又触手可及的感觉,我相信这种感觉谁都有过,但我也相信谁都不会将它记得太久。原因很简单,因为那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它总有一天会被新的感觉所取代。
“叮铃……”手机铃声搅乱了我思绪。
“喂?”我把手机贴在耳边,目光依旧没有从窗外收回来,尽管我已经看不见那个女孩儿了。
“萧逸,我是孙程东。”电话那端传来一阵嘈杂的音响声,轰隆隆的,像是快要报废的拖拉机的声音。
“孙程东,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啊?”我捂着一只耳朵问道。
“噢,我在嗒嗒娱乐城的包间里。”
“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在修理厂砸汽车呢。”
“萧逸,你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孙程东打了一个响隔儿,估计是喝多了。
“嘿,你怎么啦?”我隔着电话仿佛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糟味儿。
“没事儿,就是多喝了两杯,头有点儿晕。”
“那你还不少喝点儿。”
“唉。没法子啊,为了几个臭钱,我一天到晚都得应酬那帮客户。”电话那头孙程东的声音忽然有些老气横秋,沉吟了一会儿,他说:“萧逸,今晚你能过来一趟吗?”
我说:“干嘛,你有事儿?”
“嗯,我想跟说点儿事儿,是关于张武德的……”话还没说完,孙程东那边突然“崩”的一声断了线。
我连“喂”了半天,结果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当我把电话再打过去的时候,发现孙程东已经关机了。
“这个孙程东,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抱怨着关上了手机。
孙程东是我和张武德高中时代的好友加偶像,因为他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孙程东曾经为救一个女孩儿,只身拿着菜刀砍倒了六个小混混。女孩儿最终是得救了,可孙程东也因故意伤人被判了刑,告别了他六门不及格的高中生涯。万幸的是孙程东有个很有钱的老子,所以他没蹲几天监狱就被保释出来。从此,孙程东走上了社会,凭着他老子的钱和威势,开了一家债务公司,也就是放高利贷的。这些年孙程东挣了许多钱,但也造了许多孽。后来听说,孙程东的老子在一次交通事故中被活活烧死了,这也许就是报应吧。
在电话里孙程东说要告诉我一些关于张武德的事情,他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在我离开北京之后,孙程东应该是张武德除了郑一平之外最要好的朋友了。或许张武德在死之前,向孙程东提起过什么事,而这些事儿会不会和他的死有关。
汽车驶进一座高架桥下,车内瞬间一片漆黑,我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当中……